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妍的人生中有三个值得记住的瞬间。
第一个瞬间是她得知父母因为车祸去世的消息时,四岁的孩子还不知道这个消息意味着什么,随口“哦”了一声,继续低头蹲在沙坑边上堆沙子,直到奶奶在她后背重重拍了一巴掌,时妍问怎么了,奶奶说你现在应该哭。
她这才后知后觉地哭出声来,主要是疼的。
由此可见,时妍从小就是个感情比较迟钝的人,性格温吞弛缓,这种心态在她未来的人生中起到了很特别的作用。
第二个值得铭记的瞬间是她第一次见到季唯。当时时妍跟着奶奶搬家到河溪路,她拖着行李一步一步爬上五楼,路过三楼时有户人家的门开了,白裙的小姑娘从门缝里探出头来,朝她歪着脑袋笑了笑。
当时她还没有意识到她此后的半辈子都会和这个小姑娘绑定在一起,只觉得她笑起来真的好甜。
如果世界是个大舞台,行走的众生是演员的话,那么时妍手中必定是龙套的剧本。父母双亡后,但也没有被神秘组织收养或者遇到什么世外高人,就靠着死亡赔偿金和奶奶一起紧巴巴地生活。
即使她是季唯的闺蜜,命运也没有太多改变,时妍还是普普通通地上学考试,平平无奇地长大,季唯的存在吸走了她身上本就稀薄的存在,偶尔被大人的注意力捕捉到,得到的不过是“这孩子挺文静”的评价,然后用省下来的夸张词汇去形容季唯,说这小姑娘模样真好,像个洋娃娃似的,眼睛鼻子哪哪都惹人疼。
好看到季唯这种程度,即使同性也没办法嫉妒,但还是会有点难过,只有奶奶会安慰她说,女大十八变,你以后也会长得很可爱的。
时妍觉得会这样想的奶奶才可爱。
果然,等时妍真的长到十八岁,季唯已是艳光四射的绝代佳人,与色若春晓之花的闺蜜相比,她还是那张平平无奇的路人面孔。
这才知道女大十八变说白了就是五官长开了,可如果五官基础太平淡,神仙来了也没有发挥的空间。
小时候就不可爱的女孩,长大了也不会可爱的。
相识十二年,没交过别的朋友,也不知道怎么和人相处,只会埋头死读书。常年摆出一张冷脸帮季唯挡桃花。以至于习惯性的面瘫木讷,更常给人不好相处的第一印象。
得益于这个闺蜜的身份,时妍在季唯波澜壮阔的人生中占据了方寸之地,勉强沾一点女配角的边,可惜颜值实在抱歉,不够资格和男配角发展感情线,倒有点像女主角身边那类毫无魅力、表情阴沉,暗中惦记着给女主角使绊子的心机女,因为嫉妒而背叛女主角的信任,下场通常就是主线一章游,然后被英明神武的男主拆穿阴谋,落得个狼狈潦草的收场。
这也是时妍给自己规划的人生路线,她相信未来有一天,必定会出现一名白马王子,和季唯发生一段惊天动地感人肺腑的旷世绝恋,那一天到来的时候她要履行自己身为女主闺蜜的职责,好好配合剧本的演出,在季唯的爱情中作些微不足道的小梗,然后被男主角的皮鞋像踢一块小石子一样踢到一边,从故事中黯然退场。
她只希望男主角下脚最好轻一点。
时妍一直在等待季唯遇到自己真命天子的那天,可惜从小到大,季唯身边的追求者如过江之鲫,却不曾有谁得她青眼。
后来她们同一年考入宁州师范大学,终于不同班了,哪怕季唯满心期待她跟自己一起读了经济学,时妍还是偷偷选了数学专业。
录取结果出来后,季唯好几个月都不愿意跟她讲话,直到发现她们又被分到了同一间宿舍,方才转嗔为喜。
对于季唯来说,去哪里带上她已经成为习惯,连时妍自己也没有意识到,她去参加季唯班上的首次班会有什么不妥,辅导员清点人数同样没发现问题,新生的注意力都被季唯吸引走了,谁也没注意班上多混进来一个人。
总人数没问题的话,多了一个她,自然是少了一个本班的同学没来。
后来按着就座的顺序,辅导员组织大家自我介绍,季唯几句话介绍完了,她才意识到大事不妙,后知后觉地站起来,连声道歉:“那个……不好意思,我不是这个班的,我是陪小唯……”
她声音有点低,辅导员听了几遍才搞明白,疑惑地又看了一眼花名册:“哎,那咱班是谁没来?要不我还是再点个名吧……”
正当大家面面相觑时,教室后门被推开了,背着吉他的长发少年旁若无人地走进来,意态潇洒率真,笑嘻嘻地朝辅导员拱拱手:“对不起老师,对不住同学们,来晚了——这里是经济一班吧?”
辅导员愣了愣:“那同学你先自我介绍一下吧。”
“说什么啊?”
“呃,就说说你的基本情况,兴趣爱好人生理想之类的,方便大家认识你……”
于是少年走上讲台,把吉他放下来,伸手拢了拢额前过长的头发,露出清爽明亮的眉眼,语出惊人:“大家好,我叫阮长风,本地人,偶像是普鲁亚克和海明威,我觉得这个城市已经彻底堕落了,我的梦想是背着吉他周游世界,希望能像andless那样流浪,我认为男人唯一值得的死法是死在寻找的路上。”
时妍惊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真的好尴尬啊……”季唯小声对时妍吐槽:“我没听清,他说他叫什么来着?”
“阮长风,”时妍在闺蜜耳边一字一字地重复他的名字:“阮长风。”
那年阮长风十八岁,像一只刺猬,怀着对现实满腔不满,追逐着连自己都说不清楚的东西,中二病晚期,药石无灵。
当时班会上的绝大多数正常人都觉得这个男孩子大概没救了,如果有机会见他父母,应该想办法劝二老趁年轻再生一个。
可那个瞬间对时妍来说很重要,自由飞扬的少年照进了她死水般晦暗的生命,像神明点亮了太阳。
时妍的人生中有三个值得记住的瞬间,不过后来她全都忘了。
时妍第二次见到阮长风已经是数月后了,数百人一起上的思政类大课,算是现在时妍和季唯为数不多能一起上的课。
那天季唯有社团活动要参加,所以拜托时妍帮她占座,这件事时妍轻车熟路,早早去教室占定了最后一排靠近后门的位置。
一直等到上课,季唯也没赶过来,不过这门课的老师仁慈,从不点名,所以也无所谓。
时妍摊开作业本写了两道题,身旁的椅子微微一沉,已经坐了一个人。
是阮长风。
不需要侧头去看,时妍已经知道身旁坐的人是阮长风。少年身上好像有种奇怪的磁场,能让时妍把他从人群中分辨出来。
“同学,老师点名了吗?”阮长风悄悄问她。
时妍感觉他的鼻息热热地喷到耳畔,还没来及说话,耳朵已经悄悄红了,摇摇头:“没有。”
“那就好。”阮长风把他面前的书拢了拢,往时妍面前一推:“你的书?”
这几本书是用来帮季唯占座的,不过现在座位都让阮长风坐了,时妍没多说什么,默默把书收了起来。
阮长风从包里掏出一本漫画书开始看,时妍稍微平复了一下情绪,继续开始写数学题。
阮长风刚看了两页漫画,余光瞄到她奋笔疾书,终于想起来自己的高数作业也没写,拿出习题集,然后又找时妍借草稿纸。
时妍撕下来一页给他。
“同学你写完了吗?借我抄抄?”阮长风继续蹬鼻子上脸。
“我们的书不一样……”时妍翻过习题集的封面:“我们不学高数的。”
“喔你是数学专业的。”阮长风腆着脸说:“那能不能帮帮忙?”
“大一上的高数还挺简单的吧,好多高中都学过。”虽然这样说,时妍还是接过他的习题集。
“就是太多了懒得看嘛,明天就要交了,怎么算都来不及了。”阮长风笑嘻嘻地说:“谢谢啦。”
时妍小小地叹了口气,换了一页草稿纸又开始重新帮他做题。
终于把阮长风的作业写完了,授课老师又在黑板上布置了作业,叮嘱下课的时候交上来当作考勤。
阮长风一抬头看到黑板上偌大的“我的理想”四个字,已经眼前一黑:“这这这这是大学生应该写得东西?”
时妍已经低下头开始写了。
阮长风抓耳挠腮半天,对着空白的稿纸一筹莫展,看到时妍很快就写了七八行,便开始往这边偷瞄。
“季唯……”他迅速注意到表头的名字:“我们班的季唯?”
“她没来,我帮她写一下。”时妍头也不抬地说。
阮长风干脆不写了,全神贯注地在边上看。
时妍奋笔疾书地写了一篇中规中矩的小作文,立意文笔都维持在中庸水平,老师绝对不会多看一眼的那种正常作业。
“我的人生目标是,不管从事什么工作,都不要归于平凡,不沉沦于生命的庸常……”阮长风小声念了起来:“这就是季唯的理想?”
时妍划下最后一个句号,点点头。
“你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啊。”
“瞎猜的。”时妍换了一支笔,又重新撕了一页草稿纸,准备写自己的那份小作文。
谁知转眼间阮长风的纸笔已经递到眼前:“那帮我也想想办法?”
时妍看着他厚颜无耻的笑脸,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在表头上又写了阮长风的名字。
“你还真答应了啊!”阮长风没料到她这样好脾气:“我说着好玩的。”
“那你自己来?”
“算了算了还是你来吧,我最讨厌写这些东西。”
距离下课只剩下十来分钟了,不少同学都已经交上了作业离开,时妍不敢多耽误,略微思索片刻,开始奋笔疾书。
阮长风还时不时说话干扰她:“喔你怎么知道我的偶像是谁普鲁亚克和海明威?季唯说的吗?她记得我是吗……哎,男人最屈辱的死法是老死在床上,这句话很好唉,真的很像我说的!”
时妍笔尖一抖,又写错了一个字。
定心凝神终于写完了小作文,正好听到下课铃声,时妍眼前一黑,知道自己这个旷课是跑不掉了。
思政课的平时成绩占比很大,今天又是本学期为数不多的几次考勤,她已经可以预感到这门的最终成绩不会太好,只盼着不要影响到奖学金。
还没来及难过,阮长风已经懒洋洋地丢过来一张纸:“帮你写好了。”
因为老师已经快要收齐作业准备走了,时妍只能拿起稿纸边走边看。
在离讲台十几步的路程里,时妍看清了稿纸上飞扬潇洒的字迹:
“我希望成为一个懂得拒绝的人,希望我能更多地为自己而活,我相信我可以活得很精彩,我不会是任何人的附庸,我将不再仰仗太阳和月亮,我靠自己也能发光发亮。”
落款是她的名字,时妍。
时妍回头张望,只看到他背着吉他,混在人群中远去的背影。
她捧着三个人的作业走到讲台前,迟疑了半晌,交上了两份稿纸:“老师,这是季唯和阮长风的。”
老师收下课堂作业,又看看已经空掉的教室,摇摇头,在花名册上打了两个钩。
随后时妍眼睁睁看着老师在自己的名字后面打了个叉,虽然很为奖学金心痛,但手里这张薄薄的稿纸,怎么也舍不得交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