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林正站在路边同守卫说事,远远看着自家王爷过来,步伐匆匆走得那叫一个快,还当出了什么要紧事,忙迎上前想问明。梁戍却突然顿住脚步,余光微微往后一瞥,柳弦安便也跟着停在不远处,并没有像某人预想的那样,一脑袋撞背上,可见柳二公子捣腾归捣腾,但到底要比鸭子强。
梁戍摸了摸鼻梁,嘴角稍微一扬,忍着笑。
高林看着王爷这副逗猫惹狗的表情,深觉自己职场经验还很欠缺,打扰了,我这就走。
柳弦安却招呼他:“高副将,我们要去看余琮,你也一起吧。”
高林很上道:“我不去,我去不适合。”
梁戍皱眉嫌道:“看个老头,又不是看大姑娘,你竟还推三阻四扭捏上了。”
高林挨骂挨得这叫一个委屈,同行就同行,所以我不打扰反倒不对了是吧!
余琮被关押在一处单独的院落里,经过柳弦安的诊治,他的身体状况已大有起色,可讽刺的是,他却将这份起色全部归功于神明,甚至还自创出了一套理论,觉得正是由于自己献祭出了儿子,方才获得了寿命的延续,如此一来,心中悲伤便如云烟消散,成天在床上打坐,一副超脱于世间的高深模样。
这份“超脱”,连负责看守的狱卒都匪夷所思,他理解人人都想长生,但亲生儿子命都没了,老子还在欣喜他自己接上了儿子的命,这种活和畜生有何分别?他将饭菜放在小桌上,转身想离开,却见梁戍走了进来,赶忙行礼:“王爷,高副将。”
高林往屋里瞄了一眼,见余琮依旧端坐在床上,口中念念有词,便问:“他一直这样?”
“是。”狱卒道,“我守了三十年的监狱,就没见过这样的犯人,邪门得很。”
听到动静,余琮将眼皮微微掀开一条缝隙。只觉得门口的阳光一闪一暗,晃得自己头有些晕眩,逆光是看不清来人面孔的,他又正处在浑噩与虚无之间,便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干哑的嘀咕,复又闭上双眼。
梁戍看着眼前这干瘪老头,想起了曾见过的那些丧身火海的漆黑焦尸,人都说面由心生,那余琮可谓是将心中邪神实打实地显露在了脸上,干皱的皮肤包裹住枯骨,嘴角僵硬牵扯着一个看似无欲无求、却诡异至极的笑,寻常人看了不说吓哭,至少也得做上一晚噩梦。
瘦成这样还能接着喘气,梁戍信了柳弦安先前的诊断——余琮的身体底子其实是很好的,倘若不是被银喋经年累月地小剂量下毒,或许当真能活出个一百岁。也正因如此,眼下这份事实就显得越发讽刺荒诞,他问:“余府后院里那些白骨,都是你所为?”
余琮缓缓摇头:“她们只是将性命奉献给了神,而神又将这些命交给了我。她们的命仍在,所以她们仍是活着的,还比以前活得更有价值。”
高林被这种狗屁不通的理论给震住了:“哪怕是同样一条命,那些小姑娘也要比你这半截黄土埋脖子的老头更值钱些吧?”
“她们的命中有欲,哪怕这个欲被满足了,下一个欲很快就会产生,所以她们的命里充满一重又一重永远也无法被满足的痛苦,哪怕我已经精心挑选了最纯真的女童,也一样。”余琮道,“而我却无欲,无欲就没有痛苦,没有痛苦的命,当然更有价值。”
高林叹为观止,一个残害了无数少女的老淫棍,如此大言不惭地说他自己没有欲,他娘的到底哪里来的脸皮?按理来说目前所搜集到的罪证,已经足够一刀砍了余琮的脑袋,但又觉得如此轻飘飘一个斩立决,实在是便宜了他。有这么一套完整的歪理邪说撑着,说不定这老东西能视上刑场为快乐登天,那惨死的万圆以及其余少女的冤魂要如何告慰?
梁戍道:“痛苦就得由痛苦来还。”
柳弦安便对余琮道:“你儿子的命中也是有欲的,他贪财好色,嗜酒爱赌,又从来不信世有神明,这种得不到庇佑的烂命,只会比那些女童更加痛苦,自然没法让你活太久。你最近左肋刺痛,便是因为那里有个缺口,缺口就是你儿子临死前没有满足的欲,而你的命,也会源源不断地从那里流淌出去。”
高林心想,我刚刚听到了一段什么鬼话。
他神情肃穆地看向自家王爷,柳二公子怎么会对教派也有研究,白鹤山庄里到底都藏了些什么邪门书,朝廷真的不用去检查一下吗?
梁戍将手搭在柳弦安肩头,示意他继续说。
而余琮此时已经捂住了左胸,他心口的确时有刺痛,现在经过提醒,就痛得越发明显,如同正在被一千根针细细密密地扎,脸色也白了。他以为献祭出了至亲,自己就能功德大涨,可柳弦安却说:“最有价值的命,应该是同你一样,毫无欲求,而这世间无欲无求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我最近所遇到的,也就只有一个小姑娘。”
他补充说:“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生得漂亮娇小,喜欢穿红裙子。最主要的,她自幼就长在深山密林中,从未涉足红尘俗世,眼睛如湖水清澈,声音似黄鹂婉转,她也同样信奉神明,这回来怀贞城,原本是为了求见银喋,只是可惜,银喋却已经死了。”
余琮听得入了迷,他痴痴地问:“她,她在哪里?”
“还在城里,已经准备和一个五十岁的光棍成亲了。”柳弦安的语调如冷泉,“她不谙世事,所以毫无欲念,听到银喋已死,就坐在余府的大门口休息,这时候路过了一个男人,随便哄骗两句,她便跟他走了。”
“不!不!”余琮叫道,“她理应是我的!她坐在了我的家门口!”
高林半剑出鞘,想将这往前疯扑的老头挡回去,余琮却不管不顾,哪怕胸前的皮肤被割伤,也依旧直直伸着手,如僵尸一般,想要抓住柳弦安:“你把她带来!”
“带不来,她已经要洞房花烛了。”柳弦安叹了口气,“或许她真的是神明赐给你,来填补心脏缺口的吧,可惜了,哪怕只是来早十天呢。”
余琮的五官扭曲着,喉咙里发出困兽的声音,柳弦安拉住梁戍的手腕,转身离开小院。这回越走越快,越走越快的,是柳二公子,走得最后都开始喘了,梁戍方才握住他的胳膊站定,在背上拍了两下:“不舒服?”
柳弦安点头。
哪怕是硬编的故事,但是要编出一个十岁小姑娘的洞房花烛,他也依旧汗毛倒竖,浑身难受。梁戍便将人带到暖烘烘的冬阳下晒了一会儿,安慰说:“没事。”
柳弦安深深呼出了一口气。
梁戍道:“有了你这个故事,他的痛苦才算正式开始。”
“其实我原本是想摧毁他心中那尊神。”柳弦安道,“但见到他后却觉得,没必要多费口舌,只需要让他尝到与那些遇害者临死前一样的恐惧和痛苦,就够了,有些人是不配知道真相的。”
梁戍揉揉他的脑袋:“好端端的,怎么又蹲下了?”
柳弦安抱着膝盖:“走累了,歇会儿。”
梁戍笑笑,也陪他蹲下:“那就多歇歇。”
那个十岁的小姑娘,是柳弦安根据小花的模样,进一步加工出的形象。纯稚,无欲,美丽,一心想要将她自己奉献给神明。寻常人听到这个故事,可能会怀疑,因为怀贞城里根本就不该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可余琮却不同,他也认为怀贞城里不该出现这么一个小姑娘,所以要是出现了,那一定就是神明赏赐,从头到脚都应该是自己的。
十岁,娇小,漂亮。余琮在屋里转圈,浑身的血都涌下了下腹,嘴唇颤抖,双手也颤抖,时不时地嚎哭出声。狱卒遵照王爷的吩咐,让人拎了几挂鞭炮不远不近地燃放,噼里啪啦的声音炸开,余琮越发疯魔,枯瘦的双手死死握着窗棂,将头挤出半个:“是谁,是谁在成亲?”
狱卒随口道:“周独眼吧,听说他命好,捡了个听话的水灵丫头。”
“不!不成亲!”余琮在空气中胡乱抓,“她是我的,我给你钱,我给你银子,你去把她领来!”
“这我可领不来。”狱卒看起来挺同情他,“说真的,那可不就该是余老爷你的吗?要是早来十天就好了,早来十天,这无亲无故的小丫头,任谁见了都会往余府里领,毕竟家大业大不是?唉,可惜了。”
十天,早来十天,只差了这十天。余琮大口喘着气,满眼满心都是这两个字,他觉得属于自己的东西被剥夺了,属于自己的生命也被剥夺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
狱卒将自己该说的词说完,立刻闪身退到院外,惊魂未定地想,这是疯了还是怎么着,早上还好好的。便壮起胆子问一旁的高林:“高副将,余琮这是被柳二公子给说疯了?”
高林点头,叹了句,可怜啊。
狱卒附和,是啊是啊,一大把年纪了,看着是挺造孽。
高林拍了他的脑袋一巴掌,你懂个屁,我是说我家王爷可怜。
柳二公子的嘴皮子,要是将来成亲了,吵起架……这盛景自己怎么能错过?
将来一定要把宅子买在骁王府隔壁。
柳弦安蹲了一会儿,还是比较累,梁戍就背着他往回走,一边走一边问:“如果没有我,累了要怎么办?”
“那就还能坚持地再走会儿。”
梁戍手一松,要把他放下来,柳弦安却双手环紧了他的脖子。堂堂大琰将军猝不及防,差点被这双小细胳膊勒岔气,但岔气也很甘之如饴,因为爱情就是这么既不值钱,又没道理。
阳光暖融融的。
柳弦安道:“王爷身上的味道很好闻,同那床被子一模一样。”
梁戍问:“那床被子上还有味道?”
柳弦安不动声色地答,已经很淡了。
梁戍虽然也很想将关系再推进一步,但总不好在这种时候来一句“那我再去给你睡出一点味道”,听起来着实脑子不好使,便转换了一下思路,将人往上托了托:“好闻就多闻闻。”
柳弦安心想,怎么不继续送我一床被子。
梁戍却已经没有家底了,他此番出门是为办事,并不是为了贩卖棉被,现在身上盖的,还是高林从阿宁手里抢来的。梁昱当初为了让光棍弟弟成功相亲,精心准备了许多漂亮的簪子首饰,以及宫廷调香师制出来的胭脂水粉,加起来总有七八十样,美丽归美丽,但就是弄错了性别,搞得骁王殿下只能手捧一床宫廷棉被赠予心上人,就显得很俭朴,很务实。
是个可靠的日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