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泽的屋子是孟家最靠近山脚的那一栋,比其他人的房间都小,外表也只是朴实无华的水泥平房,比佣人们住的宿舍还简陋些,所以安知数次遛狗时路过,都直接当成杂物房之类的给忽略掉了。
“为什么住在这里啊?家里明明有很多空房间。”安知一走进这间小屋,先感到一阵阴冷潮湿的寒气:“这里好冷。”
“我是孟先生的养子嘛,毕竟不是亲生的,要识时务。”阿泽轻声细气地说:“孟先生肯收养我,是天大善举,不好再讨要太多了。”
他显然是真的要走了,房间角落里放着个24寸的行李箱,作为出国的行李来讲,无疑是太简陋了些,安知注意到那个黑色箱子已经很破旧了,轮子甚至还掉了一个,看上去随时都要散架的样子。
“阿泽哥哥,我有一个大箱子,换给你吧。”安知一时不知道该怎样表达她的善意,只想到了自己的箱子:“你这个箱子……不好。”
“这个箱子是我来孟家的时候用来装行李的。”阿泽摸了摸行李箱光滑的扶手:“当年我父亲入狱之后,我一个人待在家里饿了几天,后来孟先生派了两个人过来,他们就拎着这个行李箱,说我可以把对我来说最重要的东西装进去,但只能装这一个箱子。”
“这么过分……”
“毕竟孟家什么都不缺,生活用品什么的来了都给我重新配了,这个箱子应该是让我带我妈妈的遗物的,”阿泽苦笑,拿出一个木头盒子:“结果最后就装满了这个小盒子”
安知打开盒子,里面是一支口红和一个陈旧的心形钥匙扣,抠开钥匙扣,里面夹着张白色的小纸片。
“完全褪色了啊,”阿泽小心翼翼地捏起那张纸片,试图分辨曾经存在的人影:“以前里面放的我妈妈和小姨的照片来着……不过这玩意比你年纪都大了。”
安知又拧开那支口红,膏体已经完全干掉了,变成沧桑黯淡的黑红色。
“这个就别玩了,不吉利。”阿泽轻轻从她手里拿走了口红:“死人的东西,别坏了你的运气。”
安知心想这不是你拿出来让我看的么,撇撇嘴:“我的运气已经够坏啦。”
“……不过我这个人就够不吉利了,”阿泽突然笑起来:“靠近我的都会变得不幸。”
安知听得一阵无名烦躁:“我都看好了,可以回去了吗?”
“现在还不行,我还有个房间想带你参观一下。”阿泽打开墙角的一扇小木门:“进来看看?”
安知跟着他走进没有窗户的小房间,房间里没开灯,黑灯瞎火地还差点在门槛上绊了一跤。
阿泽眼疾手快地扶了她一把,然后用另一只手打开了灯。
安知抬起头,看到了满墙的自己。
这是一间暗房,一侧的桌上摆了几个显示器,另一边的桌上摆了冲洗胶片的器材,除此之外,到处都是她的照片,从小到大,从孩童到少女,把四面墙都贴满之后,甚至延伸到了天花板上。
安知有点被惊住了,没注意到身旁阿泽复杂的眼神。
“虽然安知不在孟家长大,但孟先生还是很牵挂你的。”孟泽走到房间最深处,指着一张已经有些发黄的老照片说:“会有人每天拍下你的照片——这是第一张。”
安知看着照片上牙牙学语的幼童,很难相信那是自己,再顺着他的手一路看过去,幼儿园,学前班,小学,玩耍,嬉笑,哭泣,上学,跳舞……照片上的她比自己更快地长大了。
她的心里浮现出本能的愤怒和绝望,回头怒视孟泽:“为什么要监视我?”
“我说了,孟先生是很牵挂你的。”孟泽耸耸肩:“我还可以保证,这个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看过这些照片。”
“两个?”
“还有一个人是我。”阿泽坦言:“这些年的视频和照片资料加起来能存满几十张移动硬盘了,孟先生哪有时间一点点都看了,所以需要我来做收集和整理的工作。”
安知听得眼前一黑,竟然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他。
“你先别急着生气,”阿泽的语气依旧轻缓:“如果换个人来监视你,阮长风没办法藏到今天。”
“所以你……”
“这么多年下来,孟先生都不知道阮长风这个人的存在,你也不知道我的存在,”阿泽抿了抿唇:“我不是邀功,但没有人能做得比我更好。”
安知看着墙上的照片,仔细在记忆中翻找,对有些照片中的场景是有印象的,还有些照片的构图明显奇怪,分明是裁掉了她身边的阮长风。
“我不会感谢你。”安知仍然觉得脊背发凉,又重复了一遍:“我不会原谅你。”
“你要知道这项工作一定要有人去做的,不是我也会是别人……我当时出初来乍到,需要向孟先生证明我是个有用的人。”阿泽无奈地说:“安知,别让我被你怨恨着去那么远的地方。”
“既然一直都不让我知道你的存在,又不想让我……讨厌你,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了?一直瞒着我不好么?”
她的质问步步紧逼,阿泽渐渐低下头:“如果我让我决定,当然不想让你知道……这是孟先生对我的惩罚。”
惩罚他把自己最不堪的隐秘,暴露在最重视的人面前。
“他罚你干什么,你都这么忠心了。”
“上次帮你逃跑之后,孟先生终于发现了这间屋子,他还以为这些东西早就处理掉了。”阿泽说:“……然后总算让他觉得我对你有了些不该有的心思。”
安知听他语气庆幸,愈发迷惑了。
“因为我是个喜欢你的变态,所以才不顾一切帮你逃跑的,而不是因为在筹备别的什么危害更大的计划,”阿泽意味深长地说:“所以我现在受的惩罚只是发配出国而已。”
“他还要让我恨你。”
“所以你现在恨我了吗?”阿泽凝视着安知的脸:“这比我以后很多年都见不到你更难受。”
“不恨,”安知说:“但我开始讨厌你了。”
“讨厌和恨有什么区别吗?”
“我不知道。”
“不知道没关系,只要别忘了我。”阿泽的脸色看上去非常糟糕:“我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
“你只是去德国,又不是去火星了。”安知幽幽地白了他一眼:“哪有那么难回来。”
“希望如此吧。”阿泽笑笑,看了看表,发现已经到了不得不出发的时候,他回到外间,拖起箱子:“安知,那我走喽?”
安知其实更希望自己从来没进来过这间屋子,心灰意冷地朝他挥挥手:“再见。”
阿泽把房间的钥匙放到身旁的桌子上:“这里面的东西,你不想看就烧掉吧,确实从一开始就不该存在。”
“我会的。”
“再见,”阿泽最后深深看了她一眼:“保重,安知,也许我们会比想象中更早重逢。”
安知站在房间里,看着孟泽拖着行李箱远去的高瘦背影,想到当年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在生活的剧变中失去父母,然后来到人情冷漠的新家庭中,担着孟家养子的虚名,也不知见过多少委屈和冷眼。
阿泽努力控制住自己不要回头,他想让自己的离开显得潇洒一点,但行李箱的轮子实在很不好使,带动他的步伐摇摇欲坠。
这里对他而言本没有什么好留恋的,不过是一间狭小暗室,在这么多年的时光中,一个眼神阴郁的孩子,背负着母亲的血海深仇,图谋着父亲的性命,然后整日坐在森冷潮湿的房间里,洗胶片,挑选照片,留心监控,看着女孩在阳光明媚里,自在长大。他寂寞地窥视她的生活,像仰望生命中唯一的光。
他期待她能对他说点什么,但最后,安知什么都没有说。
在孟泽踏上异国他乡的土地,试图开始新生活的同时,安知正穿着崭新的礼服,站在礼堂的楼梯口,和孟夜来相顾无言。
生日宴会已经进行到最重要的步骤,客人们都在楼下等着她和孟夜来走下楼梯,接受祝福。
“我是绝对不会拉你的手的,”孟夜来脸上也被薄施了点脂粉,遮掩憔悴蜡黄的病容,在昂贵的定制小西装的衬托下,仍然是个极其漂亮精致的孩子,丝毫看不出身患绝症,只是表情还是一如既往地骄傲:“你想都不要想。”
“我也不想拉你的手,”安知不屑地说:“化妆的男孩子太娘了。”
孟夜来这个妆肯定不是他自愿画的,被安知一嘲讽,更是气得跳脚:“我现在就去洗了!”
他正要溜去卫生间,已经被身后的孟珂一把捞住:“哎不行,不能洗,这样多好看啊。”
“蠢死了!简直难看死了!”孟夜来羞愧地满脸通红:“我是男生,你居然给我涂口红!还有粉底!”
“那不是口红啊,唇膏而已嘛。”孟珂端详着儿子的小脸,笑嘻嘻地说:“我只是看你嘴唇太干了。”
“是啊是啊,”安知漫不经心地附和:“确实有一些唇膏是带颜色的,我觉得你这色号还挺好看的,显得气色很好。”
“呜……”孟夜来低低地哀嚎一声,把脸埋到孟珂胸口,连耳朵尖都红了起来。
“哎,咱们说好了不许赖皮的哦,你看楼下好多叔叔阿姨在看你哎。”孟珂笑着揉他的脑袋:“你看妹妹又在笑话你了。”
“她才不是我妹妹。”孟夜来小声说。
“如果你想叫我一声姑姑,我肯定是愿意的。”安知见缝插针地嘲讽:“好不好啊,乖侄子?”
孟珂听得直叹气,孟夜来已经快要找条地缝钻进去了。
“安知,快别闹了。”身后突然传来孟怀远的声音,安知瞬间哑火,老人略有些惩戒意味地拍拍她的头,然后不满地问孟珂:“只是让你带两个孩子下楼,怎么磨叽到现在,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到吗?”
孟珂也不敢再皮了,揉揉孟夜来的头发:“再坚持一下呗?很快就结束了,切个蛋糕就能走了。”
“这里人好多,”孟夜来小声抱怨:“我头有点晕,还有点喘不上来气。”
孟珂立刻心疼了,恳求孟怀远:“爸,要不算了吧,明天还要手术,夜来这样也算露过面了。”
“不行,”孟怀远握住安知的手:“我还没向大伙正式介绍我孙女,这是安知第一次露面,我们全家都得在。”
安知被他苍老褶皱的手掌钳住,鸡皮疙瘩慢慢浮了起来。
“既然全家都得在,”安知仰头问孟怀远:“为什么不把我妈妈也叫来?”
这个问题太尖锐了,孟怀远身后的苏绫已经变了脸色。
“安知,等你手术做完了,”孟怀远郑重地说:“我亲自带你去见妈妈。”
“真的?”
“我发誓。”
安知又想起孟珂在海边发得那个毒誓,回头看了他一眼,孟珂轻轻别过脸去。
安知心中升起无限悲凉,叹了口气,朝夜来伸出手:“走吧……哥哥。”
她主动示好,孟夜来在爷爷警告的眼神下,只能不情不愿地把手伸过来:“走吧。”
孟夜来的手心全是冷汗,瘦骨嶙峋,冰冷彻骨,显示出主人糟糕的身体状态,安知小心避开他手背上插着的留置针,感觉他指尖在无意识地痉挛。
这个男孩在等她的肝脏救命,直到握住他手掌的这一刻,安知才深刻体会到。
“你还能撑得住吗?”
孟夜来艰难地点点头,然后脚下一软险些摔倒,被安知用力提了一把。
“爸……”孟珂哀求地看着孟怀远。
孟怀远硬着心肠摇摇头,病重的男孩无奈,只能靠着他最讨厌的女孩的搀扶,缓缓走下铺着红毯的台阶。
安知在那一瞬非常非常同情他。
“喂,”走下楼梯的时候,夜来小声说:“你今晚想办法逃走吧,越远越好。”
安知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你应该知道现在只有我能救你吧?”
“我不想让你救我,”夜来咬住嘴唇:“如果要我以后永远都欠你的,还不如现在就死了。”
这是安知第一次知道孟夜来本人对这件事的态度,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眨眨眼睛:“谢谢你的好意,但是这件事情不是我们俩能做主的。”
“我才不是好意,”孟夜来傲娇地扭过头:“我就是讨厌你而已。”
“孟夜来,”安知一边向客人们展露出最完美大方的微笑,一边用微不可闻的声音说:“我也讨厌你,但你还不是我现在最讨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