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弦安是在吱吱扭扭的声音中醒来的,他的身体轻微晃动颠簸,像是还躺在梦中那团暖云上,先前剧痛欲裂的脑髓,现在也只剩下了疼痛消散之后的昏沉。
“公子,你可算是醒了。”阿宁在这段时间里,少说也探头看了十几次,好不容易见自家公子坐了起来,赶忙进来扶他,“你这回又睡了差不多整整一天。”
柳弦安这才注意到,自己此时居然是躺在一架很大的马车里。阿宁解释道:“是王爷安排的,他吩咐大伙尽快动身回白鹤城,一刻不得耽搁,却又不准任何人吵醒公子睡觉。”
这个命令的不讲理程度,堪比“你上来的时候同时下去”,但再不讲理,既然骁王殿下已经开了尊口,其余人也只有想法照办。山庄弟子们娴熟而又快速地扎了个担架,屏气凝神地碎步挪进卧房,你抓胳膊我抬腿地固定住自家公子,正准备悄声“一、二、三、起”,柳弦安却恰好翻了个身。
于是所有人就都僵在原地不敢动了,跟中了定身术有一比。
阿宁继续说:“王爷当时就站在旁边看着,场景可吓人了,房子里又黑漆漆暗沉沉,反正师兄们的呼吸细得都快听不着了,过了一阵,又试着去抬公子的时候,好几个人手都在哆嗦。”
就这么来回折腾了五六回,柳二公子终于在熟睡的状态下,被妥当安稳地送上了马车,用阿宁的话来描述,“二庄主虽然没有亲自参与抬公子,但事后也出了一身汗,虚得连晚饭都没能好好吃”。
“哦,对了。”阿宁继续补充,“这架马车也是王爷差人找的,程姑娘亲手铺的褥子,铺的时候,好多师兄都在围观。”
当然不是围观褥子,也不是围观漂亮的程姑娘,白鹤山庄的弟子们还不至于失礼至此,大家主要是围观事件本身,不懂怎么自家二公子只是同骁王殿下出了一趟不远不近的门,两人的关系就变得如此亲近,不仅马车大得离谱,连褥子都铺了足足五六床。
三小姐出门的行当都没这精细。
阿宁正说着话,车窗就被人敲了两下,柳弦安掀开车帘,程素月在外笑道:“柳二公子,要出来骑一阵马吗?现在天气好得很,景色也美,两侧还有荷田,嗯……诗里说的,卷舒开合任天真。”
别看只是一句,程姑娘当真努力背了半天。柳弦安便收拾好衣冠,弯腰出了马车,他此番离家时没有带那匹枣红小马,程素月就从骁王府的马队里找了一匹相对矮小老实的——不过也只是长得老实,因为它才刚刚被牵出大部队,立刻就迈动四蹄,轻快小跑去投奔大哥玄蛟,顺便也带着背上的柳二公子投奔了骁王殿下。
梁戍问:“睡醒了?”
“嗯。”柳弦安收住马缰,“多谢王爷。”
梁戍见他虽然还有些久睡后的懒惰疲惫,但已经不像先前那般神思恍惚形容木讷,便问:“有醒神的糖吗?”
“有。”柳弦安差弟子拿来一罐。
梁戍吩咐:“自己吃。”
柳弦安应了一声,原来不是王爷自己要。他取出一粒糖压在舌下,银丹冰片的味道直冲脑门,辣得整个人一激灵,又更加清醒三分。
“说话。”
“嗯?”
“说点什么,本王爱听的。”梁戍看着前方,“与那些白胡子老头无关的。”
柳弦安小心翼翼地不去触及脑海中的庞大世界,在记忆中将有关现世的种种全部搜刮出来,却发现自己每日除了睡觉就是吃饭,其余实在乏善可陈,便只好又添油加……锦上添花吧,锦上添花地描述了一下家中那两坛酒,简直吹得天上有地下无,若是让酒肆老板听到,估计会感动落泪。
梁戍也不嫌无聊,就由着他不停地叭叭叭,若是中途停顿得太久,还要出言催促。柳弦安说得口干舌燥,又不能歇,最后忍不住提出意见,我累了,不想说了。
二庄主柳拂知刚好打马路过,听到这句话,心都紧了,怎可对骁王殿下如此无礼?
他谨慎地看向梁戍,却发现这位以残酷暴戾而扬名天下的王爷并没有生气,反倒一笑:“好,那就歇会儿再说。”
而柳二公子还在不知天高地厚地嘀咕:“歇会儿也不想说。”
柳拂知忧心忡忡地想,唉,竟被大哥惯成这样。
于是他亲自呵斥侄儿:“好好陪骁王殿下说话!”
柳弦安:“……”
不想说。
但梁戍强迫他必须要说,说完了酒,就说白鹤城,从最东边的街说到最西边的街,最后连城中杀猪匠娶新媳妇的事都反复描述了三回,搞得程素月觉得自己简直像是亲自参加了这场钱屠夫的喜宴。
她问兄长:“这是王爷新创出来欺负人的方式吗?”
高林分析:“有可能吧,你看柳二公子那憔悴的表情,造孽啊。”
柳弦安咕嘟咕嘟地喝水,他觉得自己已经将这辈子的话全部说完了,要不是有二叔亲自配的润喉药,只怕嗓子都要冒出火星。阿宁一直跟在队伍后头,这天找了个骁王殿下不在的工夫,立刻小跑过来鼓励:“公子,你再坚持一下,马上就要到家了。”
柳弦安一愣,到家了?
他扭头看向山道一侧,果然在缭绕云环中,一座依山傍水的静谧城池正若隐若现,便惊讶道:“回程的路怎么这么快?”
“不快呀,也走了十几天呢,同去时一样。”阿宁没懂,每天看公子被迫陪骁王殿下说话,说得他自己一脸有气无力,还当在度日如年生不如死,这怎么还光阴转瞬,弹指一挥间了。
柳弦安倒也确实觉得度日如年,但那仅仅是嗓子眼的度日如年,思想却趋于静止,并不认为时光难熬,他的人生中难得有了一段时间,不必再苦苦思索要将大道归位于何处,也没空思索,因为在骁王殿下的强势要求下,他每天的生活差不多已经被“啊,今天又要说哪条街”给蛮横地占满了。
梁戍又策马而来,阿宁脚底抹油,飞快跑到了队伍最末位。
柳弦安赶紧含了一颗润喉糖,又“咳咳咳”地咳嗽了一阵,将虚弱诠释得分外淋漓尽致。
他从未如此急迫地想回家过。
但回家好像也并不能摆脱讲故事的命运,因为柳拂知早早就将骁王殿下要进城的事写信告知了大哥,于是地方官员与白鹤山庄一众人,到了日子便都在城门口迎着。按理来说梁戍应该住驿站,但柳庄主面对这位“不知道最后会不会娶自己女儿但最好还是不要娶”的兵马王爷,还是得表现出应有的礼数,客气道:“白鹤山庄已为王爷准备好了客房。”
梁戍点头:“甚好。”
就这么定下了进城后的住宿。
柳弦安刚一进白鹤山庄的大门,就被三小姐的丫鬟飞快地拖走了。柳南愿正一脸着急地等在住处,见面就扑上来,先象征性地问了几句哥哥被绑架的事,见他全胳膊全腿精神无恙,的确像二叔信中所说的那样平安,便直奔眼前重点:“王爷当真不是来娶我的,对吧?”
“当真不是。”柳弦安解释,“王爷这次住进白鹤山庄,是为了与我同游,但现在我也并不是很想同他游了,你听听我的嗓子,真的好痛。”
“不不不,你得陪他,万一你不陪,他要让我陪,那如何是好?”柳南愿翻箱倒柜找出一大包银丹茶,“哥,求你了。”
柳弦安被迫接受这份礼赠,抱着回到自己的水榭,本打算好好躺一会儿,却见家丁正忙进忙出,拿被褥的拿被褥,端椅子的端椅子,难免惊异:“阿宁?”
“公子,公子。”阿宁也在挪柜子,他满头是汗地说,“王爷不住安排好的客院,点名要来咱们的水榭,但这儿的客房实在太脏了,得加紧洒扫,公子还是先去别处歇息一阵吧,对了,庄主方才差人来找过公子。”
柳弦安只好又溜溜达达去了书房,被迫不停走路。
从水榭到书房,还是有好一截距离的。此时家中全部的弟子都已经听闻了“骁王殿下指定要与二公子同住”的事,都觉得万分震惊,比看到无头尸体站起来还要更震惊,毕竟尸体里或许有蛊虫作祟,但骁王殿下与自家二公子这突如其来的交情确实没法解释,于是大家纷纷用好奇的目光看着他,有胆子大的丫头,还上前主动问:“二公子,骁王殿下要在山庄里住多久呀?”
“或许三五日吧。”柳弦安哑着嗓子回答,暗暗希望最长也就三五日了,否则自己就算是将胖大海当成饭来吃,也实在支撑不住。
柳夫人也等在书房中,见到儿子进门,又是先关心了一番绑架的事,来来回回检查了三四回,方才道:“去吧,你爹有话要问你。”
要问的话自然与骁王殿下有关。柳弦安嗓子痛得一个字都不想多说,便省略了从白鹤城到赤霞城,再从山脚小村到白鹤城的所有事,只简略地回答:“就相处得还可以。”
柳拂书追问:“骁王殿下平时都与你谈论些什么?”
柳弦安答:“白鹤城与酒。”
柳拂书疑惑:“只有这些?”白鹤城无非是普通一座城,酒也比不过皇宫佳酿,这也能谈出同住一院的交情来?
柳弦安叹了口气,知道亲爹又不相信,为了避免再被继续盘查,只能将梦中的骁王殿下也拿出来凑数:“偶尔也会谈论天道。”还有沐浴,不过这个不太方便描述。
柳拂书指着对面的椅子:“什么天道,你嗓子既不舒服,便写下来。”
柳弦安脸皱成苦瓜。
不想写。
于是他说:“但骁王殿下或许还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