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毅的表情先是有些呆滞。
慢慢地，那双沉寂灰败的黑眸，像是漆黑夜幕中忽然被点亮的星，熠熠生辉。
明明只是一句最简单不过的解释，他却感觉胸腔里有什么复苏，那颗死寂的心再次有力地跳动了起来。
许毅艰难地张了张嘴巴，试图说点什么。
然而，在目光瞥见林星陌身旁与他并肩而立的高挑男子时，许毅想说的话，一时间又堵在了喉底。
站在林星陌身边的，自然是邀请他过来的巫良玉。
他一头染成淡棕色的长发被扎成松松的马尾，高挑颀长的身材包裹在长风衣里，五官俊朗，身上有种属于艺术家的独特气质。
只这么跟林星陌一起站着，就让人觉得他们才是一路人。
许毅顿时收敛了神色，如点漆一般的黑瞳幽幽地望着他们，轮椅在他的控制下，慢慢转了过来。
而他抓在轮椅扶手上的手掌，不知是不是太过用力，隐隐有青筋凸起。
巫良玉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
感受到突然变得有些奇怪的氛围，还有男人那双漆黑眼眸中流露的敌意，他不由挑了挑眉，迟疑道：“星陌，这两位先生是……”
没有等林星陌回答，许毅忽然微偏过头，大大方方地朝他伸出手。
“你好，我是许毅。”
“他的丈夫。”
男人坐在轮椅上，明明是需要仰视别人的高度，却硬生生给人一种居高临下之感，又像一头受伤蛰伏的狮子，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当然，也能称之为“正宫气场”。
巫良玉果然被震住了。
“丈夫？”
他下意识地看了眼身旁的青年，见他没什么反应，这才迟疑地伸手，跟许毅握了握。
“你好……”他怔怔的，一副被打击到的样子，带着些许狼狈。
许毅目光微闪，面上却不显，甚至身上的阴沉冷漠也不见了踪影，看上去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
“不知道怎么称呼？”他问道。
“哦，巫良玉。”
巫良玉勉强回过神来，他又看了眼林星陌，见他神色淡淡，才低声道：“我是……星陌的朋友。”
“是吗？没听星陌提起过啊。”
许毅微微弯了眼睛，笑着看向青年，那亲密熟稔的语气，丝毫听不出来两人正在闹离婚。
旁边的苏卓阳，不动声色地看了看林星陌。
不得不说，他这张脸的确让人挑不出错，就是太冷了一些，即使身处这么焦灼的氛围中，依然一副事不关己的淡漠神色。
只在许毅说是他丈夫的时候，眸光微微动了动，然而看了眼许毅后，他又默不作声地移开了。
苏卓阳默默吃瓜，又忍不住在心底分析。
所以这是什么情况？他表哥是不是还有一点点希望啊？
面对许毅这一句随意又扎心的感慨，巫良玉的眼神流露几分涩然，他强自笑了笑，说道：“我们是大学时候认识的，毕业后就没怎么联系了，最近才重新有了联络。”
许毅：“哦，原来如此。”
男人嘴角带着笑，看在巫良玉眼中，完全是胜利者的姿态。
巫良玉的脸色又难看了几分，他再次侧头看向林星陌，刚想说自己就不打扰他们了，却听青年轻声问道：“学长，你的画呢？我想去看看。”
林星陌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许毅。
原本是打算走开的，恰好听到他们在谈论猫，他这几天又对猫有点敏感，便忍不住出声解释了一句。
至于许毅的自我介绍……
他确实没有说错，他们还没正式离婚，在法律上依然是伴侣关系。
两个人的寒暄在他听来也都没什么问题，所以基于社交礼仪，林星陌耐心等着巫良玉跟许毅说完，这才提出自己的要求。
“啊？”巫良玉愣了一下，抬手指了指隔壁展区，“在那边，要我带你去吗？”
林星陌点头，然后抬脚往那边走去。
巫良玉看了看他，又回头看了看脸色微变的许毅，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礼貌地朝许毅和苏卓阳点了下头，便跟在林星陌身后走了。
落在后面的许毅，黑眸死死盯着他们的背影，眼底闪过一丝阴戾，完全没了刚刚的云淡风轻。
苏卓阳：“表哥，要跟过去吗？”
许毅下颚紧咬，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跟。”
结果他们刚靠近过去，就听到巫良玉在问：“星陌，你跟那位许先生……真的结婚了？”
许毅握紧了轮椅把手，周身气场冷沉了下去，然而……
“嗯。”
青年的应答声很轻，却像一阵暖风吹过，将许毅周身的阴冷都吹散了。
巫良玉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下后面的询问，侧头回望，见许毅和苏卓阳跟了上来，他倒也没有惊讶。
听到林星陌回答的许毅，下一秒就调整好了心情，他对上巫良玉的视线，笑道：
“看来巫先生怀疑我说谎？”
虽然是在笑，但他漆黑深邃的墨瞳中分明没有笑意。
巫良玉已经察觉到了两人之间有问题，他顿了顿，回击道：“只是太惊讶了些，我一直以为星陌是喜欢女孩子的。”
许毅的身体一僵，随即又淡淡地笑了：“巫先生跟我家星陌的确没有那么熟。”
巫良玉：“……”
两人针锋相对，互相戳对方的心窝子，林星陌却只觉得他们吵闹。
他轻皱眉，好言相劝：“如果你们想聊天的话，可以到展厅外面。”
“……”
“……”
一招ko。
两位男士乖乖闭上嘴，唯有旁边近距离吃瓜的苏卓阳忍不住憋笑，被林星陌奇怪地看了一眼，才勉强收敛。
在这样诡异的氛围之下，三人陪伴着林星陌逛完了画展。
这时候，许毅已经将为小叔买画的事完全忘在脑后，即使知道了巫良玉就是那位阮大师的得意弟子，他也没有丝毫动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这家伙对林星陌有企图。
“我有话跟你说。”
来到展厅门口，许毅开门见山，对林星陌说道。
林星陌看了他一眼，没有拒绝，倒是巫良玉有些想跟着，但被苏卓阳笑着拉走了。
见他总算派上点用场，许毅难得给苏卓阳递了个赞许的眼神，然后自己控制着轮椅，缓缓来到艺术中心的前厅，在僻静的一侧停下。
林星陌慢腾腾地跟在他身后。
许毅转过轮椅来面对他。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好像那日在别墅的情景。
刚刚在展厅里面的时候，许毅心里一直憋着口气。
他有很多话想说，有很多问题想问，然而此刻到了外面，终于单独相处了，面对青年始终淡漠的样子，他又忽然开不了口了。
良久，许毅问道：“你说，你猫毛过敏？”
林星陌：“嗯。”
许毅挑眉，所以结婚之后，林星陌不肯跟他一起住，是这个原因？
他想问为什么不早点告诉他，但想到之前的情况……就算林星陌说了，难道他能够忍下心把年老的雪团送走吧？
许毅苦笑了一下，低声道：“从来没听你哥提过。”
如果那时知道，至少他会做更好的应对，而不是以为林星陌厌恶他，最后……还闹成这样。
“他们不知道。”
林星陌不太想说这个话题。
他歪头看着许毅，问：“许毅，猫除了鱼和猫粮外，还吃什么？”
他问得认真，许毅却是被他这突然的提问弄得一怔，但还是回答：“各种肉类，猫可以不吃鱼，但一定要吃肉。”
林星陌默默记下，又问：“那牛奶呢？”
他好像在一些动画片里看到过。
“最好不要。”许毅摇摇头，“有些猫乳糖不耐受，喝牛奶会生病，幼猫的话倒是可以用羊奶代替猫奶。”
看林星陌听得很认真的样子，许毅说完又忍不住问：“你要养猫？”
不是说猫毛过敏吗？
“我不养猫。”林星陌含糊道，“以防万一。”
许毅听不太懂，但也没有在意，他一时安静下来，犹豫许久后，终于还是咬咬牙说出之前没能说出口的挽留。
“你回来住……”
“离婚协议书……”
两人异口同声，许毅话说到一半，就感觉满腔情意被深冬最冷的雪水浇了个透，他一时失了声，而林星陌却毫无障碍地把话说完了：“还没收到。”
离婚协议书还没收到……
短短几个字，听在许毅耳朵里，竟有一种撕裂他灵魂般的疼痛。
他呆愣地望着林星陌，墨瞳中闪烁的点点期待，霎时间暗淡了下去，变成一种极力掩饰却掩饰不住的难堪，最后又全部化作了自嘲。
他的尊严再次被林星陌摔在地上，一脚踩得粉碎……
林星陌低眸看着许毅突然微红的双目，纯净清澈的淡蓝色眼睛里，浮现一丝茫然。
刚刚不是好好的，为什么突然……？
他又说错什么了吗？
“好，我明白了。”许毅哑着声，脑袋低垂着，脊背却挺得笔直，像是无论谁都无法将其压弯。
说完，他不再看林星陌，自己操控着轮椅，背影倔强不屈，又像掩饰狼狈地落荒而逃。
林星陌静静地看着男人的背影。
他不能理解许毅的情绪变化，但……他觉得心脏有点不舒服。
他微张口，想叫住许毅，却看到本来坚定离开的他，忽然停了下来。
许毅感觉到了展厅那边投来关注的视线，黑眸一沉，忽然改了主意。
他操控轮椅，慢腾腾地转过身，强忍着屈辱抬头，却猝不及防地对上了青年漂亮清澈的蓝眼睛。
青年安静地凝视着他，像是眼里面只有他一样。
许毅心头微动，但很快又冷静而痛苦地告诫自己。
不要再自作多情了。
“蹲下来。”他冷着脸，低声命令道。
青年依言在他面前蹲下，蓝眼睛依然在看着他，瞧上去竟有几分乖巧的意味，让许毅的手指又微不可察地颤了颤。
他要做什么？
林星陌毫不避讳地跟他对视，脑海却闪过之前在别墅的那个吻。
然后，他看到男人解下了围巾，伸手过来套在了他的脖子上，围了两圈后往前收束。
围巾磨蹭着他的脸颊，暖暖的，还带着属于许毅的体温。
许毅为他系上围巾，稍稍整理了一下，指尖不小心碰到了林星陌的脸侧。
温温软软的肌肤，细腻柔和，一点不像它的主人。
许毅微抿唇，克制地收回了手。
“天气冷，出门多穿点。”
许毅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能告诉自己，这是最后一次了，以后不管林星陌如何，都跟他没有关系……
“我今天戴了手套。”
许毅一顿，意外地抬眸，便看到蹲在他面前的林星陌，将戴着针织手套的双手展示给他看。
就好像在说……
我有乖乖听你的话一样。
许毅注视着他，觉得自己真的病入膏肓无可救药了，明明刚才还因为他的拒绝，那么痛，现在却觉得自己好了，甚至心底又开始死灰复燃了……
他闭了闭眼睛，强迫自己不再去看林星陌，操控着轮椅离开。
林星陌慢慢站起身，看着苏卓阳过来推许毅的轮椅，笑着跟他挥了挥手，两人进了电梯。
这个过程里，许毅没有再多看他一眼。
“星陌……”
巫良玉走了过来，看到他脖子上多出来的围巾，微微一顿，紧接着脸上又扬起温和的笑，“你不跟许先生他们一起回去吗？”
林星陌嗯了一声，摸出手机给肖助理打了个电话，然后说：“学长，我走了。”
“我送你下去吧。”
巫良玉走在他前头，帮忙按了电梯。
看着从负一层升上来的数字，他忽然侧过头，问林星陌：“你跟许先生吵架了吗？”
林星陌歪头想了想，很肯定地道：“没有。”
再次看了眼他脖子上的围巾，巫良玉苦涩地笑了笑，颔首：“嗯，那就好。”
电梯很快到了。
林星陌：“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今天谢谢学长招待。”
巫良玉张了张嘴，最终停在了原地，眼睁睁看着林星陌走进电梯，在他面前消失不见。
电梯里只有林星陌一个人。
他双手插在兜里，安静沉默地等待着，就像一直以来的一样。
没有别人，只有他自己。
“叮——”
到了一楼，电梯门自动打开，一阵冷风吹了进来。
林星陌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低头间，下半张脸就埋进了许毅的围巾里，男人残留的气息包裹住了他。
他很轻地眨了下眼睛。
直到电梯门快要自动合上了，他才重新抬头，继续走出了中心大厦。
一线大城市的夜晚，即使寒流涌动，也阻挡不住夜生活的喧嚣。
林星陌站在街边等待着，很快便上了肖助理的车。
回到家，才晚上十点。
林星陌换上室内拖，将雪地靴整齐放进鞋柜里，刚要褪下大衣，就听到有“叩叩叩”的敲门声，在门外响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