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棠听了心里蛮不是滋味,主动提出要去一并送老太太去机场。
高一鸣要上书法辅导班,所以便没去送,还请示下课后能不能带季安知来家里玩。
阮棠巴不得高一鸣能学学季安知的性情,自然没有不应允的。
把老人送上飞机,回家的路上,高建还顺路拐去了eros事务所,临近端午,阮长风包了粽子,分给他许多。
“这包是红枣的,这包是豆沙的……还有这包是咸肉蛋黄的……孕妇别吃太多,糯米不好消化……”
周小米好奇地想摸阮棠的肚子,被阮长风一巴掌拍在手上:“你毛手毛脚的,别碰坏了。”
阮棠失笑:“小叔,我又不是纸糊的……”
阮长风还是不容乐观的表情:“看你前几个月受的罪,我是不放心。”
“前面把罪都受完了,生孩子应该会很顺利了?”阮棠猜测:“对了小叔,这个帮我保管一下。”
阮棠把一个信封交给阮长风。
他正要问是什么,又被周小米打断。
“对了对了,宝宝的名字想好没?”
高建说:“阮棠读书多,看你喽。”
阮棠一愣,发现自己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
在车上高建再问她关于名字的事情时,阮棠甚至莫名其妙哭出了声。
高建以为是因为孕期情绪不稳定,哄了两句便作罢了。
阮棠却终于发现,她并不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
目前为止,肚子里的这个小生命只带给她无尽的痛苦和折磨,她体会不到一丝一毫母性的情感,甚至隐约厌恶与不耐。
这让阮棠非常恐惧。
她能够……向一个母亲那样爱她的孩子么?
冷漠自私如她,真的可以付出那样毫无保留的爱么。
这种疑虑如幽魂一般盘缠在心头,让她心里隐隐作痛。
高建赶着回办公室处理些工作,把阮棠在家门口放下。
阮棠上楼,开门,家中只有高一鸣。
“安知回去了么?”
高一鸣点点头,咬着下嘴唇,看上去有点紧张。
阮棠心中陡然掠过不详的预感,拐进书房,乍看上去一切如常,阮棠指着书桌拐角问:“这里之前放的那本沧浪诗话校释呢?”
高一鸣从背后慢吞吞地拿出那本只剩下封皮的旧书。
阮棠眼前一黑,手脚冰凉地接过,用最后的理智问他:“里面的纸呢?”
“烧……”高一鸣吞了吞口水,声音又低了几分:“我烧掉了。”
“你烧的?”
“对,是我烧的。”高一鸣努力挺起胸脯,直视她的眼睛。
阮棠觉得扼住喉咙般窒息,用力深呼吸,反倒没什么想哭的感觉,只是心里空空荡荡,好像什么东西,随着书页一起毁了。
“为什么?”
高一鸣沉默了一会:“好玩。”
“烧书很好玩?”
“很好玩。”
“为什么烧这一本?”
“因为只有这一本你不让我碰……”
“你知道这本书曾经属于谁么?”
“随便是谁……这本书很贵吗?”高一鸣说:“无论多少钱我都赔给你。”
还是逃不掉啊,逃不掉的命运。
阮棠抬起手想要打他,可手掌软绵绵地毫无力气,只能虚弱地放在他头上。
“你在害怕么高一鸣?”她感觉高一鸣在她手掌之下微微颤抖:“你在害怕我肚子里的孩子,对不对?”
害怕即将出世的婴儿,夺走父亲全部的爱,害怕她从此变成童话里常见的那种后妈,所以要做一些挑战她底线的事情,试图重新获得父亲的关注,彰显自己的存在。
这样的邪恶,简直是单纯到无辜的地步。
“对不起……”高一鸣嘴角翕动,小声说。
“不,该说对不起的是我。”阮棠闭着眼睛:“是我闯进了你的生活。”
她推开门走了出去。
一路漫无目的地走到江边,阮棠实在走不动了,在石凳上坐下来。
今天肚子倒是很消停,几乎没有折腾她。
华灯初上,江边一排灯火倒映在水中,显得很安静。
她掏出手机,忽略了高建十几个未接电话后,登录了许久没上的微信号。
这还是她换了手机之后第一次登陆。
她社会关系简单,即使几个月没上微信,也没有多少未读信息。
除了一个人,隔三差五给她发了一堆消息。
“棠棠,今年初雪,堆了个小雪人。”
附一张歪瓜裂枣的雪人照片。
“棠棠,我终于把追忆似水年华读完了,你没说错,真是挺无聊的。”
附一张这本书被垫在桌角的照片。
“新工作好忙啊,今天加班又到九点半。”
“这一家的外卖超难吃,以后不点了。”
“小区里的猫都在发情,波波超淡定,去年带她去绝育果然是正确的决定。”
“今天又喝到新出的奶茶了,百香果真的和谁都很搭……”
……
阮棠一路翻下来,感觉他把朋友圈都搬过来私聊给她了。
划到最后一条,却已经是两个多月以前的事情。
“张文斌先生昨晚在医院去世了。”
此后,再无消息。
阮棠用力按住心口。
不要后悔,不许后悔。
后悔就输了啊阮棠。
如果后悔当时的决定,即使腰缠万贯,不也还是一无所有么。
阮棠突然感觉裤子湿了一大片,随后小腹的痛感传来,才意识到是羊水破了。
她惊慌地想要站起身求助,却一个踉跄跪倒在地。
视野一片模糊,只看到人群慢慢聚拢过来。
“帮帮忙……送我去医院……”她满头大汗地忍痛求助。
“这是我丈夫的电话,谁能帮我打个电话?”
此后的事情完全没有实感。
阮棠的意识有一多半漂浮在空中,看着自己如何脱力地倒在地上,看着救护车乌拉乌拉地过来把她抬上去,看着高建和阮长风飞奔到产房外。
她看到自己在十几个小时噩梦般的剧痛中辗转,昏迷又醒来。
高一鸣也来了,脸上带着被高建收拾得很惨的痕迹。
莫兰和阮国豪也来了,无助地团团转。
阮长风问,怎么突然就早产了?
高建咬着牙一言不发。
阮长风把之前阮棠交给他保管的信封拿出来,递给高一鸣。
“她怕生产出事,遗书都写好了。”
说是遗书,她哪有什么财产可以分配的。
无非是手头那些书,捐给图书馆了事。
给高一鸣看,是因为这封信是写给他的。
“高一鸣,
我没有赠予你生命,
但感谢生命将你赠予了我。
我希望你平平安安,
尽自己全力做个善良快乐的好人。
是你让我成为了今天的我。
我们知道我们有时候会争吵,
但我真心希望我能陪伴你长大成人。
成长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我想和你一起学习。”
文风简单朴素,比较难的字还标注了拼音,确保小学一年级的男孩也能看懂。
高一鸣看懂了,然后蹲在长凳上泣不成声。
悔之晚矣。
阮棠看到高建眼中也有泪光。
她还看到医生手握病危通知单,神色凝重地走出来,对高建说,您太太不幸难产,情况非常危险,需要您在这些地方签字,我们必须做最坏的打算……
高建问最坏的打算是有多坏?
医生只是摇头。
她看到阮长风懊丧地直撞墙,嘴里重复着谁都听不懂的话。
他在说:“我为什么要喜欢狗?我为什么要喜欢狗?”
原来阮长风才是最后悔的那个,她从来不知道。
意识回到产房内,她听到助产士焦急地叫道:“胎儿的胎心已经听不见了”
是么,她的孩子在死去。
根本不被她期待的生命,正在逝去啊。
“别管胎儿了,现在重点保住产妇的命!”
不不不管我做什么?救救孩子才是,阮棠拼命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我这样的自私无谓的生命,对社会对他人一点用处都没有,救来做什么?
阮棠心痛如刀绞,看着产床上濒死的自己。
“我后悔了。”她仰头对着陌生又苍白的天花板说。
我后悔了啊。
我选错了,再让我选一次好不好?她崩溃地大叫。
再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好不好?
如果能重来,如果能重来……
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声虚无缥缈的声音。
“好。”
下一秒,产房在眼前消失。
眼前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后退,眼泪回到高一鸣的眼角,医院里匆忙奔过来抢救她的医生护士回到了各自的岗位,她的肚子重新平坦了下去……婚戒从她无名指上退回到高建手中。
最后,她的视野中出现了一轮泛红的血色圆月。
她站在城市浮躁荒凉的夜色中,手里握着手机,不远处,高建蹲在地上,南图站在路灯下看她,眉眼温柔。
她听到自己在哽咽着问阮长风:“小叔,你喜欢猫还是喜欢狗?”
阮长风意识还没完全恢复,脑子里一团浆糊:“什么乱七八糟的……”
她回来了。
回到了那个决定未来人生的关键路口。
回到了那个月亮很圆很大的夜晚。
“喜欢猫还是喜欢狗!”阮棠听到自己大声问:“拜托了这件事情真的很重要!”
“喜欢狗吧……”阮长风下意识给出了和之前一样的答案。
阮棠终于夺得了身体的控制权,她挂断电话,对南图轻声说:“我不喜欢猫,但没关系。”
南图脸上绽开了一个堪称璀璨的明亮笑容,冲过来抱住她。
“棠棠,我一定让你幸福。”
阮棠轻嗅他怀抱中熟悉又安定的平和气息,眼眶悄悄湿润了。
高建眼神中难掩失落,但还是强作释然地笑了笑,朝她点点头,独自走远了。
阮棠依稀听到高建边走边掏出手机打电话:“喂,儿子,老爸马上回家了……你这几天有没有淘气?”
她的命运,他们的命运,就此改变。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我知道你现在满头的问号能把我砸死
小说真的可以这么写么?
在我的书里,就是可以
真的不是编不下去了硬编的么?是不是为了反转而反转?
真的不是……
开篇说过嘛,书痴少女的奇妙冒险
重点其实不在“书痴”
而在“奇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