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安知,”李娉婷轻轻推了推安知:“起来了。”
“啊,上课了吗?”安知刚才还趴在桌子上睡觉,闻言立刻撑起身:“几点了?”
“老师还没来,”娉婷小声说:“安知,外面有个学长找你。”
安知揉揉发花的眼睛,看到教室外面站着的孟泽,虽然在家里天天见,但在学校里还是第一次见他,穿着高中部的校服,在一群小学生里面有鹤立鸡群的效果。
“阿泽哥哥?”安知走出教室,愕然道:“怎么了?”
“你的舞鞋没带,我给你送来了。”阿泽的语气听不出一丁点责备:“今天不是校内选拔么,怎么这么不小心?”
“哎?我明明记得我早上出门的时候放包里了……”安知回头看了一眼教室里鬼鬼祟祟探头探脑的孟夜来,叹了口气:“我知道了,谢谢阿泽哥哥。”
“你们这栋的五楼有一间空教室,太累的话可以进去休息。”阿泽看着安知脸颊上印出来的衣服花纹:“昨晚跳到几点?”
“十一点多。”
“太晚了,要不要我跟你们班主任请个假,你白天休息一下?”
“不用不用,我还好啦。”
“那什么时候选拔?”
“下午语文课上完以后。”
“好,”阿泽笑道:“加油。”
安知现在只想回教室收拾使坏的孟夜来,没注意到身后阿泽深深的眼神。
孟夜来当然是绝对不会承认是他把安知的舞鞋拿出来的,所以两个孩子简单拌了几句嘴,随着老师走进教室开始上课,这件小插曲也就不了了之了。
安知记挂着下午的选拔,一整天都心神不宁,终于挪到最后一节语文课上完,和娉婷打了声招呼后,她立刻收拾东西往舞蹈教室去。
路上还在脑子里复习动作,突然又被李娉婷从后面追了上来:“安知安知。”
“怎么啦?”安知回眸:“我又忘带东西了?”
“不是,”娉婷跑得气喘吁吁:“刚才你走了以后有个女生过来找你,说换地方了。”
“哎,怎么没人通知我?”安知看了一眼平静的手机。
“总之快一点吧,人家说快开始了。”李娉婷一把拽过安知的手腕,拉着她跑起来。
安知感觉她手心都是汗,心中越发疑虑,但被娉婷拉着一路疯跑,根本来不及说什么,眼看着绕过教学楼和实验楼,又跑过了综合楼和食堂,最后到了植物园附近,周围已经没有什么建筑了,安知高声问娉婷:“到了吗?”
“马上马上!”
植物课是专门给小学低年级开的,安知课表里没有这堂课,所以对这附近也不熟,最后跑到了一座冷库门口,安知终于忍无可忍地甩开李娉婷的手:“这是哪里?”
“对不起……”娉婷不敢抬头看她的眼睛:“是他们逼我……”
安知一抬头看到孟夜来和他的几个小跟班从四面围过来,明显的来者不善,顿觉不妙,也来不及指责女孩了,拔腿就跑。
刚跑出去两步,已经被一个班里最强壮的男孩子揪住书包的袋子,安知想都没想,挣脱书包继续跑,但还是耽误了时间,身后一阵巨力袭来,天旋地转间已经被按倒在地。
“总算抓着你了。”孟夜来笑嘻嘻地看着她沾了灰的脸:“还跑不跑?”
“孟夜来你幼稚不?”安知没好气地挣了挣:“搞这种恶作剧。”
“你怎么知道是恶作剧,不是我真的想害你?”孟夜来拉开冷库的门,指示几个小跟班,七手八脚地把安知推了进去:“这个冷库是学校冬天冰雪节的时候用来保存冰雕的,你猜最低温度是多少?”
“我发现你好适合这种反派角色啊。”安知碰了碰磕破皮的膝盖,觉得这次如果是开玩笑,那实在是太过分了:“别闹了,我真的赶时间。”
孟夜来已经爬上几节台阶,开始操作冷库门上的面板了:“我看今天挺热的,帮你凉快凉快。”
“孟夜来,”安知仰起头看着他:“你今天最好能弄死我。”
“这是你求我的喔?”孟夜来完全没听懂安知话中的威胁意味,继续把冷库的温度往下调。
安知很怀疑凭着孟夜来的脑子,是怎么想出来这么一个周全严密的计划的,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冷库的铁门在自己眼前合上。里面无灯也无窗,她在一片漆黑中摸了半天,没找到别的出口,只是周围的空气越来越冷,外面的人声也渐渐远去,安知终于开始害怕了起来。
“孟夜来,你还在不在?”安知对着门缝的一线光喊:“娉婷?”
外面没有人回应她,安知靠着门缝凝神观察,手指冻得几乎麻木,终于看到门外的影微微一晃。
“夜来,你听我说,”安知其实不知道他还在不在外面,但此地荒僻,她的手机又在刚才的挣扎中掉到外面了,但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继续说下去:“夜来,那天晚上,我真的看到爸爸回家了,你真的没有做梦。”
外面还是初夏黄昏的寂静。
安知用力搓动冰冷的手:“夜来,当时我是因为嫉妒你才那样说的,我嫉妒他只变魔术给你看。”
安知看到树影又是一阵轻晃,赶紧再接再厉:“孟夜来你傻不傻啊,爸爸怎么可能不喜欢你,他可是把我丢在外公家十年没管过我哎,我生病的时候他都没来看过我,你生病的时候爸爸是怎么照顾你的?”
安知吸了吸冻出来的鼻涕,发现自己眼角都是冰凉的眼泪:“所以……所以你放我出去吧,我要是能参加这次选拔,以后去俄罗斯,就不会跟你抢了。”
“夜来,我再也不跟你抢了……”安知的声音有意无意地低了下去:“上次爸爸回家的时候还特地跟我说……”
她再无声息,片刻后冷库的门锁被打开,刺目的夕阳照了进来,孟夜来急匆匆地冲进来,摇晃她的肩膀:“爸爸跟你说什么了?”
安知凝聚起全身力量,在他腹部重重揍了一拳,孟夜来猝不及防,啊一声惨叫,被她打得歪在地上站不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安知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土,重新把冷库的门关上了。
“喂喂喂季安知你干嘛?”孟夜来彻底慌起来,因为刚才他已经让小跟班回去了。
“外面天热,我帮你凉快凉快呗。”安知感受到暖融融的夕阳照在身上,有种重回人世的愉悦,对着冷库门上的面板一阵乱按,直到温度降到最低。
“季安知,别去参加选拔!”即使已经走出去很远,安知还是听到孟夜来一边拍门一边大叫:“你不要演女主角!”
安知回头看了眼砰砰作响的冷库,捡起了地上的书包:“哦,那这个女主角,我还真是当定了。”
选拔还是在原定的舞蹈教室,经过这一番折腾,安知自然是来迟了,教室里面已经有女孩在跳舞,路遥兮平静地坐在走廊的长椅上,已经换好了衣服,贴身的粉衣衬得她像一株笔直纤细荷花杆。
“遥遥姐,”安知小声问她:“我迟了多久?”
路遥兮侧过线条优雅的脖颈,忧伤地看着她:“孟夜来没有拦住你啊。”
安知哑口无言,默默在她身边坐下:“那……我先去换衣服?”
“膝盖怎么摔成这样了,”路遥兮看到安知膝头的上:“要是不包扎,等会穿大袜一勒,肯定更严重的。”
“那我去找个创口贴……”
路遥兮把安知按在长椅上,从书包里翻出了纸巾和棉签,在她面前蹲下,用湿了水的纸巾沾走伤口的沙砾。
“我记得你第一次去少儿舞团的时候也在门口的台阶上摔了一跤,”路遥兮说:“那时候你才多大,六岁?”
“当时其他小朋友都在笑话我,是遥遥姐把我扶起来,然后也是像这样帮我包扎的。”安知小声说。
“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在想,真是好漂亮好贵气的小姑娘啊,”遥兮的动作依旧温柔:“那时候我刚去拍了一个广告,需要几十个小女孩一起跳芭蕾舞的画面……明明我是跳得最好的,可是导演让我站在人堆里……所以看到你我就在想,如果我有你这么漂亮,那个导演肯定会让我站在最前面吧。”
安知只能悄悄揪住裙摆。
“安知,我可能很快就要转学了。”路遥兮柔柔地说。
“啊?”
“别动,”路遥兮把她按住:“还没擦干净。”
“我家是开瓷砖厂的,就是那种贴在建筑外墙和地上的马赛克小砖。”路遥兮继续说:“是很小的厂,只有一个窑的那种,然后砖烧出来之后,要把它们一块一块排到方格子的模具里面,方便后面打包。”
这倒是解决了安知长久以来的疑惑,马赛克砖如此细小是怎么砌得这么整齐的,原来是在出厂的时候就已经几十块一组排好了阵列。
“忙得时候我们全家都得去码砖,一炉砖刚烧出来没多久就要码到格子里,根本没有时间等它完全冷下来,”遥兮的手指依旧稳定:“安知,你知道那种砖有多烫吗?可以戴手套,但是手套很快就会磨破的。”
这种生活离安知确实太远了,但她确实没想到高雅的路遥兮经历过这样的辛苦。
“你要知道学芭蕾很贵的,私教课更贵,所以爸爸妈妈都要拼命工作才行,我平时一有空就得去厂里帮忙,后来靠着舞蹈特长被这间学校招进来,家里的日子才渐渐好了。”路遥兮小心翼翼地用棉签挑出伤口最深处的一粒沙:“其实是因为接到了孟家的大单子,我爸后来又买了几条自动化流水线,出去也算是个老板了。”
“安知,”路遥兮仰头望着她:“孟家突然取消了在我家的订单,说是产品质量有问题。”
“怎么会……”
“那是我亲眼看着烧出来的砖啊,怎么会有质量问题呢,”路遥兮苦涩地说:“这个消息一放出来,以前的客户都不想跟我们家做生意了——在宁州谁敢得罪孟家啊。”
“所以我爸今天把厂关了,之前买生产线还欠了银行很多钱,大概房子也会被收走吧,他说要带我会老家去。”
“那遥遥姐老家在哪里啊。”安知弱弱地问。
“一个没有芭蕾舞教室的小城市。”路遥兮无奈地笑笑:“安知,我挡了你的路是不是?”
“没有没有,真的不是这样的……”安知拼命摇头,已经难过地快要哭出来:“我真的没想到遥遥姐家会出这样的事情。”
“安知是小公主啊,”路遥兮最后在安知的膝盖上贴了一个粉色的创口贴:“那些不干净的,不好看的,根本不需要出现在你眼睛里,都会有人替你办好的,你只要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站在舞台上,就是命中注定的女主角了。”
“……”
“你不要怪孟夜来,这是我拜托他拦住你的。”遥兮轻轻皱眉:“就算我不能跳了,也不想让你事事如愿。”
“……”
“安知你告诉我,你真的喜欢芭蕾舞么?”遥兮和她对视。
“是喜欢的……”
“可是我感觉不到你喜欢任何东西,你只是把它当成讨人喜欢的工具罢了。”路遥兮站起身,俯视着安知,神情端凝:“可是芭蕾是我的命,所以我一定会跳到最后的。”
正好此时指导老师出来,叫到了路遥兮的名字,她应了一声,昂首挺胸地走进了舞蹈教室。
安知隔着玻璃看到她随着音乐起舞的身影,倔强优雅地像是垂死的天鹅,每一个动作都是发自灵魂深处的呐喊,安知只觉得自惭形秽,一刻都待不下去,拎起包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