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带安知先走,我拦住他。”徐莫野找了一圈没见到趁手的武器,最后只能举起木椅暂时格挡,同时紧张地吩咐孟珂:“现在下楼,有辆车在等你。”
孟珂不是在这种场合里磨叽的人,把手术台上的安知抱了起来。
“什么样的车?确认安全吗?”
“一辆军用野战医疗车,刚叫来的,我们去二院汇合。”徐莫野撕破有碍活动的防护服,眼神在搏杀中渐渐显出狠戾:“车上配了移动手术室和医生,你直接在路上就把她的肝——割下来!”
“可是车上的医疗条件不行吧,”孟珂皱眉:“也就是那些当兵的糙汉子在野外做个应急手术,安知这么一个小姑娘……”
“没时间管这么多了!”徐莫野一个不注意被易老虎踢中膝盖,半边身子顿时软了下去,忍痛大吼道:“他是不会放弃的!不立刻把手术做了,他还有无穷无尽的后招在等着咱们!”
“好,”孟珂咬牙向电梯口奔去:“你……保重!”
易老虎立刻放弃缠斗,飞扑过去要拦住孟珂,却被徐莫野从身后死死抱住,然后用力往地上一摔。
徐莫野长于棍法,地面的贴身肉搏并非他的长项,易老虎却太擅长这个了,几记重拳扎扎实实落在他要害上,徐莫野疼得眼冒金星,不由懊悔这几年忙于工作,怠慢了武学修行,竟然打不过一个地下拳击手。
“你放手吧。”看到徐莫野嘴里开始流血,易老虎叫道:“这样下去你会被打死的。”
徐莫野说不出话来,只有一个信念,就是拖住易老虎。
能多拦住他一秒钟,孟珂那边就多一分成功的希望。
他这样罪孽满身的人,如果真能为了孟珂和夜来倒在这里,好像也不失为一个英雄的死法。
“别忘了,”他被按倒在地上,气喘吁吁地啐出一口血来:“我死了,你也要偿命的。”
易老虎当时正在全力反方向掰折他的手臂,闻言稍微顿了顿。
徐莫野感受到他铁钳一般的手指上,戴着什么坚硬冰冷的金属,用胸腔里最后一口气挤出声音:“你结婚了是么?想想你妻子……多失望。”
片刻后,徐莫野感觉那股快要掰断他胳膊的力道,慢慢松懈了下来。
“孟珂已经把人带走了。”易老虎怔怔地说:“我的任务失败了。”
“你是义士。”徐莫野艰难地从他的钳制里挣脱开来,擦了擦嘴角的血:“还是个好丈夫,比我好太多了。”
义士易老虎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然后趁着他无力反抗,把徐莫野兜里的钱包摸走了。
当徐莫野带着夜来走出电梯的时候,面对空空如也的地下车库,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个有些严重的问题。
他没有车。
他们原本是坐救护车来的,那辆车已经被安排了送苏绫回家,徐莫野准备的备选方案是野战医疗车,但现在已经搭上孟珂先走一步,他和易老虎缠斗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怕不能及时带着夜来赶到二院,所以也不敢安排属下再调一辆车过来。
斟酌片刻后,徐莫野背起夜来回到了电梯中,这次按下了一楼的按键。
电梯小小提升了一截,再打开门,面前还是熟悉的场景,走廊,手术室,翻倒的发财树。
“根本没有做一楼的布景啊。”徐莫野苦笑:“难怪没有窗户。”
因为根本没有一楼——或者说他始终在一楼,所以根本不需要设计医院大门,这个临时建筑物只有地下停车场那一个入口。
徐莫野只能又背着孟夜来回到地下一层,在迷宫般弯弯绕的停车场里拐了半天,终于找到了出去的路。
回到枫叶路上,天光重新照亮他的脸,外面的街道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常态,剧组却早已不见了踪迹,徐莫野看着一条街的落叶,恍然间觉得做了场大梦。
他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原来是个密不透风的临时板房。
膝盖很痛,徐莫野有种步履维艰的感觉,背上的孟夜来比他想象中重很多,好像背负了三代人的罪孽,他差点没办法坚持走到马路边。
花了很长时间没拦到出租车,司机看他鼻青脸肿满头血的样子,大概是不想惹麻烦的。
沮丧之下徐莫野终于想起世界上存在打车软件这个东西,但以前从来没有用过,掏出手机折腾了好半天,信号还是时好时坏,又是下载app又是绑定手机,最后还要实名制验证,搞得他不胜其烦,眼看快要成功了,孟珂一个电话打进来。
“你没事吧?”
“你到哪里了?”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没事,出来了。”徐莫野问:“你到哪里了?”
“不知道,窗户都是防弹装甲,看不到外面。”孟珂敲了敲铁皮,发出沉重的闷响:“很安全的,你那边呢?”
“现在准备过去……你那边怎么样?”
“我这边手术马上就要开始了。”孟珂声音沉沉的:“阿野,这次是来真的了。”
“嗯,我知道。”
“我要永远对不起安知了。”
“那就不要看。”
孟珂把电话挂了。
徐莫野瞪着手机看了一小会,长按打车软件图标,卸载,又从路边捡了块板砖,然后一瘸一拐地走向了不远处停着的一辆白色面包车,车身上写着宁州某家电器城的名字,大概是用来送货的。
他往车里看了一眼,很好,只有驾驶座上坐着个中年男人,正在懒洋洋地抽烟。
“能不能送我去一个地方?”徐莫野问男人:“我有急事,就前面的二院。”
“不行不行,”男人连连摇头:“我要送货,在这里等客户。”
“我……我有钱。”他深吸了一口气,正要从口袋里掏钱包,才想起来刚才被易老虎打劫:“我手机转给你……”
“去去去哪凉快哪待着去吧……”司机一脸不耐烦地驱逐他:“今天这信号不知道怎么搞的,手机连个网页都刷不开……”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怎么能想到会有这样狼狈的一天。就剩下这么几公里的路,怎么就到不了?
徐莫野的耐心耗尽,绝望驱策着疲惫疼痛的身体,澎湃的恶意占据了上峰。
这些人,这些冷漠庸俗的人……他们看不见他受伤了吗?看不见他背上还背着个孩子吗?
为什么每个人都这么着急?他们急着去做什么呢?
他举起了手中的板砖,对着男人的额头,砸了下去。
很奇怪的,只那一瞬间,他想起了佛。
身后的孟夜来轻轻挣扎了一下,他的板砖便砸歪了一点点。
一分钟后,徐莫野开着抢来的面包车,行使在枫叶路上。
“真希望你刚才没看到啊。”徐莫野对在副驾上沉睡的孟夜来轻声说:“我挺想做个好父亲的。”
“不过你已经有父亲了啊……孟珂肯定是个比我好很多的爸爸。”因为知道孟夜来听不见,他索性把积压已久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那我怎么办呢?她说得没错,这个家真的没有我的位置了。”
“这么多年了,我居然从来没有想过你可能是她的孩子,我应该把我的眼睛挖出来丢掉。”
“夜来,我怎么办啊……”徐莫野思绪一团乱麻,口中喃喃道:“我之前做错太多事情了,她好像不要我了。”
“我自己的家已经回不去了,现在就算把整个徐家毁掉,我也赔不起她了,”徐莫野语无伦次地说:“她要是不要我,我就真的没有家了。”
说到这里,他竟然呜咽着哭了出来。
“安知,你现在能听到吗?”孟珂坐在行进中的医疗车里,问沉睡的女孩:“我有好几次全麻的时候,虽然身体不能动了,但还能听到医生在讲话哎。”
“安知,你要是能听到的话,知道现在阮长风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救你,会不会开心一点?”孟珂低头笑了笑:“我是开心不起来的,和这个人做对手真的太可怕了。”
“如果他当年在落雁岭不要救我就好了……”
“我当年就应该冻死在那间小木屋里面的,死了多干净啊,一了百了,就没后来这么多事情了。”孟珂抬起苍凉的双眸,眼中还是那年的茫茫大雪:“当时我在小木屋里面想了二十多个小时,我不知道老天爷让我活下去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难道真的有人来世上走一趟就是纯粹为了来受苦的?”
“——那我上辈子至少得屠了一座城吧。”
“后来……后来就怀孕了嘛。”
“正常来讲是没有女人会想要给强|奸犯生孩子的吧……我的脑子果然有点问题。”
“因为从发现怀孕那天开始,我从来没有,哪怕一秒钟考虑过,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
“夜来就是我的小孩,我一个人的,没了。”
“当然安知你以后千万像我别这样啊……呸呸呸,你根本不可能像我这么倒霉的,你肯定一生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
“你能想象吗?像我这么荒唐的人,居然会孕育一个孩子。”
“哎算了你想不到的,等你以后做母亲的时候就懂了。”
“生命真是太奇妙了。”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人为什么要去寻找生命的意义啊,‘意义’这个东西社会属性太强烈了,生命本来就没有意义的啊。”
“包括我怀孕的时候,也没想过这个孩子会是我生命的意义,我当时就是单纯想把他生下来而已,然后最好再能给他一个完整的家。”
“唔……什么时候感觉到这种‘意义’的存在呢?”
“你知道夜来身体挺差的,两岁多都不会说话,全家人都急死了,结果有一天我抱着他的时候,他突然喊了我一声妈妈。”孟珂低着头笑出了声:“都教了多少遍爸爸,最后一开口还是喊成妈妈,这个脑子肯定是遗传了我的,不怎么好使吧。”
孟珂还在絮絮叨叨地说些有的没的,医生走了过来,把他和手术台之间的帘子拉上:“手术要开始了。”
“帘子就这么开着吧,别拉了。”孟珂轻声说:“我要亲眼看着她……看我造的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