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云翻墨,白雨跳珠。
巷子里,矮门灰石青砖别院的刘牙婆领着四五个小丫头上了驴车。
后头木门处一倒八字眉老汉又扯出个大姑娘往前推。
“再把这个带上,年纪虽大了点,但模样生得好,保不齐被挑上可别砸手里了。”
刘牙婆撩开驴车竹帘子,朝外撇了眼又朝里面小丫头挥了挥手里的绣秋菊丛手帕。
“往里挤挤,等会到了地界要被人挑不上,可别怪我把你们送去勾栏瓦舍多换几贯钱。”
林亦扇被冷不丁地推了个踉跄,脚下的布鞋本就有些不合脚,加上又在下雨,只能半趿着鞋跟匆匆上了驴车。
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
下楼取外卖,玩手机没注意看路一脚踩空维修电梯就到了不知名朝代。
好不容易从原始森林走出来,遇到猎户还以为是好人,结果吃了人家半个馍就被迷晕卖到人牙子手里。
说她运气不好,买她的人又是有官府牒文的正经牙行。
赁的驴车竹帘子一放下,刘牙婆又收了精明眼光,半叹半劝道:“养你们这几日,让你们有吃饭的地儿处,遮雨的瓦檐。
几位也可怜可怜婆子我,家家都要糊口添进项,总不能只有我家光出不进?”
“命不好怨不得旁人,一会儿去的是墨宅,大善人门户,要能留下为奴为婢也是你们的造化。”
五个小丫头跟鹌鹑似地抱着缩成团,也不知道听没听懂。
“……”
林亦扇独坐刘牙婆对面,半垂着眼睫没吱声,只心烦地搅着粗布靛蓝裙边沾上的泥水。
破裙子面料差,刺挠地她脖颈都起了一片红疹。
绣草叶子布鞋也不大合脚,套了双跟脚模贴一样的袜子,走起来都是来回打浪。
也不知道会不会得脚气?
驴车最里边的几个小丫头最大的还没及笄,一脸孩子气。
加上是贫苦人家的女儿,瘦小得可怜见,年岁上看起来就更显小了些。
倒是坐在驴车最边上的林亦扇跟她们格格不入。
坐在那腰背挺直比刘牙婆还高一截,云容月貌,蛾眉皓齿,一双桃花眼更是眸若流星,看谁都带着潋滟春情。
尤其是左眼下的那颗殷红小痣更添几抹媚态。
怎么瞧都不像什么正经人家出身。
倒像是谁家正房太太、夫人发卖出门的小妾,又或者是爬床丫鬟。
刘牙婆同她对了一眼,看着她因颠簸而晃动的胸脯子,又再问:“扇儿姑娘,你实话跟婆子讲,可曾生养过?”
林亦扇蹙眉摇头,“不曾。”
被卖到牙行一个星期,她嘴巴都快说干了。
不就是生得过于凹凸有致了点,怎么就总说她生养过?
刘牙婆观她眉形未散,知她并没说谎,但总觉得她生得过于好了些。
说她是高门娘子出身,举止言谈又不像,行一步当人高门娘子走两三步。
说她是官妓又没个吹烂弹唱的手艺,身姿腰板又过于挺直傲性,没半点伺候人的恭敬和奴性。
不过总归是富贵团里走过一遭才养得出她这般好皮相美人。
要不是山里猎户急着脱手,这等好样貌百十贯钱都不一定买得到。
倒被她家的花六贯钱买了下来。
就是可惜年岁大了些,要小个七八岁送去教养,几百贯上千贯钱都换得回。
“待会到了墨宅后院,管住眼睛别乱瞧,都跟着规矩些,我让做什么再做什么,旁的、别的,一概不许。”
五个小丫头如蚊子般地嗯了声是回话。
声音细细软软,倒是有胆子大的抬眼时不时窥一下林亦扇。
对上她的视线又快速睃了回去。
车轱辘在青石板上碾轧出笃笃响动。
雨势渐大,车内光线更加灰暗。
隔着块驴车薄板听着街上的吵闹,摆摊支架的,卖鱼卖肉的,摊边带着血腥气的污水混着雨水渗进青石板。
摊下还有两只黄灰杂色猫小官儿在细细碎碎地啃食鱼内脏。
两只狸奴长得肥硕,一看就受主人喜爱,皮毛被雨水打湿成绺,各咬一头黑肠苦胆线,也不怕腥臭,吃得津津有味。
墨宅位于城东,过了半个时辰驴车才到了侧巷角门,刘牙婆跟押车后的两名褐衣打手使了个眼神就领着六人叩门进宅子。
林亦扇跟在最后,眼珠子一点都没管住,大户人家不愧是大户人家。
处处精致,景观摆石都是讲究。
过了莲花垂花门绕着抄手游廊转了几道弯,又踩了几步台阶就到了压阑石做地基的凉阁。
领路小丫头把几人领进去就屏退在侧。
刘牙婆堆着笑跟椅上人行了个礼,“王妈妈,这是院里新来的,您瞧瞧,个个牙口齐整,身上干净。”
王妈妈眯着眼觑了一圈,视线落在最边上身姿婀娜的大姑娘身上,看她胸前鼓鼓囊囊地顿时不喜。
“府里小公子已经寻了合适奶娘,怎么又领了来?”
林亦扇本是低着头装谦顺,听了这话就知道说的是她,顿时有些气闷,又不能立马回嘴。
她现在是登记在官府的奴籍,谁都能踩上一脚。
起初也想过逃跑,可身无分文,又没有官府发放的路引、户籍。
落地落产户籍制,少了这两样她连城门都出不去。
任意平民抓住这类人都可以再次转手卖到牙行换几贯钱。
要四处乱逃被官府抓回去更惨,不管男女扒了裤子鞭打几十下。
不说痛死,羞都要羞死。
“这是扇儿,长得是好了些,还没嫁过人也才将过桃李,年纪是稍微大了点。”
刘牙婆故意说小了两岁,把林亦扇往前带了半步又笑道:“早些年她也是体面人家的姑娘,后来遭了难才落到通州,自卖自身葬双亲。”
“……”葬双亲??
林亦扇刚刚还憋气,现在又憋笑,原来在这个时候牙婆就流行瞎编可怜身世。
“年岁大也有大的好,做事自然就比小丫头周到,能做的事也多…”
“什么事?”
王妈妈明知故问,提起笔又准备记大厨房采买汇报的事,只是刚写了两笔又想起前儿墨老太太说的话。
三公子屋里缺了个得力女使。
她抬眼又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最边上的人,模样身段都是一等一得出挑。
几个眼锋扫视来回,刘牙婆是其中老手,自然暗窥出其深意,不再提扇儿,只拎出两个缩着肩的小丫头,手心手背,头发牙齿全展示一遍。
“这两个您瞧怎么样?”
王妈妈细细看过,“留下吧。”
她也就这下雨间段得空,选定好就让人拿了四十贯钱给刘牙婆。
把人打发走,又开始训话。
“谁是春妮?谁是大花?”
“回妈妈,奴是大花。”
“奴是春妮。”
“这名不好,以后你就叫秋末。”王妈妈接过右侧下手翠红端来的青釉盏,灌了口宽煎叶儿茶,又道:“你叫茶末。”
“……”真是好文采,她不会叫蒜末吧?
林亦扇心里腹诽一通,等听到给她取的名,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凉阁里的一众大小丫头笑了一通。
“你就叫雪见。”
“妈妈,怎么给她取了个这名?”翠红扑哧笑出声,忙抽出腰间绣蜻蜓戏莲的软绸帕子掩在嘴边。
好好一个貌美姑娘怎么就取了个蛤蟆草当名字。
王妈妈把一盏茶喝完,从袖笼里扯出帕子揩了揩嘴,“扇字太轻,她人又生得太好,取个贱名压一压才好。”
两人一问一答,又忙起手里的事,当事人林亦扇虽然不知道雪见是什么意思,但肯定不是什么好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