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玲姐出殡那天,卢艺晨得知了腹中胎儿的性别,几乎是同时,黎鸳华逼到了眼前。
“既然是个女孩,就更没必要留下了。”黎鸳华声音稍稍放柔:“你趁早做掉,对身体伤害也小些。”
卢艺晨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对,求助地看向简宸,后者正在专心致志地低头玩手机,并没有帮她说话的意思。
“……你不用有心理负担,我也看出来简宸是真的喜欢你,”黎鸳华特地看了一眼儿子:“你什么时候生了男孩,我就同意你进我们家门,到时候就是长房长孙,那可是天大的荣耀啊。”
因为艾玲姐的意外离世,卢艺晨这段时间几乎是以泪洗面,悲伤倒是其次,主要是失了主心骨,心神全然迷茫了。
少了至关重要的引路人,这条荆棘路该怎么走下去?
最后她还甚至去找了阮长风,原本处于敌对阵营的男人没有给她任何直接建议,只是告诉她,艾玲姐死了,你也该长大了,很为难的时候,听自己内心的想法总归是不会后悔的。
其实卢艺晨内心的想法非常明确,她只是缺乏直接讲出来的勇气:“我绝对不会因为她是个女孩就放弃她的。”
“可以,”黎鸳华好像早有预期:“你别指望简家承认这个孩子,你们都别想进我家的门。”
她的语气太凌厉了,仿佛随时都要撕破脸。卢艺晨有点慌起来,手心直冒汗,拼命思考如果是艾玲姐会怎么应对。
怎么办怎么办,再这样下去她的女儿就要顶着私生女的名号过一辈子了……
因为她长久的沉默,简宸从手机屏幕中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是那种带点讥诮和嘲讽的眼神。
卢艺晨竭力回忆艾玲姐说过的每一句话:
“……你和简宸好好处就行了,不用管黎鸳华,让她继续讨厌你也没关系。”
“她已经在阻拦了你嫁进去了……”
“要不然简宸能这么快官宣?”
简宸会公开承认和她之间的恋爱关系,反倒是因为黎鸳华的阻拦?
卢艺晨的思路突然前所未有的清楚,一个被母亲从小牢牢控制在手心的男人,真的会一点逆反之心都没有吗?他真的不想在婚姻大事上做回主吗?
“我会用生命去保护这个女儿,”卢艺晨扶着腰从椅子上站起来,骄傲地俯视着母子俩:“如果简宸不愿意娶我,我就靠自己把她养大。”
“我知道我不够聪明,但我会尽全力爱她,给她最好的一切——哪怕去拍三级片也没关系。”
简宸默默放下了手机,抬起头来和她对视。
求艾玲姐在天之灵保佑……卢艺晨在心底祈祷,孤注一掷地说:“我嫁的是简宸,不是你,我只听孩子父亲的决定。”
简宸几乎没怎么迟疑,语气平静到近乎轻佻:“那就结婚吧。”
卢艺晨长长松了口气,知道这一把是赌赢了,但还是难以置信:“这可不是闹着玩的噢。”
简宸耸耸肩,直接发了条微博并@她,内容是简简单单的七个字:你愿意嫁给我吗?
黎鸳华气急败坏,就要抢他手机:“你疯了不成?快点给我删掉!”
简宸直接把手机丢进了旁边的鱼缸里。
卢艺晨傻傻地看着他:“我愿意……”
“口说无凭,发微博吧。”简宸微笑道。
这是卢艺晨几个月来第一次发微博,也是最理直气壮的一次。
黎鸳华指着他们俩,气得直哆嗦,同时也在拼命翻找通讯录:“我马上找人把你的微博删掉……哪有这么容易的事情……”
正要按下拨号键,一个电话先打了进来,黎鸳华迅速接起:“老简你知道……”
电话那边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但黎鸳华的气焰肉眼可见地弱了下去:“可是……我觉得……”
最后甚至带上了哭腔:“我是真的忍不下这口气……”
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这个家里真正说话有分量的人,从来不是她。
黎鸳华挂了电话,呆坐片刻,看看简宸又看看卢艺晨的肚子,做了很长时间的心理建设,梗着脖子说:“要办婚礼就尽快,肚子太大让人看笑话。”
简宸跳起来在她脸上亲了一口:“妈最好了!”
卢艺晨知道这时候该高兴,但想起艾玲姐,又是鼻子一酸,揉着眼睛哭了起来。
新野娱乐集团的董事长办公室里,简君豪放下电话,对面前的佳人说:“我答应你三个愿望,没想到你第一个愿望是成全卢艺晨。”
花皎笑吟吟地说:“艾玲姐死了,我再和她争,就跟欺负小孩子似的。”
“你们之前不是撕得很厉害么。”简君豪那张颇具成熟魅力的脸上浮出洞察的笑:“突然这么大度了?”
花皎也笑:“女人之间斗得你死我活有什么用,最后还不是男人受益。”
“说吧,第二个愿望。”
“救冯凯。”花皎补充道:“不单是从警察局把人捞出来,我希望他能继续当导演,不受这些事情影响。”
这是简君豪预料之中的请求,便也欣然同意了。
“那第三个愿望?”
花皎持住男人苍老的手,从衣领中深入,轻轻按在自己雪白的酥|胸上,让他感受到那年轻的胸腔中野心勃勃的跳动,盯着他,一字一顿地说:“我,想,红。”
交易达成,下一刻,简君豪的手掌收紧了,他握住她,就像攥住青春的尾巴。
虽然发生了无数意外,出遍了所有可能的幺蛾子,但简家最终没有放弃《千金错》这个项目,电影顺利完成了后期制作与发行,千辛万苦迎来了首映。
身怀六甲的卢艺晨在简宸的保护下走过红毯,淡紫色纱裙掩盖了隆起的肚子,却盖不住她脸上洋溢的幸福美满。刚刚在海岛上办了一场极尽奢华的婚礼,如今还在蜜月期的二人如今无疑是娱乐圈最闪耀的新婚夫妻。
因戏结缘,因戏生情,他们的爱情故事也为《千金错》吸引了许多额外的关注。
红毯上另外一位备受关注的女星,自然是花皎。
如今她一改往日甜美娇憨的画风,剪了一头干练短发,穿西装裤和平底鞋,画烟熏妆,连说话都比以前雷厉风行,与新野娱乐的简君豪并肩走来,记者问起二人的关系,花皎还没开口,简君豪已经抢先说是很多年的朋友。
她刚刚接了国内一线大导的片约,著名自传体小说改编,她将在电影中饰演一位被高中老师性侵后患上抑郁症,最终走上绝路的少女。
除此之外,花皎近期还频频出席演讲,成立维权基金会,为公益项目代言,鼓励所有受过伤害的女孩站出来揭发罪行,在损失了大半的直男粉丝后,花皎成功转型成了metoo运动排头兵,女权主义带头人,坚定不移地打造独立女性人设,风头可谓一时无两。
只是偶尔午夜梦回,她也会想起那位许久没说过话的朋友,在波云诡谲的娱乐圈,只有他们一路相携走来,他来导,她来演,本该是段佳话,最后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再看看简宸和卢艺晨夫妻,人前真真是恩爱无双神仙眷侣,却不知存了几分真伪。
几分真伪都不要紧,花皎现在对简宸因为彻底放下,只想听他叫自己小妈。
黎鸳华醉心于婆媳斗争,每天光顾着给卢艺晨使绊子,已经引得上下不满,以至于连被人偷了家都不知道,简君豪枯木逢春,现在把她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花皎悄悄摸了摸戴在小手指上的钻戒,长久下去,未必没有她登堂入室的那天。
“在想什么?”简君豪在她身后悄悄靠近。
“我在想……”花皎眼神缠缠绵绵:“你刚才说我是朋友啊。”
“你期待我说什么?女朋友?”简君豪笑道:“你是最知情识趣的,不会这么不懂事吧。”
花皎原本明亮轻快的心情骤然沉了下去,面上倒是分毫不显,笑吟吟地说:“怎么会啦,合作伙伴还值得期待一下。”
简君豪大笑:“你好好干,肯定有那天的。”
能把她捧到多高,也能把她一脚踹下来……花皎后心出了一排细密的冷汗,以后在这男人身边,务必要加倍的谨慎才行。
花皎端着鸡尾酒这么胡乱想着,直到阮长风出现她视野中,几个月不见消瘦了许多,即使是在普遍重视身材管理的娱乐圈来讲也有些过瘦了,她差点没敢认。
花皎又拿了杯酒端给他:“我还没有谢谢你。”
“不用谢我,我也没帮到你什么,能有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阮长风看向不远处和顾瑜笑聊天的安知:“我只是来陪孩子拍戏的。”
“谢谢你把我引荐到君豪面前啊。”
“当时你看他的照片看的那么仔细的时候我就该想到的……”阮长风叹了口气:“简宸配不上你的目标和野心。”
花皎也看到了亲密安知和顾瑜笑,抿了一口酒:“你知道吗,进组之前我还在想,能不能和卢艺晨做朋友……呵,女明星之间哪有真朋友可以做。”
“现在卢艺晨宣布息影了,也许真可以呢。”阮长风揶揄道:“你们以后没准还能做一家人。”
花皎想到那个滑稽的场面,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
“对了噢,”她揉了揉眼角笑出的泪花:“以后尽量还是别让安知进娱乐圈吧,她其实不适合吃这口饭。”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好像记得你夸小姑娘真有天赋?”
“啊你误会了,”花皎说:“我当时想夸顾瑜笑的是来着。”
“所以你觉得笑笑比安知更有演戏的天赋?”阮长风有点受打击:“我觉得她演得挺好啊。”
“以我的经验来看,安知将来的戏路恐怕挺受限吧,至于笑笑……”花皎回味了一下顾瑜笑的表演,敬畏地说:“以后不得了。”
“有些经验是可以积累的,安知毕竟是第一次么……”
发现阮长风还是有些不服,花皎说:“马上首映了,你在大银幕上就能看出来了。”
不知道季安知和顾瑜笑的友情能持续多久……花皎在心里暗暗思索。
阮长风还真去放映厅里面耐心等电影开场了,千座的巨幕影厅座无虚席,媒体人士就占了大半,还有举着应援牌的粉丝。
电影开始前,剧组成员上台寒暄,阮长风没看到冯凯的身影。
然后电影开场,镜头拍到洛阳城的雨夜,秀莲抱着病危的小姐手足无措。
屏幕上出现认识之人的脸是一件很奇妙的事情,因为你很难客观地从演技角度评价她,也完全没办法把她带入到那个角色中。
两个小时的电影快要放完了,阮长风居然回忆不起来任何一个季安知的镜头。
结局翠翠死在王佑安怀里时,阮长风却听到了一声啜泣,发现是卢艺晨哭得涕泪横流,简宸无奈地拍拍她的后背:“好多人看着呢。”
“让他们看吧,”卢艺晨边哭边说:“以后再看不到了。”
“只是暂时息影生个孩子而已啦,我妈不是说了吗,生了男孩就让你复出……”
永远别指望妈宝男的叛逆能坚持多久,你只是他几个月的老婆,怎么比得过三十年的妈。
卢艺晨泪眼朦胧地看着屏幕上的自己,那么瘦那么美,皮肤白皙得透光,不像现在,低头看不到脚尖,脸上起了大片的孕斑。拍照的时候记者们嘴上夸她状态好,眼神中都是嘲讽怜悯。
她不会有机会复出了,卢艺晨绝望地意识到,她的余生都将困在锦绣樊笼里,一个接一个地生孩子。
这一刻,她坐在几千人中央,前所未有地思念艾玲姐。
片尾曲响起来的时候,花皎突然感觉旁边的椅子重重地沉了一下,原来是戴着鸭舌帽的冯凯,已经转去做幕后工作了,许久不见又胖了一圈,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老样子。
“还好吗?”冯凯问。
“挺好的。”
“哎,你觉得这电影怎么样?”冯凯悄悄问她。
“唔……是有点烂,”花皎也眯着眼睛笑了:“但是我喜欢。”
电影结束之后的晚宴,季安知少有地沉默,阮长风一直陪她坐到几乎其他人全部走完。
“阮叔叔再喝一杯吧。”安知帮他倒上酒。
“我是真不能喝了,”阮长风已经被安知灌到半醉:“要找不到家了。”
“没关系的,我能找到。”安知握着白酒瓶,不知道在打什么主意:“今天我真的很开心,阮叔叔你多喝几杯。”
阮长风虽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又不相信小朋友能有什么坏心眼,最近烦恼的事情实在太多,不想借酒消愁,但在女孩的殷殷相劝下好像不小心就喝多了。
几杯过后阮长风已经趴在桌子上,安知摩挲着冰凉的酒瓶,小心翼翼地问道:“阮叔叔,你觉得我演得好吗?”
阮长风轻哼一声,鼻音浓重:“唔……谁敢说安知演得不好……明明就很好。”
安知把冰凉的小手轻轻印在阮长风额头上,觉得很烫手。
“阮叔叔……”她在阮长风耳边,很轻很轻地说出了那个一直很想问的问题:“我妈妈……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
阮长风皱了皱眉头,安知发现他眉心已经有了刻痕。
他拒绝回答,安知就问了一遍又一遍。
最后阮长风被她烦得实在受不了了,才含糊且不耐地说:“你问季唯啊……”
“是。”
说出这两个字,醉倒的长风突然从鼻腔里溢出一声很轻的笑:“其实我真的……”
安知听清了他后面的话,默默后退了两步,不用照镜子就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必定惨白如纸。
她拿起桌上的白酒,一口吞下,才发现原来是这么辛辣苦涩的液体。
这么难喝的东西,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人爱喝啊。
这样想着,她却控制不住地又喝了一大口,然后被呛到,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
此后十几年中困扰季安知的酒精依赖问题,就始于这个她初登大银幕的夜晚,始于她听到养父对生母的评价的那一刻。
在她一意孤行的逼问下,酒醉后的阮长风终于说出了压抑的心里话。
“你问季唯啊,其实我真的……很讨厌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