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兹兰尼和乌恰雷耶沿大街南行。出了恰列乌大门,过壕沟,复行一恰克林便是塞兹兰尼所属的塔木塔部驻地。喀山对巴什科尔托斯坦山区的游牧部落、半游牧氏族实行羁縻统治,羁摩区以古代大保加尔国的行政区“塔木塔”命名——像塞兹兰尼这样的统领一个千余人级别村落或村庄的塔木塔伯克虽然与一翼地方的长官“贝伊”(伯克的乌古斯方言形式,系政治立场亲奥斯曼的称呼)共享“伯克”的称号,但级别则与苏木、百户的长官“伊克塔”同级,被视作“乡巴佬”“蛮子”而遭鄙视是免不了的……“看看,前面出什么事了?”
“好像发生了纠纷……”到了外环的繁忙地段,前方突然出现了一大群聚群看热闹的民众。为履行维序之责,塞兹兰尼领着乌恰雷耶也上前去。“……有老人在拉货车你就该腾道懂吗?懂吗?”
“不是,大娘……”“懂吗!你没那素质!瞧你那打扮,你那长相就知道你不是喀山人儿!”
街角的拐口,有辆驴拉车,车旁几筐水果撒了一地。一名披着乌拉尔山区风格大衣的年轻男子,正牵着马不住地道歉;而似乎是车主的一名大妈正伸着食指指点点地骂他。那年轻人似乎忍无可忍,不卑不亢地以乌拉尔一带的巴什科尔特方言回敬道:“喀山是您家的?这么有能耐您不住进萨莱……”“我生在龙蛇旗下!长在叶尔布津门!你呢?臭外地的。我还真是尼伦蒙古,巴阿邻部的!”
大妈一把扯下帽子指着眼角,“你看看,臭外地的看清楚,有尼伦眼角纹!瞧瞧!你有吗?你有吗!”
“我......”“你妈不老!你姥姥不老!你老年轻!你有妈!”
靠近了之后,塞兹兰尼确定那是位巴什科尔特人,而且是名士兵。“在十字路口给老人、给民众商户让座是你应该做的!给我小点声!臭外地的,这是我家,不是你家!”
“臭外地的上喀山要饭来了!狂什么呀?外地人有几个钱!这叫喀山!这叫喀山!喀山!我在喀山有户籍!你呢臭外地的?”
塞兹兰尼听着这一大段极不入耳的谩骂,强忍住冲上前给那大妈一记掌掴的冲动。四下里围观的群众数以十计,却无一人上前劝阻,甚至有人坐在马扎上一边嗑瓜子,一边饶有兴致地看戏。再靠近些许那士兵的相貌已能看清。那年轻士兵约二十二、三岁,乌黑的直发依巴什科尔风俗于脑后扎成一股马尾辫,五官有些许东方人平坦而柔和的特征,被阳光晒得略显黧黑的脸庞之上乌黑的双眼微眯着。士兵身材健壮,身高约莫十契雷克(约177.8CM,契雷克为鞑靼长度单位),虎背熊腰,此刻却对着那个一脸皱纹、矮小又肥胖的老大妈压抑着自己的愤怒,仿佛在喀山的自己真的生理上比土生土长的喀山人低一头,像虾一样弓着腰。“阁下……”“喂!你们!‘那个市民’,对就是你!看什么看!散了!”
塞兹兰尼骤然的暴怒吓了乌恰雷耶一跳,严厉的叱骂声与手中的马鞭合作,不但令看热闹的人群作鸟兽散,还令那大妈暂时住了口。“啊……啊,这位长官……”大妈抬头望了一眼塞兹兰尼裘帽上的翎羽和刀柄上的流苏,顿时作出了一副恭顺的表情。“你影响了交通出行,还畀军务通信工作干扰了。为个,”塞兹兰尼能熟练使用喀山腔,但现在他刻意带上了萨马尔口音,“警巡院好罚你三十块月别汗银币,军队好再畀你扣起来抽五十鞭子,你晓不晓得?”
“不、不、大、大人……”那大妈的额角汗珠像雨一样落向地面。“还不快滚!”
欺软怕硬的投机商贩丢下一句“大人海量”连滚带爬地逃了。塞兹兰尼没有看大妈跑开的方向,而是下马拥抱士兵,拍了拍他的肩膀。“抱歉,托木尔。又出了这种事。”
“阿——塞兹兰尼,你没次道歉都莫名其妙,又不是你骂的我。”
塞兹兰尼麾下的巴托尔,[乌伦](白色)梯队的领队托木尔·伊什塔木尔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半开玩笑地吐槽自己的长官。“是我带你来的嘛……不说这个了。”
塞兹兰尼松开拥抱,脸上依然毫无表情,但不再是对之前的商贩作出的那般冰冷,“你手头的工作办完了吗?”
“办完了。”
“那一起去驻地吧。”
“驻地?要出击吗?”
交谈间两人已上马迈步向着驻地走去。这时乌恰雷耶喊了一声“阁下”,塞兹兰尼将头转向前方。接着他立刻勒马停在了原地,十阿尔辛开外对向而的骑马者亦如此。那人身上披着行军用蒙古式铁叶甲,蒙古式护顶盔上红色的翎羽随风飘动,线条刚毅而粗犷的脸上有一道靠近耳廓、半藏在头发中的伤疤,腰间袴着蒙古式的复合弓和箭袋,蒙古弯刀的刀鞘拍在大腿外的札甲上发出脆响。在喀山这座保留了浓厚阿的里保加尔国遗风的城市,如此蒙古化的人只有一个……“贵安,雅潘查阁下。”
塞兹兰尼行了个军礼。雅潘查无言地回礼,继而离去。雅潘查,喀山汗国的名将,三十年前第一次喀山汗位继承战争期间,十七岁的雅潘查率领四百勇士突袭巴甫洛沃,枭首七百,阵斩俄将谢苗诺夫,一战成名。之后,雅潘查率麾下具装骑兵东奔西走战无不胜,令俄国人与诺盖人闻风丧胆,即使是塞兹兰尼这样的新军派也不得不承认雅潘查与他的麾下三千具装骑兵是汗国中央军之外战力最强的两支部队之一。然而,雅潘查不知为何不待见塞兹兰尼;塞兹兰尼始终无法理解雅潘查为何以一地方那颜之尊亲自发言攻击自己,甚至累及了奔萨伊……......黑海秋季的西南风咆哮着抱起一团黑色的浪涛,将其掷在卡拉米特岬角的峭壁上摔得粉碎。岬角上方盘结的浓厚黑云下方,克兹列夫要塞耸立于岬角一侧的山岩之上,城区的海港径直插入海湾,城塞的中心堡垒则高居山岳之上。“殿下,您说什么?您的意思是今年秋季对斯拉夫土地的常规扫荡转为对俄国的大规模军事行动?”
克兹列夫要塞的指挥官、独眼的巴伦贝伊猛地在窗口转回头盯视来客,仅剩的黑色右眼与身后的暴风云同色而涌现出炽热的光芒。克兹列夫是克里木汗国规模最大、设施最完善的贸易港口,克兹列夫要塞指挥官素来被视作全汗国地方官中一等的肥缺。然而现任要塞指挥官巴伦贝伊却是靠在克孜刻尔曼前线与波兰人、立陶宛人和扎波罗热哥萨克人搏杀攒积战功升迁至此,无论如何也无法适应克兹列夫的和平与繁荣。“汗兄亲自说与孤,不会有假。”
巴伦的访客披着华丽的卡夫坦长袍。被称作“殿下”的这位访客是明里汗的儿子,现任克里木可汗沙希布一世同父异母的弟弟,穆巴拉克米尔咱。“为什么是今年秋季?不要用喀山糊弄仆,喀山和莫斯科之间的冲突已经进行了两年了。”
“鞑靼袭击和瓦良格袭击几乎算不上军事冲突了,何况之前两边没有宣战。而现在,俄国人正在向边境大批地运输物资并集结部队,这意味着宣战——一场大战役即将到来。”
“所以大汗参与这场战争有何计划与目标?”
巴伦面不改色,语气却兴奋了些,“显然,不是因为所谓的‘王朝血缘’,虽然喀山的汗沙法是大汗的儿子,但这无法构成动员全国兵力的理由,也不可能令大汗投入汗国的全部人力物力。”
“保护喀山也是战争目标之一,”穆巴拉克转身走向了地图,“但大汗的主要目的是通过一次可有可无的决战及其前后的一系列小规模战役消灭莫斯科在顿河一带的力量存在,将顿河平原从莫斯科的威慑下解放出来。”
“然后?”
巴伦眯起了独眼。“然后?”
穆巴拉克在地图上画出一个指向汗国北方边境耶列兹城的箭头,“您可以起草移民招募布告和地契了。”
......塞兹兰尼的部下属共计一百二十九人于儒略历8月26日、突厥历六月十三日、希吉来历(回历)赖哲卜月(七月)二十二日(托木尔:“这通行证上繁琐至此的日期登记有什么意义?”
塞兹兰尼:“政治正确。”
)清晨离开喀山城。军队向西南渡过阿的里河,踏上阿的里河西岸南北向的民用大道一路南下(塞兹兰尼既无时间亦无意愿向官僚机构递交东岸军用驰道的使用申请,更不想南下绕一大圈寻找渡口)239恰克林,抵达辛比尔地区首府辛比尔城。辛比尔地区的那颜是皇亲国戚穆罕默德穆尔扎,不过赶路的塞兹兰尼没有向他献上约定成俗的礼品的打算,穆罕默德穆尔扎想必也不会屈尊来给他一个小小芝麻官(甚至算不上官)添堵。鉴于自己曾在当地作战数年比较熟悉地理,也出于避免节外生枝、耽搁行程的考虑,更因为民用大道的使用费昂贵不堪,塞兹兰尼在向辛比尔路监所支付10银币又32铜辅币的路费(“这么课重税,辛比尔的贸易早晚玩完!”
萨比里罕见地愤愤断言道)后便带队离开大道进入一条乡道。部队一路轻装疾行,一日之内四分之三的时间在行军,即使吃饭也不下马扎营而只是减速食用干粮,睡觉时也不下马;整支军队处于老阿穆尔称为“亚急行军”的状态,所有的备用马匹都被调入驮畜轨道,一天一夜可以行进近一百四十恰克林,即使在阿拉特达鲁哈崎岖的乡道上也毫不减速。塞兹兰尼与部队到达辛比尔转向西方是在8月27日子夜,8月30日下午便穿越索叶河两岸的高地与莫尔多瓦森林、绕过萨兰诺城靠近边境。(达鲁哈源自宋元的路,但和宋元路不同不是行政单位而是军区。喀山汗国一共有五大达鲁哈,其中阿拉特位于西部)绕过萨兰诺之后,塞兹兰尼的部队转向北方,计划在俄方哨戒较疏散的地带渡过边界阿拉特里河,尽管有充足的后备马匹换乘,塞兹兰尼的部下们在连续赶路数日后还是感到了强烈的困倦。塞兹兰尼也略感疲惫,但他是伯克,是夏,他有自己的职责。(夏,领兵官之意,在巴什科尔托斯坦是类似指导员和指战员合二为一的职责)“弟兄们,往北三十五恰克林是一个叫做罗莫丹的村庄。我为奔萨伊伯克办事时去过彼地,哪里出产甘甜的栗子和水灵的姑娘,”塞兹兰尼扬鞭指向前方,“再咬咬牙坚持一下!”
“栗子......”“姑娘......”士兵们纷纷口舌生津。“别欺侮老百姓,需要用钱找我!”
塞兹兰尼赶紧补充道。“放心吧伯克,我们一定让你破产!”
一名欧古兰嚷了一嗓子,激起四下爆笑,塞兹兰尼没有回答,只是做了个请便的手势。“塞兹兰尼,你就望梅止渴吧。”
托木尔嘴角微拧。“你是说契丹国魏王朝的太武可汗?”
鄂林问道。“太武是拓跋鲜卑人的可汗,望梅止渴是桃花石帝国汉王朝大维齐尔、曹氏魏王朝的第一位帕迪沙‘德行之长’操大帝的事迹......”托木尔瞥了鄂林一眼。“虽然托木尔你说的基本全对,但‘太武’是谥号,他的本名是焘。”
塞兹兰尼补充道,“还有,魏王朝第一位帕迪沙是曹操的儿子丕而不是他本人。”
马匹似乎也能听懂塞兹兰尼的鼓舞,纷纷挤出脚力加紧赶路。四个小时后日近晌礼,前方的林间土地逐渐平整。“......”塞兹兰尼望着远处的林冠挤起眉毛。“出什么事了?”
托木尔问道。塞兹兰尼的老部下们都明白,若塞兹兰尼都变了颜色,事情肯定不会简单。“罗莫丹人口超过一千户,晌午不应该没有炊烟。”
前进几步后,塞兹兰尼回应道。“莫非......”鄂林没有说出自己的猜测。“赶紧。”
塞兹兰尼丢下这个词便快马加鞭。在转过两道弯后,部队停下了马蹄,结束了——徒劳的——快马加鞭。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莫克沙和厄尔兹亚人村庄罗莫丹——或者说曾是罗莫丹的废墟。莫尔多瓦人习惯以家族为单位聚居于用粗圆木和泥炭藓建起壁衍式长屋,现在战士们眼前的这些长屋已成为残垣、焦炭与余烬。村庄正门口有曾是栅栏门的木灰,灰堆里倒着两具尸体,一具胃部被火枪弹打碎了,另一具被火焰燎得面目全非,上下伤痕累累,手中还紧紧攥着充当武器的大镰。村中土路上随处可见倾覆的货箱与被踏碎的果蔬沾染了和着干涸的黑色血液的泥土,附近往往有尸体。整一座偌大的村庄向外散发着强烈的腐臭、焦灰......所有与死亡相关的气味。在一间只剩泥灰包裹的墙基的长屋中,士兵们发现了两具被割去舌头的尸体,这是整间中央大厅唯二完整可辨认的尸身。神龛中空空如也,或许曾放有圣像,但现在只有作为祭品却被啃过的面包和或空或碎的酒瓶;莫尔多瓦人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但看来俄国丘八并没有什么“同宗之谊”,他们虔诚的表现就是将全村所有的圣像、历牌、宗教饰品洗劫一空。一间内室中有具被劈开头颅的男性尸体,一旁的床上有几片被扯走了装饰物的帷帐碎片,看来是女性的床铺而且是年轻女性,至于她是被奸污后遭杀害还是被掳走了则无从得知。再向内有间疑似仓库的半独立房间,里面有一具抱着一袋面粉的女尸,可能是第一次劫掠后离开藏身之所找寻物资结果遭遇了俄军的回马枪。隔间里有小孩子焦炭状、不成人形的尸体。村庄中心大广场上的老树被伐倒了,曾经庇护了一代代人的繁茂枝杈大概作了柴火。广场中心有一大坑,坑中的填埋物包括部分露出白骨的头颅,失去头颅、扭曲成怪异形状的身躯,还有赤条条的年轻或年幼女性的尸体;一层压一层,密实不见底。一旁竖着十余根木桩,十几位男女手脚受缚挂在上方,木桩从他们的股间刺入,穿透身体从口中刺出;这些尸体的腹腔被剖开,里面的东西被扯出摇晃。塞兹兰尼认出了其中几人,他曾向地方巡逻队出售食物,她曾向一位落单的民兵提供下榻,他曾为地方部队作向导......现在乌鸦正在啄食他们的眼珠。柴堆与余灰中有大量猪骨。莫尔多瓦人擅长家猪育肥,莫克沙五花肉在维达苏瓦尔和萨兰诺的市场上被视作一等佳品。而现在,这些猪的骨骸被与其他肉畜骨骸混杂一处;俄军掳走了多数猪只,来不及带走的就地屠宰,或食用或焚烧。一个半月前塞兹兰尼来此地登记户口时,这里还是一个叫作“罗莫丹”的生机勃勃的村庄。塞兹兰尼部点起通知后方有袭击发生的烟火。部队不需要整顿了,他们在沉默中上马,向俄喀边境疾驰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