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丫头有心事了。”吃饭时,奶奶凝视着时妍的脸。
时妍拜服,不愧是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奶,季唯都看不出来的那点心思,她一眼就能看出来。
但否定肯定还是要否定的,时妍面无表情地抬起头:“没有。”
奶奶从嗓子眼里哼出一声:“肯定有事。”
时妍用筷子胡乱扒拉盘子里的萝卜干:“小萝卜头能有什么心事。”
“行了你快点吃吧,”奶奶已经风卷残云地喝完了粥:“吃完了还得上坟。”
时妍也想快一点吃,结果就被烫到舌头,只能小口小口地往碗里吹着气。
奶奶翻了个白眼,从桌子上扯过一张金箔纸开始叠金元宝。
时妍又吃了两口粥,还是烫,索性放下了,也拿了几张金箔纸来叠。
“你就不能好好吃饭?”
“烫嘛。”
“我咋不觉得烫?”
“您舌头厚。”
“屁,谁舌头比人家厚,还不是是因为以前日子穷,不快点喝完就没有下一碗了。”
祖孙二人随便拌了几句嘴,很快又沉默下来,低头各自折纸。
每年清明节前后,家里的气氛总是有点难熬的,时妍父母的生日和祭日都在四月前后,所以奶奶一般就在清明节的时候集中上坟,省去了平时的祭扫,也会准备地更充分一点,比如提前两周就开始叠金元宝,如今她们已经攒了一大包。
吃完饭,时妍叠完最后一个金元宝:“奶奶,走吧。”
“多少个了?”
“没仔细数……够他们用一年了吧。”
奶奶满意地看了一眼脚边的一大袋元宝:“还是金子好,你看其他人都烧纸钱,面额还那么大,不怕下面通货膨胀么。”
“您还知道通货膨胀呢。”时妍惊异地说。
“我在家不会看电视?”
时妍再次哑口无言。
走到三楼的时候,季唯家的门开了,阿希捧着一束木槿花匆忙追出来,开得正灿烂,是阿姨自己在阳上种的,好说歹说才让奶奶收下,好省下买花供奉的钱。
时妍谢过阿姨,并没有告诉她,像她们这种会偷懒把每年的几次祭扫合并成一次的人家,通常是只烧纸,从没买过花。
在公交车上颠簸了两个小时,终于到了墓园。
家族的几块墓地是以前是从山上集体迁下来的,所以都在一起,时妍挨个给爷爷和伯父磕了头,然后才轮到自己的父母。
因为年代比较久远,所以爷爷墓碑上的字迹开始有点模糊了,好在祖孙俩早有准备,时妍拿出油漆和毛笔,蹲在墓碑前又把爷爷的名字重新描一遍。
奶奶站在高处俯瞰远方的城市:“哎,你看这里风景蛮好哎,一家人整整齐齐睡在这里还蛮幸福的。”
时妍专心描红,头也不回地说:“是不错。”
“你以后给我扫墓可不能一年只来一次啊,要多来看看奶奶知道吗,阳历生日和农历生日都要来,逢年过节也别忘了。”
“……我以后会很忙的,估计没那么多时间。”时妍平静地说:“都怪您没做个好表率。”
“哎你这熊孩子——”奶奶狂戳时妍的额头:“白把你养这么大了,哎呀气死我了。”
“要不你努努力多活几年,我也努努力早点死,这样您就就不用生气了,还能一起来看我。”时妍被戳得下笔不稳,油漆差点涂出界。
“想得美,我们家的祖坟没留你的位置。”时奶奶指着爷爷墓碑旁边唯一的空位:“喏,就剩这一个位置了,给我留的。”
“那我去哪里住啊。”
“你以后肯定要嫁人的嘛,到你婆家住去。”
时妍很受伤,转头面向墓碑:“爸爸妈妈,我不想嫁人。”
奶奶也不甘示弱,对着爷爷的墓碑祈祷:“老爷子老爷子,你在天之灵保佑,一定要让这丫头遇到如意郎君啊,越快越好啊,不然我都要被她气死啦!”
“奶奶你能不能稍微着调……”时妍羞红了脸,随后,她就在过路人群中看到了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像一条蓬松的黄色扫把。
时妍丢下毛笔,对着爷爷的坟墓磕了三个头:“爷爷,您一定要原谅我小时候不懂事偷吃你牌位上的祭品……”
“豁,你终于肯承认了!”奶奶高声叫道:“这么多年一直抵赖说是小猫偷吃的你好意思吗!”
时妍又磕了个头,在心中默念:“爷爷神通广大,保佑孙女一切顺利。”
然后,时妍站起身,拍拍膝盖上的土,向阮长风所在的方向走过去。
时妍追上阮长风的时候,他正在买花。
时值清明节,鲜花最不愁卖,价格自然高涨,阮长风手里只拿了一小捧矢车菊,面对八十元的高价直皱眉头,但还是咬咬牙买下来了。
买花的还想推销些香烛纸钱给他,时妍一听价格,实在忍不住了,小心碰了碰阮长风的胳膊:“我折了好多金元宝,你不用买了。”
“哎,你在这干嘛呢?”阮长风看着她眯起眼睛。
时妍扬了扬手中的塑料袋:“呃……扫墓?”
“哦,那你知道这里的坟墓排列有什么讲究吗?”阮长风苦恼地说:“我第一次来,找不到碑了。”
“可以去管理处查一下编号。”时妍暗暗揣测,应该不是祭拜亲人了。
“好主意。”阮长风抚掌:“所以管理处在哪。”
“我带你去。”
管理处在山脚下,他们又得从山腰的台阶走下去,阮长风俯瞰漫山遍野的坟墓,感叹道:“我以后死了绝对不能埋在这么点大的水泥盒子里面,太憋屈了。”
时妍没说话,她觉得人死都死了,躺在哪里都无所谓。
“你来给谁扫墓?”
“爸妈,爷爷,还有其他一些长辈。”
听到这个回答,阮长风扭头看了她一眼,眼神中看不出来怜悯,只是略有些惊诧:“那你家没剩几个人了。”
“剩我和奶奶。”
阮长风点点头:“难怪折这么多金元宝。”
“你呢,要找谁的墓?”
“我的吉他老师。”阮长风挠头:“她下葬的时候我高考冲刺,全家瞒着我,都不知道她自杀了。”
“好可惜……”
“其实也不算多可惜吧,”阮长风说:“她有重度抑郁症,死了算解脱。”
“艺术家好像挺容易抑郁的……”
“她算什么艺术家啊,”阮长风冷笑:“一个人背井离乡来宁州闯荡,到处参加选秀,没什么天分也没红,一张唱片都没出过,写出来的歌谁都听不懂,脾气又傲慢,十几年了还在酒吧卖唱。”
时妍不满:“这么说也太刻薄了。”
“天才陨落叫人可惜,可是普通人呢……”他低下头:“叫庸人自扰。”
“不能这样讲,都是可惜的!”时妍急道:“一个人死掉了,对于认识她的人来讲,都很可惜。”
阮长风又深深看了她一眼,阴阳怪气地说:“我没经历过你那么多死亡,领会肯定没你深。”
时妍没理他,指了指山下的一间红房子:“管理处就在那里。”
“不用,我找到了。”阮长风伸手拦住她,然后视线转向一侧,一座苍白的坟墓前站着个穿黑衣戴墨镜的男人。
“你平时看综艺吗?”阮长风突然问。
“不怎么看。”
“你认识那个人吗?”阮长风指了指黑衣男人。
“不认识。”时妍摇头:“我有点脸盲。”
“哦那真是可惜了,”他笑得露出牙齿:“这位现在正当红呢。”
“是唱歌的?”时妍缩了缩脖子:“难得遇到个明星,签名好不好卖?”
“唱过几首口水歌,有时候走大街上都能听到,签名……应该挺多小姑娘愿意出高价买吧。”阮长风把手中的雏菊花交给时妍:“你先帮我拿一下。”
时妍接过花:“你认识那个歌手?”
阮长风又把外套脱下来,搭在时妍手臂上:“衣服也帮我拿着。”
“你干嘛去?”
阮长风森然笑道:“我去帮你要签名啊。”
在时妍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阔步朝那个男人走过去。
他走近,高声喊出了一个连时妍都听过了响亮名字,在男人回头的瞬间,重重挥拳砸在他那张俊脸上。
时妍下意识尖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