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识荆其实是个很少做梦的人,所以当他意识到自己陷入幻觉之中时,甚至觉得有点期待。
这场幻觉带他回到了二十年前,那时候他们刚搬进河溪路的房子里,一切都是崭新的,屋子弥漫着刚装修完的微微刺鼻气味,闻久了甚至有点上瘾。
如果是现在的人肯定要晾上一年半载才敢入住,可当时他们哪有甲醛的概念,新房装好便迫不及待地住了进去,所以后来季识荆一直怀疑妻子的肾病是不是和屋子里的甲醛有关。
他在黄昏的暖黄色光线里看到了一个小女孩,坐在他对面,正在哗哗哗洗牌。
是季唯么?那时候也就七八岁吧。
他想看的更清楚一点。
哦,看清楚了,不是季唯,而是楼上邻居家一个叫小妍的女孩子。
他这样的父亲,哪里配梦到季唯?
小妍在和他玩扑克,是什么游戏来着?反正赌注是大白兔奶糖。
即使他努力放水,小妍还是输光了,捂着脸哇哇大哭。
妻子从厨房里走出来,责备他:“你怎么又把小妍弄哭了?快点哄好。”
妻那时候还很年轻啊……原来还没有被病痛折磨的时候,她曾经那么漂亮。
然后他对小妍说:“别哭别哭,扑克牌游戏都是有概率的,我们可以算一算,怎么才比较容易赢?”
为了止住小妍的哭泣,他拿出纸笔开始推导计算,小妍在边上看得入了迷,忘记回家吃饭。
后来他好像真的算出了些什么东西,推了个什么公式出来……不过季识荆根本没看。
因为季唯回家了。
这么一看,季安知和妈妈长得还真像啊……季识荆有点怀疑,是不是因为他其实已经忘记了小时候的季唯长什么样子,所以潜意识里直接把季安知的脸安到了季唯头上。
她刚刚下了舞蹈课,把汗湿了的舞鞋和舞裙换下,挂在阳台上晾着。
然后便一阵风似的卷进厨房,高喊着饿死了饿死了,满厨房地扒东西吃。
这一点倒是和季安知不一样……安知吃东西总是有种天然的克制,甚至隐约有点厌食的症状。
所以差不多的年纪,季唯要比季安知高上一截的。
然后季唯为了够高处的东西,不小心把一个碗碰到地上摔碎了,那个碗还是妻子当年从娘家带过来的,妻子气得要打季唯。
季唯满屋子乱窜,然后一头钻进他怀里:“爸爸爸爸,我好害怕呀……”
他只能当和事佬:“哎呀不过是一个碗嘛,我给你钱,你再买一个去。”
妻子跳脚大骂:“季识荆你这个搅屎棍!”
季唯缩在他怀里还嘴:“爸爸是搅屎棍,妈妈是什么?”
幻境里全是鸡飞狗跳的烟火气,傍晚的房间被夕阳和记忆渲染得平淡温柔。而现实中,他的妻子要想这么中气十足地跳起来去教训什么人,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季唯大了,他们也老了。
只留一身伤病潦倒。
季识荆倒是很想一直这么沉湎下去,但姚光锲而不舍地呼唤他。
他揉揉眼睛,悄然拭去眼角的泪花。
“哦,你们再玩两局,我再看看。”
二十一点这种游戏,如果玩得熟练,其实每一局节奏都很快。
不知不觉十几轮都过去了,李三爷今天手气不好,输多赢少,面前的筹码已经见了底。
他输了心情自然不好,侧头问:“季老师你到底看会了没有?”
季识荆神色黯淡地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沈七,你们忉利天的规矩,干坐着不下注的人也不能打扰?”
沈七爷温言道:“季老师,都二十多局了,您再不下注……有些说不过去。”
季识荆无奈,押了手头最小的筹码。
最小也是一万。
bust,然后输了。
下一轮,又押了一枚。
又输了。
连输五把之后,他脸色都灰了,默默把头埋进胳膊里。
“季老师,算了吧……”沈七爷于心不忍,劝他:“你现在带姚光走,以后再不来了,卖身契的事情,我可以当不存在。”
“她们两个都是我的学生啊……”季识荆声音很微弱,但又固执强硬:“我的学生,一个都不能少!”
然后,他抬起头,把仅剩的五枚筹码全部推了出去。
“都押了!”
这次姚光给他发牌的时候,手都抖了,季识荆自然也是紧张的,狠狠瞪着牌面。
第一张,q。
第二张,a。
blackjack,21点。
1.5倍筹码。
他赢了。
季识荆松了口气,拭去额前的冷汗,一拍桌子,大喝道:“运气来了!”
此后季识荆的运气好像真的变好了,虽然没再开出blackjack,但每一把的赢面也在七成以上。
他急着追赶这一波运气,但总体还是稳重清醒的,每一轮只押出手头的一半筹码,但因为赢多输少,渐渐的面前筹码也累积到了一个可观的数字。
“有一百多万了,要我帮您换成整的吗?”姚光问。
季识荆自从刚才那一拍桌的兴奋后,又萎缩了回去,甚至推出唯一一个十万的筹码:“你帮我换成零的吧。”
姚光疑惑地照做,季识荆下一轮只押了最小面额。
然后输了。
此后十几局,季识荆的运气似乎用完了,几乎没怎么赢,但因为始终只押最小面额,损失倒不算大。
李三已经赔光了,但因为赌红了眼,又招手签单,要了几百万。
直到二十多轮后,季识荆突然发疯似的推出了大半的筹码。
然后拿到了两张q的点数。
赢了。
沈七爷看在眼里,心中已是雪亮。
“忉利天也叫三十三天,因为这里有三十三种赌局……”沈七爷点了根雪茄,慢悠悠地说:“赌博呢,说白了就是玩概率,而21点又是赌场所有游戏中,庄家和玩家之间胜率最公平的。”
“季老师,你很会挑啊。”
季识荆还是那副神色恍惚的模样,仿佛眼前只剩下了赌桌上的数字和筹码。
“21点被发明出来之后,一直有数学家致力于靠算牌来薅赌场的羊毛,还有人靠这个出了书。赌桌上牌的数量是不变的,所以每发出一张牌,概率都会发生变动,永远站在大概率的那边,最后总是会赢的。”沈七爷继续说;“赌场自然也有应对,最初赌桌上只有一副牌,后来慢慢加到了四副,都是为了增加记牌的难度……”
“只是我确实低估了季老师,六副牌啊,姚光手速这么快,你居然记住了。”
他哪里是不通规则的菜鸟?分明是玩弄赌局的老手了!之前二十多局,装作镇定剂副作用发作,也不过是为了记牌而已。
默默记牌算牌,也是在等待时机,等待场上的风向从庄家向玩家扭转的那一刻。
“赌场的规矩只说不能出老千,没说不能算牌……对吧?”季识荆抬起浑浊的眼睛,赌桌上短短的一两个小时里,他看着比来时老了许多。
每一张牌发出来都会牵动概率,在场上有六副牌的情况下,算牌无疑是极为损耗心力的事情,何况对于他这样重伤未愈的老人。
于旻冷笑:“这么明显的算牌都不管,七爷这是明摆着偏袒了?”
沈七咬牙不语。
李三也帮着煽风点火:“你沈七不过是个管事的,忉利天的钱是娑婆界的钱,是魏总的钱,是大老板的钱独独不是你的钱,你这是铁了心要捧着大老板的钱送给外人?”
沈七爷沉默了片刻,对姚光说:“姚光,洗牌吧。”
六副牌一经洗过,此前计算全部作废,大好局面付诸东流。
可季识荆的体力还能支撑他算多久?
“季老师,你嘴流血了!”朱璇叫道。
季识荆擦了一下:“没事,太紧张了,嘴唇都咬破了。”
看到朱璇和姚光担忧的眼神,他和蔼地笑笑:“又不是拍电影,哪能赌着赌着就吐血三升?”
但在她们看不见的地方,季识荆默默咽下喉间腥甜,左手在牌桌下按住柔软的小腹,那里,受伤的脾脏正在缓缓失血。
“没事的姚光,”他鼓励学生:“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洗牌吧。”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算多久,但他一定要把这两个学生全须全尾地带出去。
天色已经越来越晚,门卫大爷准备睡觉了,心疼俩倒霉孩子,所以允许他们待在屋子里。
高一鸣的手机被玩的没电了,两个人都没有吃晚饭,门卫大爷拿出中秋吃剩的月饼招待他们。
“你猜我手里有几块月饼?”高一鸣把手背到身后:“猜对了我两块都给你。”
季安知又累又怕又饿,实在没心情应付他的小把戏,垮着脸说:“两块,但我吃一块就够了。”
“一块莲蓉的,一块五仁的,你想吃哪个?”高一鸣举着两块圆圆的月饼问季安知。
季安知平时一直不太喜欢吃这种甜腻的糕点,今年中秋节季识荆学校发了一盒月饼她都只吃了一小块,但眼下实在是饿了,勉勉强强说:“五仁吧。”
小男孩开心地说:“我最怕吃五仁月饼,幸好你喜欢吃。”
季安知举起月饼咬了一口,嗯,又甜又油又腻味,显然是坚果放太久导致回油了,还包了大量廉价齁甜的青红丝。
在她作为智人幼崽存活的短短几年中,绝对是排的上号的难吃食物。
高一鸣同学在吃这件事情上,比她有追求多了,哪怕只是个巴掌大的小月饼,也坚持找大爷要了刀叉,切成四小块。
他一刀下去,惊喜地叫道:“还有咸蛋黄啊!”八壹中文網
季安知捧着自己的五仁月饼,又想到了不知在何处的爷爷,委屈地哭了起来。
高一鸣慌了,眼巴巴地把切好的月饼捧到她面前:“那你要不要吃我的?”
季安知咬着嘴唇说:“我要吃有蛋黄的那块。”
高一鸣肉眼可见地纠结了一会,最后忍痛割爱:“嗯……好吧。”
于是季安知毫不留情地叉走了莲蓉月饼蛋黄最多的那四分之一。
小男孩一边心疼一边想,虽然他在家里吃莲蓉月饼只吃里面的蛋黄……可是如果安知也想要的话,他愿意把所有的蛋黄都让给安知吃。
但除了安知,谁都不让。
作者有话要说:都闪开,回忆杀加持下季老师要装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