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二神秘兮兮地笑着问:“你方才说,得民心者的天下。对不对?”
刘君悦点了点头。
两人站在街道转角,清风吹的树叶婆娑作响,蝉鸣声起起伏伏。
刘君悦犹自狐疑地注视着小二,静待下文。
小二突然笑起来,天空的乌云被清风吹向远方,月辉重撒大地,照亮了小二憨厚热情的笑容。
他指了指自己,说。
“你得了我的心呀。”
……
这夏季的夜似不夜的白昼,只因那欢歌笑语万里,灯火阑珊满城。
老实催赶着马车,缰绳轻轻鞭打,马儿嗤鼻踏步,车轱辘转呀转。度过大街转角而过,百姓四下而避都好奇地张望。
陈金裘轻拂窗帘一角,注视着街景车水马龙,百态变迁。只到鼓声起,歌声吟,马车停稳后,他才放下窗帘端坐在阴暗的车内沉思。
“三爷。”老实跳下马车朝车内轻唤,“烟云阁到了。”
烟云阁内歌舞升平,红袖垂栏而飘,街巷满是女子香,还有甜腻的灯糖在空气中弥漫着柔脆的芬芳。
马车内的陈金裘不做声响,但在暗处的他却透过窗帘望了几眼便莫名地笑了几声。旋即等笑意止住,略微恢复冷静后才稍稍整理衣裳,推了推发髻,之后才掀开了车帘。
老实跪伏在地上,陈金裘踩着他的背下了马车,随后一摆袖袍。
“三爷,今日……”老实爬起身后小心翼翼地问,“几时归?”
“难得出来吃酒,你莫要做声。”陈金裘撇了他一眼,“府中即便有风言风语你也不可多嘴。”
老实知道大夫人近日时常带着一个十多岁的妙龄小女孩学刺绣、插花,鲜少在呵斥自家三爷。
他憨厚地点头憨笑,吆喝地说:“老实晓得。”
“看好马车。”陈金裘卷袖负手于背,“我去去便归。”
老实揖礼一拜,旋即跳上马车。他从腰带里摸出一盒小匣,从中摸出了些许烟叶放入口中咀嚼,随即背靠马车望着满街热闹的繁荣盛景,哼着小曲儿闭目养神。
陈金裘迈步进了烟云阁,一纺画廊隔开两道长廊,一女子当即媚眼如丝地跟上热情吆喝:“三爷今日来的早,快些里边请。”
陈金裘由着女子领路,闲庭信步地晃过画廊,沿着长廊朝内缓步而去。
“雅座,备好酒,摆些下酒吃食。”陈金裘侧首望向身侧的空地,长廊由木梁撑高,空地里填了假山,加之上方有水渠注入美酒,更添几味未饮先醉之意,“今日我无客,独坐即可。”
“三爷常来,这习惯呀,奴家明白的很。”女子抬手间纱袖舞动,“阁楼雅座给三爷一直备着,您里边请。”
陈金裘走过假山到了富丽堂皇的内厅,满堂坐客皆是内城达官显贵,亦或是名士之后。
他望着满座醉酒高歌,在舞乐声中好奇的问:“我观今日客人如此之多,怎么还有雅间给我备着?”
女子似笑非笑地朝他投去妩媚的笑,边走边说:“三爷闲来无事登阁,能常来捧场是咱们烟云阁的面子。阁主早有吩咐,天字号雅间就是您的专座。而且呀奴家多嘴说一句,您别不乐意听。”
有几名熟识的友人朝陈金裘揖礼,陈金裘还了礼,口中问:“你说。”
“现在整个崇都都知晓您执掌刑狱,三爷年纪轻轻便已是这般非凡成就,那是这个。”女子学做男子翘大拇指,随即舞弄纱袖掩嘴轻笑,“而且三爷每次来皆是独坐居多,甚少唤阁内姐妹们侍奉,想来是独树一帜,另有他意。”
陈金裘跟着女子上楼,他双手托着袍摆笑,说:“都说烟云阁女子玲珑心思,对入阁的人捉摸通透。今日闻你这般言语,此间所言非虚。”
“此为份内之事。”女子捻着纱裙扭动腰肢,她回眸一笑,“三爷若是今夜要人作陪,奴家可愿毛遂自荐。”
陈金裘面上笑意不改,口中却说:“还是不劳烦姑娘了。”
女子也不觉尴尬,只是一笑而过。
两人上了楼,楼阁木板擦的噌亮,衬的灯火明亮如昼。陈金裘抬眼就见几个幼小的女娃穿着过于宽大的纱裙,手中捏着抹布跪伏在地,对着围栏仔细擦拭。
他掠过时向后摆手,问:“这是?”
“哦。”女子顺着他的手势撇了一眼,行步间侧首礼貌地说,“这些都是外地逃难来的难民卖的女娃,唉。”她神色微显黯然,“如今外头风风雨雨,灾祸连绵。入城的流民皆在外九城席地而卧。三爷,奴家多嘴,您别嫌。”
一女娃跪在围栏那擦拭,好奇的目光却是与陈金裘四目相对。
陈金裘望着那女娃天真好奇的大眼睛,说:“你接着说。”
“如今外九城流民那可叫一个遍地都是,唉。饿的头昏眼花,带着孩子的妇人便将孩子变卖换口热食裹腹。”女子悲天悯人地轻叹,“这些个丫头都是阁主前些日从外城买的,有好几个死了爹娘。那人呀就那么往地上一躺,可怜这些孩子就跪在地上没日没夜地哭,喊的都是卖身葬亲。可外九城皆是闹市,乱着呢,能出挑卖身的还得比个嗓门大不大。”她努嘴啧啧,“哎呦,都是可怜人呀。”
陈金裘跟着女子沿着旋廊阶梯上行,等上了烟云阁三层楼,说:“听姑娘之言似是心有所感,你怎的知道这其中详细?”
“叫三爷见笑。”女子敛着纱袖轻推雅座推门,随后看向陈金裘抿唇一笑,“奴家早些年也是如此,能从中脱颖而出比的就是个嗓门。而今呀。”她抚着门柱似感慨地说,“奴家应是少数能活下来的。这般苦命,奴家还得珍惜,好好活着那便叫逆天改命了。三爷。”她看向陈金裘真诚地问,“您说是吧?”
陈金裘失了笑意,面容上慢慢的收敛,随即他垂首说:“自当如此。”
女子又恢复那妩媚笑容,抬手一引弯下腰,说:“瞧奴家这碎嘴子,多言冒犯,三爷赎罪。里边请。”
陈金裘渡步进了雅间,女子揖礼缓步后退,脚步声淅索地踏在木板上,那轻轻的震动声搭着楼下的钟鼎轻吟。陈金裘忽觉心头重了几分,没来由地想起了远在烟州的陈丘生。
他想起陈丘生当日在烟州牧府公堂上的言辞,还有他只身面对暴雨之中跪地乞求的百姓,那一言承诺他原以为是震慑。
可今天的所见所知顿时改变了他的想法,他这一刻才真正明白,陈丘生不是为了保命才说那番话的。
他是发自肺腑,真的想要治水,救烟州。
姿色清丽的侍女端着木盘,美酒佳肴悉数而过,叫人目不暇接。
可陈金裘没了吃东西的食欲,他站在阁楼的最高层朝下眺望万家灯火。那围栏不过膝盖高,七彩纱帘散落而下,随着夜风抚弄飘摇。
下方人群熙攘,内城的繁华万景令他看的疲倦。他抬高视线望向外城,那里更为热闹,鼓乐声和吆喝声高亢洪亮,听上去似是四海升平的景象。
可谁又知晓那处繁荣地里,有几人恣意无妄,又有几人苦命悲然?
那喊声里,是谁在笑,又是谁在哭嚎?
一声清脆的木碟放置在案上的声响,屋内除却风声外,一切仿佛都静止无声。
“登高望远。”陈金裘有感而发,“高处不胜寒。”
阁楼雅间内的空气里突然弥漫着一种独特的幽然香味,一闻之下似触碰到了寒冷无比的雪山,比这夜风更冷,比人世间的人情冷暖更寒。
“三爷怎的这般悲愁。”那话音从陈金裘的背后传来,柔声泛着勾人的磁性,“可是朝堂中有琐事扰心?”
陈金裘心头一跳,他喉间滑动吞咽却未转身。许多日来他常来烟云阁,独坐饮酒却不叫舞姬作陪,那是因为他在等的人远在深闺之中,而这人。
就是身后人。
他缓缓转过身,目光一落到推门前的女子容颜上,那便在也移不开了。
甄可笑一身白纱裙,素手交握在腹间,俨然透出大家闺秀,名门千金之姿。
她今日的发髻如云,恍若远方的雪峰高不可攀,发髻中扎着剑簪,迈步之间显露出风轻云淡之势。
她渡步缓慢,一直到了陈金裘身侧。
“狱内公事繁多,心烦。”陈金裘行了一礼,“今日来此饮酒解闷,叨扰可笑阁主了。”
甄可笑屈膝一礼,大方落落地轻启朱唇,说:“三爷来此便是烟云阁的福气,请。”
她素手引向勾栏边的矮案。
陈金裘脚着净袜,无声渡步跪坐入了软垫,说:“我独坐,可笑阁主何故至此?”
“这话得问三爷才是。”甄可笑敛着裙袖下摆,素手握着莹玉酒壶为其倒酒,“接连数日到访,却次次不曾唤舞姬作陪。三爷是不喜阁内的舞乐,还是不喜阁内的女子?”
甄可笑倒好酒,端着酒杯递过来。此时楼外有清风吹入,荡起甄可笑侧脸发丝,那柔顺的发于眼眸间一晃而过,她便抬起明亮如星的眸。
呼吸微微一滞。
陈金裘被这刹那的美惊的惊心动魄,他忘了接酒,只等甄可笑微抬下颚示意,他才回过神,双手接杯。
“烟云阁内女子能歌善舞,无人敢言不喜。”陈金裘端着酒杯,目光却不敢望向身前人,“金裘不过是一时苦闷,借此地借酒浇愁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