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吵醒后,徐子语闭着眼睛也知道扰人清梦的是他四叔养得一只玄凤鹦鹉,两只八哥,三只画眉和六只百灵鸟,其中最吵的那只叫黑骑士的乌鸦,子语已经能分辨出它独特的难听叫声了。
今天是周末,总算不用上学了,徐子语翻身用枕头蒙住头继续睡。
过了一会,三叔房间里飘出咿咿呀呀的昆曲唱段,红粉佳人不许瞧,雪夜孤眠寒悄悄,声声入耳,徐子语忍无可忍地翻身坐起来,看到床头的闹钟才六点钟。
三叔刚那边唱了几段,四叔房间的窗户“砰”地一声打开了,他四婶中气十足地叫道:“大清早的,还让不让人睡觉啦!”
徐子语痛苦不堪地捂住耳朵,最后还是早早起了床。
他刚洗漱完走出房间,对门的徐婉也打开门,穿粉色睡裙的明秀少女显然也没有睡好,朝他苦笑着摇摇头:“早啊子语。”
“早上好,小姑。”男孩向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少女问候道。
“你刚来,睡得还习惯吗?”徐婉问他:“会不会认床?”
“我睡得很好。”徐子语道:“倒是小姑昨晚又熬夜看书了吧?女孩子不按时睡觉会老得很快哦。”
“你这么个小不点懂什么老不老的,”徐婉推了推眼镜:“这点小事别到处乱讲,省得家里人唠叨。”
“我晓得啦。”徐子语从善如流地接受了小不点这个设定,然后扭头进了隔壁的客房。
客房里一片昏暗,窗帘拉得足够严实,弥漫着股浓重的烟味和酒味。
徐子语默默走进去,小心翼翼地避开满地酒瓶,打开窗户通风,床上的人动了动,拖着长长的鼻音:“小丁,几点啦?”
徐子语把窗帘拉开,让晨光从外面照进来,也让此起彼伏的鸟叫声和昆曲声传进屋子里。
床上的女人紧紧皱眉:“这家人早上都不睡觉的吗?”
“你该起床了。”
“丁世杰你别闹,让我再睡一会……”
徐子语指着自己的鼻子问他:“我叫什么名字?”
女人捧着宿醉后疼痛的脑袋,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哦,子语。”
“徐家不比外面,你绝对绝对不可以喊错我的名字。”男孩用与外表看上去截然相反的冷静语气说:“听明白了吗?”
“知道啦”
“现在你该起床了,你昨晚没卸妆,赶紧敷个急救面膜救一下那张脸。”徐子语打开乱七八糟的行李箱,从里面找出一套枣红色的复古连衣裙来:“你今天穿这件。”
女人嘟嘟囔囔地表示着不满,但还是听话照做了。
如果有旁人在房间里,看到这两人诡异的相处模式,大概会很吃惊。
一个已经不算年轻的成年女性竟然会对一个看上去不过六七岁的孩童言听计从。
“我会在客厅等你,爷爷现在应该也起床了。”徐子语推门出去,回头毫无感情地补上一句:“妈妈。”
女人一边慢吞吞地穿衣服,一边狠狠打了个寒噤。
徐子语走到餐厅的时候,表情已经调整了过来,脸上挂着一个初来乍到的小孩子应该有的胆怯与好奇。
他是徐子语,徐家这一代家主徐之峰流落在外多年的私生子,多年前徐之峰在异乡旅行时偶然与酒店服务员刘雅娅春风一度。事后徐之峰潇洒拂衣去,不曾想小刘姑娘珠胎暗结,并且独立顽强地把孩子养大了。
经典到烂俗的霸总文套路,唯一比较反套路的是,多年后刘雅娅和徐之峰并没有在茫茫人海中巧遇,而是主动带着徐子语回了徐家。
此时徐之峰早已被多年的酒色财气掏空了身子,身染某方面羞于启齿的绝症,躺在病床上盯着刘雅娅想了半天,还是摇摇头:“不记得了。”
刘雅娅心头一凉。
“……而且这小鬼怎么看都不像我吧。”他说:“咱也不能随便什么阿猫阿狗回来都认。”
徐子语确实不是典型徐家人的长相,徐家祖上有一点葡萄牙血统,男性大多五官偏深邃,轮廓更硬朗,而徐子语虽然年龄尚小,但看面部轮廓还是纤细秀气型的。
但刘雅娅敢回来争这份家产,不可能完全没有准备,所以拍出了一份亲子鉴定书。
徐之峰当即表示要复查,亲自取了血样,派专人送去重新鉴定。
等待结果出来的时间里,徐家还是要安排远道而来的母子俩住下的,所以这便是刘雅娅和徐子语回到徐家的几天,各房如临大敌,这一大早遛鸟的遛鸟,唱戏的唱戏,吵架的吵架,折腾地好不热闹,大概也是想给他们来个下马威的缘故。
徐子语走进饭厅,自己到的算很早,几个管家正推着小推车摆放早餐的碗筷。
在某条强硬组训的规制下,徐家几十年没有分家,又有连续两代家主活成了人间种马,所以如今大宅里住了老老少少男男女女近二十口人,每次全家一起吃饭都是件规模浩荡的事情。
徐子语想过去给总管王伯帮忙,王伯笑呵呵地不让他动手:“不用帮手,去歇着吧孩子。”
徐子语乖巧地说:“王伯您辛苦了。”
王伯哀怨地说:“每天伺候这么多人我可辛苦了,您给我加工资不?”
子语眨眨眼睛:“以后徐家要是我做主,我肯定给您涨工资。”
王伯爽朗地哈哈大笑:“那可难喽,您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呢。”
徐子语当然知道:“有人说我大哥出家了?”
王伯不悦地瞪了他一眼:“别乱说,大少爷是在希声寺带发修行,离出家还早着呢。”
“可我听说大哥已经两年没回家了。”子语试探着问:“那我大哥,徐莫野……还会回来吗?”
“我们徐家这一代最优秀的男丁是绝对不可能出家的!”王伯斩钉截铁地说:“谁在你面前乱嚼舌根的你告诉我,我马上就告诉老太爷。”
“我也不记得是谁说的了……”徐子语眼看引火烧身,赶紧装糊涂:“昨天人太多啦,我没记住。”
对于六七岁的小孩子来讲,一时记不住那么多人也是正常的,于是王伯把这件事轻轻揭过,没再提了。
餐盘摆好后开始上饭,在老太爷昔日的军旅生涯的习惯影响下,徐家的早饭非常实在,巨大的圆形饭桌上,各色包子馒头发糕摆了满满当当七八盘,其他的就是炒面炒饭稀饭油条,堪称碳水盛宴。
徐子语看了直叹气,王伯又给他发了一杯牛奶和一个鸡蛋:“这是小朋友的加餐,不够再要。”
言下之意似乎是必须得吃完。
食物准备妥当,王伯开始在餐厅角落当当当摇铃,然后徐子语听到楼梯上传来纷繁的脚步声,徐家人开始向餐桌边集结。
“别磨蹭了吃饭了。”
“三嫂你快别涂口红了……要迟了!”
“我的天哪四弟你赶紧把那鸟放笼子里关好……”
七点整,吃早餐,响铃六十秒,铃声闭则集结完成,否则扣例钱,这是徐家老太爷定的另一条铁律。
最后三秒,徐婉腋下夹着书,一阵风似的窜过来,飞掠到徐子语身边:“唔,好险,差点迟了。”
铃声停,徐家的老太爷徐思准时出现在二楼的楼梯口,满头白发,仪容整肃庄严,阔步走下楼梯。
全家人一齐起立,恭恭敬敬地目送老太爷大步流星地在主位上端坐。
原来徐家上一代的掌门人是这样的惊人气派啊……徐子语心中不免悠然神往。
“请坐。”老太爷说完这句话,众人才敢坐下。
老太爷锋利的眼神环顾一圈,在徐子语身上停留了片刻:“老大还是下不了床?”
他身旁空着的位置自然是重病的家主徐之峰。
长房太太宋珊揉了揉通红的眼睛:“是,昨晚病情又反复了,折腾了一宿,四点多打了吗啡才睡下。”
四婶叹道:“唉,也是可怜……大嫂也受累了。”
四叔马上戳了她一下:“要你多嘴什么?”
徐思又看到徐子语身边的空座位,一时有点想不起来:“那个谁……呃,那叫……”
徐子语灵敏地接上话:“我妈妈叫刘雅娅。”
“好吧,那刘家姑娘,怎么没来。”
徐子语虽然心里已经想打人,但还是在众人的注视下面露难色:“妈妈今天早上说她身体不太舒服……”
“哦,那等吃了饭让明医生去看一下。”
结果话音未落,就听楼梯处传来哒哒的高跟鞋声,枣红色复古风连衣裙,黑色腰带一勒,衬得丰胸细腰好身材,正是徐子语那位便宜妈妈。
浓妆艳抹显得气色红润健康得不得了,完全看不出身体哪里不舒服。
“哎呀真是对不住来迟了。”刘雅娅娇声道:“害一桌人等我一个。”
徐子语现在就想掐死她。
大太太宋珊已经气得快抽搐了,捂着心口仰在椅子上:“我徐家的家风……什么时候成这样了、区区一个狐媚子……登堂入室!”
三婶殷勤地帮她解衣服扣子扇风:“大嫂你别气坏了身子,大哥现在病那么重,你可不能倒下,全家现在都指望你了!”
但不自觉提起来的嘴角,怎么看都带着几分幸灾乐祸。
四叔马上跟进,对蔫头耷脑的徐晨安说:“愣着干什么,快劝劝你妈啊,她都气成这样了。”
穿着初中生校服的徐晨安不耐地皱眉:“这饭还吃不吃了,我上学要迟到了!”
一听儿子说这话,长房太太宋珊立刻心口不疼了,从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直:“我没事了。”
徐思又看了刘雅娅一眼,倒也没再说什么:“吃饭吧。”
有他下令,众人才开始动筷子吃早饭。
老太爷徐思的眼睛又转了一圈,停留在手不释卷的小女儿身上:“丫头。”
徐婉表情呆滞地抬起头:“啊?”
“吃饭了。”他的语气难得温柔下来:“吃完再看书。”
“九点要上课了,老师布置的课外阅读我还没看完。”徐婉玉手捧香腮:“被发现我就完了。”
“你老师是哪个?”在教育系统身居高位的二叔立刻发话:“我打电话给你们院长反映一下,布置这么多课外阅读是要做什么!”
“就是啊,小婉这一天到晚看书都看不完,到底是布置了多少啊!”
徐子语看了一眼身边的小姑,看上去不过是个内向安静的中文系女大学生,一身书卷气放在大学校园里恐怕更是平平无奇……但在这个家中,作为徐思老太爷六十岁上得的小女儿,称得上万千宠爱于一身了。
“总之先把早饭吃了。”
“唔,吃呢。”徐婉随手拿起一个包子啃,但眼睛始终没离开书本。
“所以我说小婉学什么中文系嘛,整天抱着书看啊看的,连男朋友都找不到,”事多话也多的三婶又开始了:“我姐妹里生了女儿的,那些学美术的学音乐的,整天打扮得漂漂亮亮出去玩多好……”
徐婉头也不抬地,用平淡的随口说道:“我找着男朋友了。”
一语惊起千层浪。
“是做什么的,叫什么名字?”徐子语发现老太爷的手有点颤,声音有点抖。
“他叫池明云,是个警校学员。”徐婉淡定地合上书:“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我会嫁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