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很多年以后,季安知的足迹已经遍布这个星球的绝大多数国家,阅尽了无数山川河流,她仍然觉得,没有任何一次旅行能比得上十岁那年,在那个暑假即将结束的夜晚,阮长风带着她乘船出海,视野所及只有海浪和头顶的月亮,却一点都不觉得晦暗,平静安宁地好像要走向世界的尽头一般。
她把所有不确定的未来都留在大陆上,尽其所能地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片刻欢愉,方寸大的船上实在找不到可以玩的了,她便开始脱外衣。
“你热吗?”阮长风一边开船一边高声问她:“风大,小心着凉。”
安知直接把最里面的衣服也脱掉了,站在船舷上深吸一口气:“我想下去游泳。”
即使阮长风及时转过头,视野的余光仍然被那惊鸿一瞥的刹那素白震颤,再想喝止的时候,安知已经纵身跃入海水。
安知畅快地游了很久,甚至试图摸一两条鱼上来,直到被寒冷的海水冻得嘴唇青紫,才被阮长风强行拽上来,刚一上船就被床单兜头罩住。
“自己擦擦……”阮长风不满地说:“衣服怎么能说脱就脱?我毕竟是个男人。”
安知也有点微微发臊,背过去不敢看他。
这场旅行对长风来说也是个意外,匆忙之间他只租到了船,别的东西几乎没来及准备,幸好原来的船主在船上留了个酒精炉和一小袋大米,因地制宜地煮了点海鲜粥。
“这个问题必须要重视起来啊,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要注意男女之间的区别,绝对不可以随随便便……”阮长风一边搅动锅里的粥,一边絮絮叨叨地叮嘱。
“阮叔叔在我小时候绑架过我?”安知突然问他。
阮长风的手骤然停住了。
“那阮叔叔应该看过我的身体吧,比如换尿布什么的,”安知理所当然地说:“干嘛这么大惊小怪的。”
“当时你才六个月大,现在都长这么高了呢……肯定不一样啊。”阮长风给安知打了一碗粥:“来吃点东西。”
安知裹着被单吃了一小碗粥,有点烫,她边吹边问:“当时为什么绑架我呢。”
这个问题是阮长风的死穴,他沉默了片刻后说:“我们先别谈以前的事情吧。”
安知几口喝完粥,还是有点冷,往他怀里缩了缩,小声说:“谢谢阮叔叔绑架我,我不敢想象在孟家长大……”
“不要感谢我,原谅我,”阮长风心中隐隐作痛,向她忏悔:“当时你还那么小,我差点对你做了很坏的事情。”
女孩细白的脖颈上隐约透出青色的血管,随着呼吸微微起伏,这样美丽脆弱的生灵,所有伤害她的企图都像是不可饶恕的罪过,阮长风不能原谅自己曾经把刀抵在她的脖子上。八壹中文網
而安知已经倚在他怀里睡着了,不知道听见了没有。
梦中她真的变成了一条水生动物,向大海最深处游去,好像在逃离什么,无数发出幽幽蓝光的水母从她身边掠过,最后只剩下黑甜的死寂。
可是梦魇并不愿意放过她,她感觉自己被巨大的渔网兜住,尖锐的倒刺勒进她的皮肤里面,她拼命尖叫挣扎,却甩不开细密的网,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湿漉漉地拎到空气中,像离开水的鱼一样窒息。
安知梦到自己被平放在手术台上,尖锐的手术刀划破她苍白战栗的皮肤,医生们在她的腹腔里面挑挑拣拣,一个说我怎么找不到肝脏在哪里,另一个说我们应该给她留一个,最后苏绫狞笑着下达了命令,说把两个肝都割下来,还有别忘了把心和肺也割下来,就算现在用不上也没关系,留着给夜来备用。
安知终于被吓醒了,赶紧摸摸自己完好无损的肚子,确认没事后,才重新躺了回去,却再也没有睡着。
第二天阮长风是被海鸥的叫声吵醒的,还伴随着一阵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看到安知趴在船舷上的背影,赤着脚,长发被海风吹得猎猎,一抹淡淡的白雾从她面前升起。
他第一反应是安知在烧什么东西,片刻后才在熟悉的味道中反应过来,她手里燃烧的是一根香烟,已经烧掉了一半。
阮长风只觉得头疼欲裂,跳起来扳过她细弱的肩膀:“你干什么呢!”
安知手里的烟被他夺走,不疾不徐吐出一口呛辣的烟雾:“妈妈每次打视频的时候,都会问你有没有戒烟……可你还是带着烟,阮叔叔你不乖哦。”
“什么我乖不乖的……”阮长风崩溃地叫道:“问题是你怎么抽上了,这谁教你的啊!”
“我不仅仅学会了抽烟哦,”安知的脸上有种异样的酡红,眼神迷离摇晃:“我还学会喝酒了……”
阮长风终于从她嘴里闻到了被烟味压过去的酒精气味,心一沉。
“烟是我带上来的——可是你哪里来的酒?”阮长风摸到安知脸上异样的滚烫,吓得肝胆俱裂:“快点说啊!”
啪嗒一声,一小块粉色的固体酒精从她手心里滚落,在甲板上滚来滚去,那上面还留下了些许细小的牙印。
是昨天晚上煮海鲜粥剩下的燃料。
“看起来果冻一样……不过味道不一样唉。”安知嗤嗤地笑起来:“不过好烈啊,吃下去之后嗓子好像真的烧起来了。”
“这里面含甲醇,你会瞎的知道吗?”阮长风又气又急:“你怎么就不能做个让我放心的乖孩子呢!”
“我听说……喝酒伤肝吧?”安知在肠胃烧灼般的剧痛中跪倒,眼神绝望酷烈:“宁愿在我身体里面毁掉……也不捐给他。”
阮长风把船上所有的淡水都找来,使劲往安知肚子里灌,确定她实在喝不下去了,才把手伸进她嗓子催吐。
“我怎么可能让你捐肝啊,就算我死了也不会允许的,”在手背被安知的牙齿咬出斑斑血痕后,看着安知终于又吐了出来,他的眼眶通红:“有我在呢你怕什么啊。”
安知在他怀里吐得天昏地暗,终于“哇”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虽然经过紧急处理后已经没有失明的危险,但安知的身体状况还是不足以支撑远航,加上阮长风也准备不足,最后他们还是在一座岛上停了下来。
“所以我们要荒岛求生了?”下船的时候安知问长风:“阮叔叔你会给我编一条草裙吗。”
“很遗憾没办法满足你的愿望,这座岛上应该是有人的。”阮长风遥指山上的一座古刹:“希声寺,有没有听说过。”
安知摇摇头。
“孟珂十几岁的时候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他就是在这遇到的徐莫野。”说到这里,阮长风油然而生一种“万恶之源”感觉。
因为安知还是没有鞋,阮长风一路背着她爬上简陋的石阶,在半路上遇到了挑水回来的三师兄澄闻,和尚带他们去见了慧音方丈。
在捐了一大笔香火钱之后,方丈腾出两间厢房,收留了他们。
实际上希声寺里也只有两间多余的房间,其中一间住过孟珂和容昭,另一间住过徐莫野和魏央,安知当然是选择了容昭去年住过的那间,并在打开衣柜门之后看到了孟珂当年穿过的白裙子。
她出来没带衣服,也顾不得老旧和霉味,简单洗个澡之后就换上了,因为确实太长,阮长风帮她裁短了一截。
安知穿着这件裙子在庙里四处转了一圈,几位师兄看见她就像看到鬼似的。
“有点像啊……”二师兄澄空和三师兄澄闻窃窃私语。
“何止是像,简直一模一样啊。”
“师父说她十年前有一场大劫,不会是没有熬过去转世了吧……”
安知扭头问他们:“你们是我像谁?”
和尚低头念阿弥陀佛,都不愿多嘴,在安知的一再追问下,才说:“你长得很像以前在庙里短暂住过一段时间的女施主。”
安知已经知道他们在说谁了,说来也奇,她和孟夜来只有两三分想象,却有七八分像孟珂。
“如果你们说的是孟珂的话,他是我爸爸。”
师兄们面面相觑,最后只能合掌长叹:“看来她已经做出了选择。”
山中无甲子,暑尽不知秋,世界上终究不存在可以完全避世的海外仙山。
几天后,另一艘小船靠岸,两个人追上了岛,那时候安知正在和阮长风在海岛另一面沙滩上堆城堡,堪称毫无所觉,就被徐莫野和孟珂断了后路。
直到许多年之后,徐莫野头发都白了,仍然会拿这件事情嘲笑阮长风。
“你知道你当时那个动作有多搞笑吗,前一秒手还埋在沙子里面,结果看到我们过来了,直接夹着孩子就跑,就跟屁股后面装了个火箭似的……你也不想想就那么大点个岛你能跑哪里去……我就看着安知被你夹在胳膊下面,那两条小细腿一晃一晃的哈哈哈哈……”
彼时阮长风已经能够一笑置之,转头用这件童年糗事去调侃那位艳光四射的电影明星,但在眼下,在被徐莫野死死按住,眼睁睁看着安知被孟珂带走的时候,他连杀人的心都有。
“你先别急,我和小珂也好多年没回来了,不会急着走的,咱们聊聊。”徐莫野的话让阮长风心神稍定:“配型未必就能配得上,再说就算真要捐肝,也得孩子自己同意,我们不会勉强她的。”
阮长风拍拍身上的沙子站起来,不屑道:“你们当然有办法让她‘自愿’!”
“也不至于把我们想象成反派人物吧,我觉得我们行事比上一代还是文明一点。”
阮长风揉了揉头疼欲裂的脑袋:“有多少野蛮之事,在假借文明的名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