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识荆找到上次来的胡同,一路找到姚光家的小院,他的记忆又有点模糊了,正在迟疑有没有走错路的时候,听到某户院子里传来喧嚣打砸的声音。
应该是这家没错。
季识荆偷眼往院子里面看,发现院子里聚了七八个社会青年,正在打砸自动麻将机,姚国庆满头是血,没骨头似的坐在地上。
季识荆哪敢出头,站在门外墙根处,只当自己是个看热闹的老大爷。
等那几个社会青年砸完了东西,鱼贯而出后,季识荆才从破损的大门里走了进去。
姚国庆擦了擦被血糊住的眼睛,嘀咕道:“哦,季老师啊。”
这记性真是比他好多了。
“你这是惹到什么人了?”季识荆把他扶到一张尚且完好的椅子上坐下:“好端端的砸你的麻将馆?”
姚国庆颓唐地拿着块布捂住伤口,呜咽着哭了起来:“姚光……”
在姚光失踪了八天之后,姚国庆从王老板那里听到了女儿的下落。
“我好像在忉利天见到你女儿了。”牌桌上,王老板漫不经心地放下一张二筒。
忉利天,也叫三十三天,是宁州每个赌徒心中的圣地和传说。
成就了多少一夜暴富的梦想,又让多少人一夕之间倾家荡产。
“她一个女娃娃,在那里干什么?”姚国庆停下了手头码牌的动作。
“好像在当荷官……”王老板说:“你别说,收拾收拾还挺漂亮的,我差点没认出来。”
“忉利天在哪?”
“你就当没生过这个女儿吧。”王老板说:“我听说里面的荷官都是签了卖身契的,从没见过有人进去了再出来。”
姚国庆“啪”一声推到面前的一排麻将:“胡了。”
“呦,手气不错嘛……”
姚国庆用力按住他的手:“告诉我地址,我要救我的女儿。”
王老板说了地址,仍是强调:“你干脆别想了,进门就得十万的筹码起步……我也是偶尔跟个兄弟去见见世面。”
“我女儿是要读书,考大学,然后出人头地的。”姚国庆站起身:“不能一辈子在赌场里跟我这种人混在一起。”
两个小时后,姚国庆装着借来的十万块高利贷,站在了忉利天的门口。
“然后呢?”季识荆急忙问。
“我很容易就找到姚光了,”姚国庆露出迷茫又痛楚的神色:“我的钱不够带走她”
“他们要多少?”
姚国庆比划了一个“二”的手势。
再然后,因为还不上高利贷,他的麻将馆就成了现在这样。
季识荆皱眉:“就算暂时还不上利息,你把本金还回去,人家也不太可能砸你的饭碗。”
姚国庆支支吾吾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季识荆隐约猜到了。
“你又赌了是不是?”
资深赌徒进了忉利天那种地方,怎么可能忍得住不赌上几把?
“我真的只是想把钱翻一番救姚光出来而已……”姚国庆捧着脸饮泣:“为什么会这样?”
季识荆无声地叹了口气,知道再指责他也是无用,又细细追问了忉利天的地址和里面的详细情况。
“季老师也要去?”
季识荆点点头。
姚国庆一翻身,跪倒在地,攥住季识荆的裤子,哭得鼻涕眼泪一把抓:“求求季老师把姚光带出来吧……”
季识荆赶紧把他扶起来:“我又不是警察,你也别报太大希望,尽快报警才是。”
照镜寺是宁州市区内香火最盛的寺庙,据说求姻缘特别灵验,所以有很多信男信女远道而来,只为问上一卦。
当然季识荆觉得这寺庙红火主要是因为地理位置优越,交通便捷,依山傍水,是市区难得闹中取静的存在。
季识荆和姚国庆确认了好几遍,才说服自己相信忉利天的入口在照镜寺内。
他在门口的领香处领了三根免费的线香,走入寺内,然后站在中庭点燃,遥遥对着大雄宝殿躬身祝祈。
脚下是物欲横流的赌场,不知佛陀还视不视此地为清静道场,但他此刻只想想求个出入平安。
他一定要把学生平平安安带回学校去。
然后他绕过佛祖金身,走进了后山的禅院。
走到一处隐蔽的禅房前,尚未开口,已有一位沉默的僧人引入房内。季识荆顺着楼梯一路下行,过道狭窄但不算昏暗,因为换气设备一直工作的缘故,也不嫌潮湿阴冷。
向下走了十多分钟,脚下渐渐踩到了柔软的地毯,再往前走,眼前豁然开朗,不知不觉已经变得满眼的富丽堂皇。
极其高大宽敞的大厅里,整排的老虎机和排列整齐,穿深红色旗袍的荷官坐在赌桌后面,筹码和扑克翻飞,骰子在电动色盅里哗哗作响,有很多项目季识荆压根认不出来。
青天白日的,远不算赌场最热闹的时候,赌客仍然不少,季识荆下意识想再走近一点,被黑衣的保安拦住。
“先生,请换筹码。”
季识荆惨兮兮地问:“我只进去看看行不行?”
对方默默摇头。
看他实在可怜,又小声说:“您要是不玩,出来后筹码是可以再退的。”
季识荆谢过保安小哥,然后走到柜台前,颤颤巍巍地递出了银行卡。
这笔钱够妻子透析一年零八个月了,够季安知学跳舞学到小学毕业了,如果只是他一个人花销,活到死应该问题不大。
如今就眨眨眼睛的功夫,就变成了十枚薄薄的绿色筹码,还放在一个银色的小托盘上面,看着寒酸又可怜。
季识荆珍之重之地捧着托盘,正要绕过屏风走进赌场,又被刚才的保安小哥拦了下来。
“您是第一次来吧?”
季识荆觉得自己就差没把“菜鸟”两个字写在脸上了。
“既然是第一次来,我们忉利天有三条规矩需要您了解一下。”黑衣小哥长得蛮帅气的,也不像黑道分子一样有凶残的印象,笑起来甚至有点阳光灿烂。
“第一,不得出老千;第二,不得干扰在赌桌上的人;第三,愿赌服输,欠债还钱。您记清楚了吗?”
“就这三条?”
“除此之外,百无禁忌。”
季识荆心疼自己的十万块,根本没有赌的想法,只想尽快找到姚光。
绕过一扇屏风,季识荆的想法已经变成了,就算输光了,这钱花得也值。
那位捧着可乐叼着烟,爆锤老虎机的小妞,不是朱璇又是谁。
朱璇这一把手气不错,跳出三个西瓜来,她利索地一拉摇杆,哗啦哗啦地掉下一大堆筹码来。
她欢呼一声,胳膊往后一拍,正好糊到季识荆的胸口。
“哎你就不晓得站远点……季老师?”
季识荆俯身去捡掉到地上的筹码,挠挠头:“你好哇。”
看到他还按着肋骨,弯腰很艰难的样子,朱璇讷讷地开口:“季老师……你的伤好点没?”
季识荆捡起筹码,在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我听说你在娑婆界,怎么跑这来了?”
“季老师以为这是哪里?”朱璇笑了:“这里就是娑婆界啊。”
也是,光夜总会有什么意思,无非声色犬马而已,不玩点刺激的、官方不让玩的,都不够宁州黑道镇场子的牌面。
季识荆后知后觉地想,忉利天这种佛教装逼气息浓郁的名字,还真是和娑婆界一脉相承呢。
“那你现在……住在这里?”看季识荆坐下,立刻有服务人员端上茶水:“先生有什么需要吗?要不要吃点饼干。”
季识荆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不饿。”
朱璇噗嗤一笑:“季老师,茶水零食都是免费的。”
季识荆虽说奔波了大半日,但因为精神紧张的缘故,倒真不觉得饿,仍是摆摆手,只要了杯热水。
“我怎么会住在赌场里?”朱璇回答他之前的问题:“我住夜摩天。”
“这个娑婆界到底有多少天?”
“据我所知,应该是六个……夜摩天是夜总会,忉利天是赌场……再往上还有兜率天,善见城,化乐天,自在天……具体是玩什么的,我也不清楚。”
季识荆看着朱璇的侧脸,她这张脸上,鼻子生得最好,鼻梁挺翘,鼻翼小巧精致,再加上很会打扮,长睫毛刷得根根分明,脸上有种介于少女和女人之间的风情。
“怎么样,这一身比校服好看吧?”姚光指了指身上的黑色抹胸小背心和超短裙,笑眯眯地问季识荆。
毕竟才十四岁,身材还没有发育完全,胸前也只有轻微的起伏,季识荆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于旻会对这样的孩子产生欲望。
“感觉稍微有点过于成熟了……”季识荆诚恳地说:“可能我平时看习惯校服了。”
面前正好走过一个穿粉色连衣裙的女人,朱璇提高了一点声音:“只有老女人才装嫩。”
粉裙女人被气得五官轻微扭曲,看看朱璇又看看旁边的季识荆,似乎在组织反击的话语。
朱璇已经整个人歪倒在季识荆怀里,挑衅似的对女人扬起下巴。
季识荆也不知道自己这样狼狈的老头子有什么值得炫耀的,粉裙女人冷哼一声,决定不和小丫头计较,也高抬着下巴走掉了。
“好了好了,人都走了。”季识荆把人摆正。
朱璇咯咯娇笑,仿佛餍足的小猫:“季老师,你刚才没有推开我哎。”
季识荆心说你一巴掌按在我受伤的肋骨上我怎么推得开。
“好了不闹了。”季识荆强压下痛感,神色如常:“玩够了吗,跟我回去上学吧。”
“没玩够。”朱璇撅起嘴唇:“上学好无聊。”
“刘小琳和马莉都在等你回去呢。”
“她们两个墙头草,才不会记挂我。”朱璇眼波流转,笑嘻嘻地说:“我不去上学,季老师会不会记挂我?”
季识荆一愣:“你每天不去上学,在这里赌钱,我当然是记挂的。”
“行,那就走吧。”朱璇把可乐一饮而尽,站了起来。
“去哪?”
“回学校上学啊。”朱璇回答得理所当然
季识荆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容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就跟我走了?”
朱璇凑到他耳边悄声说:“季老师肯来找我,我很欢喜。”
“好,太好了。”季识荆连身道,带着朱璇往来的方向走。
“哎,季老师是从照镜寺里进来的吧?那条路又黑又长难走得要命,我带你换个口出去。”朱璇拽着他往赌场深处去。
果然,忉利天这样的大型赌场,是不会只有一个进出口的。
一边走着,朱璇扬起脸问季识荆:“季老师没问我男朋友的事情啊。”
哪壶不开提哪壶啊……季识荆有点头疼:“你男朋友是于旻吗?”
“是啊。”
季识荆斟酌了一下语言,慢慢说:“我是你老师,只管你有没有上学的事情,至于交不交男朋友、男朋友是个什么人,有没有家世、比你大多少……恐怕管不了这么许多。”
朱璇看上去倒没有什么开心的意思,反而有点失望似的:“看来季老师是支持我和他谈恋爱喽?”
“怎么可能!”季识荆勃然变色:“如果于旻现在在我面前站着,我会揍到他从此生活不能自理”
“季老师你看那里。”朱璇慢慢站定,手臂平举指向前方。
季识荆的脸色慢慢苍白了起来。
“于旻来了。”
猩红色的地毯尽头,于旻带着身后浩浩荡荡十几个人,正向二人的方向走过来。
“季老师,”朱璇的笑颜中有了一点哀伤的味道:“我早就走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