却说唐主正室,系是曹氏,只生一女,封永宁公主,次为夏氏,生子从荣、从厚,妾为魏氏,就是从珂生母,与义子平山郎同来【见前文】。夫人曹氏年老色衰,李嗣源欲求别氏,却无中意女子,常常迁怒于宫中彩娥,日子长久,朝臣皆知此事。这一日,丞相安重诲在相府廊下散步,只见管家领一女子走来。安重诲问道:“管家身后,所领何人?”
管家答道:“回禀相爷,这女子自愿到相府为奴。”
“哦。”
安重诲打量女子一番,只见此女子光景惨淡,用草枝束发,身上破衣烂裙多有补丁,安重诲用手托住该女子下巴,但见此女柳眉杏眼,翘鼻朱唇,丰乳细腰,饶有姿色。安重诲对管家言道:“先带她梳洗一番,而后带到书房来见我。”
“是,相爷。”
管家微施一礼,便令此女子去洗漱更衣。过了少时,管家把女子领进安重诲书房,安重诲再观此女,不禁暗暗叫绝,只见她眉如远山,目如秋水,鼻似琼瑶,齿似瓠犀。安重诲问道:“丫头,汝姓甚名谁,年方几何,是何出身?”
女子答道:“小女本姓王,年方一十九岁,家住邠州,五年前卖到大梁旧臣刘寻府上为姬,赐名花见羞,后刘寻纳我为妾,家夫年老病终,夫人扫我出门,方才流落至此。”
“好个花见羞,可惜红颜薄命。”
安重诲问道:“汝在刘寻府上可学得琴曲?”
花见羞答道:“琴筝琵琶略通一二。”
“妙!”
安重诲叹道:“花见羞呀花见羞,观你姿色,方知世间真有一笑倾城、再笑倾国之人。”
次日,安重诲往兴圣宫求见明宗,李嗣源问道:“安丞相今日来见,所为何事?”
安重诲答:“陛下戎马半生,又久为国事操劳,恩泽千里,德被四海,身侧却无朝夕相伴之人,做臣子的内疚万分。”
李嗣源道:“朕已年迈气衰,哪里还有少年之心。”
安重诲言道:“陛下老当益壮,雄风依旧!为臣府上新得一婢,有倾国倾城之貌,销魂夺魄之眸。陛下若不嫌其出身卑微,臣愿引此女子到宫中御览。”
李嗣源笑道:“后宫佳丽尚有数百,朕且不动色心。一落破女奴焉能使朕动心?”
安重诲言道:“宫娥虽美但拘礼宫墙,野花虽轻却别有芬芳。”
“哦!”
李嗣源笑道:“爱卿既然一片美意,朕今晚宴请众宫娥,若此女子艳压群芳,朕当立其为妃,且厚报爱卿。”
安重诲大喜,乃告退回府去领花见羞。天色稍晚,月已映空,李嗣源在绛霄殿大摆筵宴。宴过少时,明宗传旨召见佳人,花见羞颔首上殿,只见得:翠珠银簪髻,含情目若滴。金鹊镶裳领,牡丹缀艳衣。钩足莲花步,柳腰牵裙霓。六宫失粉黛,独教君王迷。李嗣源看得瞠目结舌,花见羞缓缓下拜,媛声言道:“奴婢花见羞拜见吾皇,愿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嗣源言道:“花见羞,汝抬起头来。”
花见羞把头一抬,眉目纯情,气出蕊香,李嗣源神情专注,暗自叫绝。李嗣源与花见羞相视良久,安重诲开口言道:“陛下,何不让花见羞扶筝献曲,以助酒兴。”
“如此甚好!”
李嗣源乐道:“就令花见羞为朕演曲。”
安重诲对花见羞挥手示意,花见羞跪坐筝前拨弦而唱。词曰:“日暮送晚霞,飘离落京华。青山纳顽石,黄河眷流沙。颠沛寻一径,生身付天涯。薄衣犹未补,寒风送雪花。朱门若惜蝼蚁命,只求掩身三尺麻。”
筝曲唱完,明宗沉醉其中,当夜即令花见羞侍寝。自从得了花见羞,李嗣源如获至宝,老夫少妻相亲相爱。王氏性情和婉,应酬周到,每当嗣源早起,盥栉服御,统由她在旁侍奉,就是待遇曹淑妃,亦必恭必敬,不敢少忤。及曹淑妃册封皇后,乃密语王氏道:“我素多病,不耐烦劳,妹可代我正位中宫。”
王氏慌忙拜辞道:“后为帝匹,即天下母,妾怎敢当此尊位呢?”
既而六宫定位,曹氏虽总掌内权,如同虚设,一切处置,多出王氏主张。王氏既已得志,倒也顾念恩人,如遇重诲请托,无不代为周旋。重诲有数女,经王氏代为介绍,欲令皇子从厚娶重诲女为妇,唐主恰也乐允。偏重诲入朝固辞,转令王氏一番好意,无从效用。看官阅此,几疑安重诲是个笨伯,有此内援,得与后唐天子,结作儿女亲家,尚然不愿,岂不是转惹美人懊怅么?那知重诲并非不愿,却是受了孔循的愚弄。循也有一女,方运动作太子妃,一闻重诲行了先着,不禁着急起来,他本是刁猾绝顶的人,便往见重诲道:“公职居近密,不应再与皇子为婚,否则转滋主忌,反将外调呢。”
重诲是喜内恶外,又与循为莫逆交,总道是好言进谏,定无歹意,因此力辞婚议。聪明反被聪明误。循遂托宦官孟汉琼,入白王德妃,愿纳女为皇子妇。王氏因重诲辜负盛情,未免介意,此时由汉琼入请,乐得以李代桃,便乘间转告唐主,玉成好事。重诲渐有所闻,才觉大怒,即奏调孔循出外,充忠武军节度使,兼东都留守,唐主勉从所请。可巧秦州节度使温琪入朝,愿留阙下。唐主颇喜他恭顺,授为左骁卫上将军,别给廪禄。过了多日,唐主语重诲道:“温琪系是旧人,应择一重镇,俾他为帅。重诲答道:“现时并无要缺,俟日后再议。”
又隔了月余,唐主复问重诲,重诲勃然道:“臣奏言近日无阙,若陛下定要简放,只有枢密使可代了。”
唐主亦忍耐不住,便道:“这也无妨,温琪难道就不能做枢密使么?”
重诲也觉说错,无词可对。温琪得知此事,反暗生恐惧,好几日托疾不出。安重诲因功获宠,成为权倾天下的人物。朝廷中军政要务,事无巨细,均予裁决。一次安重诲外出,路经御史台门口,殿直马延无意冒犯了他,他当即拔剑将马延斩杀于御史台门口。宰相任圜掌管国家财政,因政见不一与安重诲发生争执,便以病为由辞职,退居磁州(今河北邯郸)。任圜府中有一歌妓,能歌善舞,生得温柔俏丽,安重诲欲纳之为妾,遭到任圜拒绝,二人关系更趋恶化。后来,朱守殷谋反,安重诲派兵假传圣旨到任圜家,诬任圜与朱守殷合谋叛乱,逼他“聚族酣饮而死。”
这种置政敌于死地的做法,遭到了舆论的谴责,安重诲本人也自觉理亏。成德节度使王建立,亦与重诲有隙,重诲说他阴怀异志。建立亦奏重诲专权,愿入朝面对。唐主即召令入都,建立奉诏即行,驰入朝堂,极言重诲植党营私,且说枢密副使张延朗,以女嫁重诲子,得相援引,互作威福。唐主已疑重诲,又听得建立一番奏语,当然不乐,便召重诲入殿。重诲也含怒进来,惹得唐主愈加懊恼,便顾语重诲道:“朕拟付卿一镇,暂俾休息,权令王建立代卿,张延朗亦除授外官。”
重诲不待说毕,厉声答道:“臣随陛下数十年,值陛下龙飞九重,承乏机密,又阅三载,天下幸得无事,一旦将臣摈弃,移徙外镇,臣罪在何处?敢乞明示!”
唐主愈怒,拂袖遽起,退入内廷。适宣徽使朱弘昭入侍,唐主与语重诲无礼。弘昭婉奏道:“陛下平日待重诲如左右手,奈何因一旦小忿,遽加摈斥。臣见重诲语多拗戾,心实无他,还求陛下三思!”
唐主怒为少霁,越日复召入重诲,温言抚慰。建立乃陛辞归镇,唐主道:“卿曾言入分朕忧,奈何辞去?”
建立道:“臣若在朝,反累陛下动怒,不若告辞!”
唐主道:“朕知道了。”
会同平章事郑珏,表请致仕,有诏允准,即令建立为右仆射,兼同平章事。却说唐主养子李从珂,屡立战功,就是唐主得国,亦亏他引兵先至,才得号召各军,从珂未免自恃,与安重诲势不相下。一日与重诲宴饮,彼此争夸功绩,毕竟从珂是武夫,数语不合,即起座用武,欲殴重诲。重诲自知不敌,急忙走匿,方免老拳。越宿,从珂酒醒,亦自悔卤莽,至重诲处谢过。重诲虽然接待,总不免怀恨在心。看官阅过前回,已知王德妃为了婚议,渐疏重诲。是时德妃已进位淑妃,取外库美锦,造作地毯。重诲上书切谏,引刘后事为戒。惹起美人嗔怒,始与重诲两不相容。重诲欲害从珂,王德妃偏阴护从珂,究竟枢密权威,不及帷房气焰,重诲计不得逞,只好付诸缓图。长兴元年早春,兴圣宫文武百官上殿早朝。明宗李嗣源端坐龙椅,百官伏地高呼万岁。平身之后,左丞相安重诲奏道:“臣近日理政有三件大事,请陛下圣裁。”
明宗言道:“爱卿将三件大事奏来。”
安重诲言道:“吴王杨溥自称皇帝,国号为吴。荆南王高季兴暗自向吴称臣,对大唐不忠,臣请陛下出兵讨伐,此一事也。西蜀离京千里,臣请陛下效仿旧唐制,划阆州,遂州为东川,东、西两川分割而治,以免西蜀权势过大,此二事也。近来潞王李从珂屯兵潞州,实乃一镇藩王,乃是皇权所忌讳,请陛下罢免李从珂河中节度使一职,此三事也。”
安重诲奏完三事,满朝文武交头接耳,一片哗然。明宗左右为难,言道:“安爱卿所奏三事,讨伐荆南王高季兴准奏,其余二事待朕三思而定。”
数日之后,安重诲往宫中求见明宗再奏三事,明宗问道:“那日爱卿朝堂上所奏三事,荆南王高季兴一贯反复,出兵讨伐理所应当;蜀分两川亦可朝议;唯潞王李从珂无有过失,为何要罢免节度使之职?”
安重诲言道:“潞王李从珂,驻军潞州黄河之西。身为陛下养子,却有谋取正位之心,请陛下三思。”
唐主怫然道:“朕昔日被王彦章打落沁水河,赖他母子相救才得活命;朕今日贵为天子,难道不能庇护一儿吗?以爱卿之见,潞王当如何处置?”
安重诲言道:“若是强取,李从珂必反。陛下可削去封地,置于京师。”
唐主道:“令他闲居私第,也算是重处了,爱卿不必再言!”
“臣遵旨!”
安重诲辞别皇上回转府中。安重诲刚回相府,管家来报郓州大将安休休求见。这安休休与安重诲之父安福迁乃是堂兄弟,安重诲对安休休也是恭敬有加。来至前堂,安休休一见安重诲赶忙屈身行礼:“郓州防御使安休休拜见丞相大人。”
安重诲赶忙扶起言道:“叔父行此大礼,小侄怎受得起?快快请起。”
安重诲把安休休让到上座,问道:“叔父远道而来,不知所为何事?”
安休休道:“敢问丞相,满朝文武皆传你奏请皇上要讨伐荆南,分治西蜀,削藩潞王,可是真事。”
安重诲道:“叔父所言,句句是实。”
安休休双眉紧锁叹道:“贤侄,你好糊涂呀!”
“叔父何出此言?”
安重诲问。安休休言道:“荆南王高季兴人称‘高癞子’,乃见利忘义小人,若以金帛诱之,必然归顺,你却穷兵黩武,劳民伤财;西蜀孟知祥拥兵过重,但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单这两件事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夺潞王兵权,李从珂乃万岁养子,本无过失,又风传什么养子夺嫡,唯恐天下不乱。”
“侄儿乃一国之相,思君王之患,解君王之忧。庄宗皇帝乃武皇李克用嫡子,而当今万岁乃武皇李克用麾下太保,圣上以养子之身夺嫡子之位;而李从珂也是万岁养子,难免他将来不效仿圣上。潞王虽与本官有少年交情,但侄儿万不敢因私而废公。”
安休休言道:“治大国若烹小鲜。圣上休生养息,冯道无为而治,偏偏你杞人忧天以己度人!你担心李从珂效仿万岁,不等于是说圣上得位不正吗?再说何人继位关你屁事!”
安重诲言道:“男儿在世岂可无所作为明哲保身?侄儿所奏三事都是为了李唐千秋万代基业,叔父且勿再劝。”
“哼!”
安休休气愤地说:“安福迁三兄弟为国尽忠,却留下你这么一个败种,真乃家门不幸。”
言罢甩袖而去。安休休离开相府便奏请告老还乡,从此再不问朝政国事。安重诲不听安休休劝诫,命枢密院拟诏将西蜀分为东、西两川。剑南节度使孟知祥闻知大怒,召集幕僚商议对策。军师赵季良言道:“主公勿虑,安重诲划割东川只能自取其辱。”
“何以见得?”
孟知祥问道。赵季良答:“安重诲治国三大事,划分两川,铲除潞王,出兵荆南。划出东川乃是为削弱主公权势,而主公忠心保唐并无过错,反使安重诲不得人心;潞王李从珂乃万岁养子,安重诲力主削藩,以疏间亲必定大失道义;荆南王高季兴贪财小人,略施恩惠必定归顺,安重诲却穷兵黩武,定会激起诸侯不服。”
孟知祥问:“军师言之有理,不知有何良策?”
赵季良言道:“主公可差人联合李从珂、高季兴。潞王由北,荆王由南,主公由西三面威逼京师,请诛安重诲。万岁必定迫于时局,诛杀安重诲安定诸侯之兵,如此两川依旧属主公麾下。”
孟知祥大喜,即刻遣使联兵李从珂、高季兴。数日之后,三路兵马问罪京师,明宗李嗣源急召百官商议,怎知文武众臣无人敢言,李嗣源道:“诸位爱卿随朕久经沙场,才有今日基业。如今诸侯哗变,尔等装聋作哑,岂是臣子之道?”
只见冯道奏道:“臣启陛下,讨伐荆南,、分治两川、削藩潞王,皆是安丞相治国大政,如今三路乱兵皆言要诛杀安丞相,此事还需安丞相定夺。”
李嗣源又问安重诲:“安爱卿这三路人马生变,确是与你的治国之策有关,爱卿可有良策赐教?”
安重诲答:“陛下,孟知祥、李从珂反叛之心皆已应验,晚反不如早反。陛下可调集襄州兵马抵御荆南;命驸马石敬瑭率河东兵马西征两川,命大将军索自通、药彦稠率兵讨伐潞州,如此一来三路叛军必败。”
李嗣源一一应允,遂降旨发兵。话分两头,先表大将索自通、药彦稠二将出兵潞州,六万精兵杀到潞州城下。潞王李从珂率两万人马出城迎战。索自通一见李从珂抱拳言道:“潞王千岁在上,末将甲胄在身不能下拜,还望恕罪。”
李从珂言道:“将军不必客套,孤且问你,来此何干?”
索自通答:“奉安丞相之命,收复潞州,押千岁回京师问罪。”
李从珂言道:“敢问索将军我罪犯哪条,法犯何律?”
索自通言道:“丞相言你勾结高季兴、孟知祥谋反。”
“一派胡言!”
李从珂一磕马镫,举双锤杀来。索自通举刀相迎,二人马打回头,李从珂双锤抡下,索自通横刀相挡。二人较劲之时,索自通轻声道:“殿下随我来。”
索自通挡开双锤,诈败而逃,李从珂装作乘胜追杀,随索自通而去。二人跑出四五里地,索自通才勒住战马,对李从珂道:“安重诲自持才高,独断专权,我等皆出于无奈。”
李从珂道:“西蜀孟知祥的确遣使来访,皆因安重诲无事生非,其实我等并无造反之心,还望将军详察。”
索自通言道:“末将既已出兵,不得不战。请殿下先收兵回城,末将扎营拖延战机。若是石敬瑭讨蜀失利,我亦诈败无功而返;若是驸马得胜,就请殿下早早逃走,以避大祸。”
“唉!”
李从珂叹道:“多谢索将军暗中搭救,从珂若有出头之日,定不忘将军大恩。”
说完拍马而回,索自通等到天黑才返回营寨。从此李从珂闭门免战,索自通扎营不攻。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