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陆平顶着比前一天还要夸张的黑眼圈来到了学校。
他无精打采地走到第四排坐下,放下书包,整个人萎靡在座位上,提不起一点精神。
陈妙妙看到他后,大呼小叫:“陆平,你怎么了,你昨晚去做贼了吗?”
陆平打了个大哈欠,倦倦地问:“陈妙妙,你怎么了,你昨晚去做阿哥了吗?”
陈妙妙又羞又气,赶忙抬手遮住自己的额头。班主任昨天下了命令,严禁陈妙妙同学再照小镜子摆弄头帘,要求她从今以后必须用发卡把头帘全部卡住,若是下次再被班主任抓到她上课期间用小镜子臭美,就要请她家长。
没办法,陈妙妙只能忍着羞耻把头帘撩了上去。
她今天顶着新发型踏进校园,觉得十分不习惯,总觉得脑门凉凉的,全世界所有人都在看她。
陈妙妙嘀咕:“我妈说了,我这是‘光明顶’,脑门大的人都聪明。”
陆平心想,陈妙妙如果真有“光明顶”的话,那她的月考成绩不会总在年级倒数徘徊了。
陈妙妙虽然有些凡尔赛,但她人缘很好,很多女同学都爱往她的桌旁凑。陆平被迫混在女生堆里,耳边听着女孩子们的叽叽喳喳,偶尔插两句话。
就在话题正酣之时,教室门口多了一道挺拔的身影。只见沈雨泽单肩挂着背包,迈步走进了教室。
沈雨泽虽然不苟言笑,但这并没有影响他在女生之间的人气,尤其他拿到全市英语演讲比赛第一后,他身上的光环更是成倍增长。他出现后,女孩子的声音一下子落了下来,几双眼睛全落在他身上,盯着他一步步从大门口走进教室,又盯着他从前排走到后排。
当沈雨泽从陆平身旁经过时,脚步特地放慢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冲陆平微微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陆平心里发虚,想起昨晚那场光怪陆离的梦和今早偷偷洗内裤的荒唐,男孩赶忙垂下头,逃避了沈雨泽的注视。
直到沈雨泽回到自己座位上,女孩子们的议论声才重新提了起来。
“刚才沈雨泽冲咱们点头了呢!”
“太后悔没去看比赛了……”
“老师怎么不安排女生和沈雨泽坐同桌呢?”
“老吴除非想让班里多一对‘班对儿’。”
“陆平,真羡慕你,之前和沈雨泽坐了这么久的同桌……”
陆平被扯进话题里,只能含糊应了几声。
直到上课铃声响起,女同学们才收敛谈性,依依不舍地离开。她们离开前,陈妙妙从书包里抓了几袋小零食分给了她们,当然,她没忘“雨露均沾”,也给陆平塞了一包。
昨天陆平只不过是陈妙妙多说了几句话,就被沈雨泽盯上了,现在的陆平哪敢收陈妙妙的零食?他赶忙把零食推回去:“我不吃。”
“我跟你讲,这个可好吃了,错过就是过错!”陈妙妙卖安利很努力,把小零食强硬地塞到了陆平的手里。
不知道是不是陆平的错觉,他总觉得他和陈妙妙的拉扯过程中,一直有道隐隐的视线在注意着自己……沈雨泽在看他?
等到正式开始上课后,陆平的心思完全不在课堂上。他借着桌兜的遮挡,偷偷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收件箱空荡荡,并没有来自前同桌的短信。
他以为,至少会有一条的。
比如,“陆平,今早我和你打招呼,你怎么不理我?”;再比如,“新同桌送你的零食好吃吗?”;亦或是“我昨天是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了吧?”
没有,通通都没有。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天。昨晚陆平下车后,接到了沈雨泽的一条短信,问他有没有平安到家。
陆平当时没有回复,今早起来,更是不知道该怎么回复了。
现在,陆平看到空荡荡的收件箱,被一种莫名的怅然包围了。
他很想回头看看沈雨泽,又怕自己动作太大,引起他的注意。
一节课过去了,两节课过去了,一上午的课过去了……
午休时,陆平被女同学们邀请,中午去食堂吃饭。他起身时,刚好听见班长在问沈雨泽:“你中午去食堂,还是家里人给你送饭到学校?”
沈雨泽往陆平的方向瞥了一眼,回答班长:“我回家吃饭。”
陆平:“……”
之前他都是和沈雨泽留在班里一起吃午饭的……
陆平心里的愧疚感跟野草似得,唰唰唰往外冒。
他强硬地把那些茂盛的野草统统剪掉,若不是沈雨泽昨晚说什么“吃醋”这种让他胡思乱想的话,他今天也不会刻意疏远他的。
陆平到了食堂后,邀请他一起吃午饭的几名女生见他独自一人前来,失望之情溢于言表:“陆平,怎么只有你一个人?”
陆平莫名其妙:“除了我以外,还有谁啊?”
女生们纷纷叹气:“你和沈雨泽总是形影不离的,我以为你们会一起来的……”
陆平一时语塞,他还以为自己换了座位之后,终于女生缘爆棚了,没想到只是他的一场错觉罢了。
陆平讷讷:“我和沈雨泽算不上‘形影不离’吧?”
“嗯……怎么不算呢?”陈妙妙语气微妙,“你们之前是同桌,上课在一起,下课也在一起,去操场一起,去小卖部还是一起。之前他去参加比赛,你还千里迢迢跑去给他加油,比赛结束之后,你俩甩掉我们所有人,单独去庆祝了——咱们班其他男生,关系也不像你们这么好呀!”
陆平:“……”听她细数完一切,陆平面庞发烧,但还是努力辩驳起来,“你们女孩子还一起手拉手上厕所呢!我和他只是走得近一些罢了。”
“近一些?”陈妙妙嘀咕,“你俩台风那天都睡在一张床垫上了,是够‘近’的了。”
好在,后半句话没有让陆平听见,否则他肯定要吃不下午饭了。
……
吃饱喝足,正是困意翻涌的时候。下午的语文课被大家戏称为“补觉课”,语文老师语速慢吞吞的,讲解文言文时满口之乎者也,听得同学们上下眼皮都黏在了一起。
班里安静极了,除了讲台上传来的催眠曲,再没有一点多余的声音。
陈妙妙倒是没有睡觉,她闲不住,暗搓搓从书包里掏出小镜子想要照一照。
可是没了头帘之后,镜中的她怎么看怎么违和:油亮的脑门,凌乱的眉毛,高高的发际线……真是没眼看!
陈妙妙越看越郁闷,但她又不敢直接把头帘散下来,怕被班主任批评。她幽幽叹了口气,拉开挂在桌子旁边的小垃圾袋,打算把小镜子扔掉。
陆平见不得她浪费东西,拦住她,轻声问:“这么好的镜子,你扔它做什么?”
“眼不见心不烦。”陈妙妙赌气说,“你要吗?你要的话你拿走。”
陆平觉得好笑:“我一个男生,我照什么镜……”话说到一半突然顿住,陆平猛地拐了一百八十度,差点咬到自己舌头,“你真不要了?那你给我吧。”
陈妙妙没问他要做什么,把镜子扔给了他。
这是一面圆形手镜,小小的还不足掌心大。镜子翻开后可以立在桌上,方便随时照一照。
高二课业重,几乎每个同学桌上都摆着高高厚厚的课本与习题册,像是一座难以攀登的山峰。陆平借着课本山峰的遮挡,把镜子藏在书后的某个角落。这个方法很很多人都在用,之前陆平坐在最后一排时,能看到很多同学在课上开小差:女生嘛就是照照镜子,男生胆子大,直接在练习本上画格子,和同桌下五子棋。
不过今天陆平既不照镜子,也不下五子棋,而是要做别的。
他小心调整着镜子的角度,向着左后方倾斜。
一点点、再一点点……
小小的镜子反射出他身后的画面,他看到坐在他后排的女生正在神游天外,又看到班长睁着眼打瞌睡。
陆平手心湿热,他在裤子上擦了擦手,喉结轻轻滚动,把镜子又调整了一点点。
而这次,他终于看到他想看到的画面了——
——沈雨泽坐在靠窗的位置,侧头看向窗外的枝头。他手里把玩着一支笔,随着他的动作,那支笔在他指尖灵巧地纷飞。秋风顺着窗户的缝隙吹进来,轻飘飘的纱帘在风的鼓动下跳着舞,试探地触碰少年的肩膀。
借着小镜子的反射,陆平终于可以正大光明地偷看沈雨泽了。
他把小镜子固定好,保证自己只要一低头就能看到镜中之人。当然,他也不是时时刻刻盯着镜子的,他大多数时间都在听课、记笔记,只是偶尔(他发誓真的是“偶尔”)才会低下头,看向窗边那道既远又近的身影。
昨晚的那个梦,让陆平惶恐、紧张、又羞恼,他上过生理健康课,他知道遗-精是他这个年纪的青少年的正常生理反应,但这是他头一次在梦中见到另一个人的身影。他告诉自己,这一切只是因为沈雨泽开了一个关于吃醋的玩笑,要怪就要怪沈雨泽胡言乱语;但他心里又有个声音在问——那真的只是个“玩笑”吗?
陆平十分矛盾。他即想看到沈雨泽,又不敢看到他;即想问他,又不敢问他。
这面只有掌心大的镜子,藏住了陆平无法诉之于口的少年心事。
……
在镜子的陪伴下,之后几天,陆平过得还算风平浪静。
只不过,他整整一个星期没和沈雨泽说过话了。而沈雨泽那家伙也沉得住气,居然也没有来找过陆平一次。
陆平失落之余,又有些说不出的生气。
周五下午,陆平再次用镜子偷看沈雨泽时,没想到却在镜子里对上了沈雨泽的视线!
陆平吓了一跳,赶忙把镜子掰到自己面前,装作整理校服的样子,动作僵硬地整理起自己的衣领。
他以为自己被沈雨泽抓包了,心惊胆战地一整节课,做好了下课后沈雨泽来找他“对峙”的准备。果然在下课后,沈雨泽起身从位子上站了起来,走向了他。
陆平僵坐在椅子上,想逃又不敢逃,后背绷得直直的,耳朵竖得高高的,心里不停打鼓:一会儿要怎么开口?第一句是冷淡些还是热情些?若是被问到为什么这段时间要躲着他,要怎么回答?还有小镜子的事情,要怎么解释?
这些问题在陆平心中纠结再纠结,翻滚再翻滚,直到沈雨泽走到他身旁了,他依旧没理出一个头绪。
他垂着头,等待着沈雨泽的质问。
然而——沈雨泽脚步不停,直接从陆平身旁走了过去。
甚至没有停顿一秒。
“……”陆平茫然地眨眨眼:沈雨泽就走了??就这么走了???他过来难道不是为了和自己说话的吗,结果就这么走了??
直到沈雨泽的背影消失在班级门口,男孩依旧像是石化了一样,呆坐在位子上。
陈妙妙推了推他,催促道:“陆平,你还愣着干嘛?下节是体育课!”
“哦……对对。”陆平这才想起来,每周五的倒数第二节都是体育课,体育课后面连着自习。所以刚刚沈雨泽起身从他身边经过,真的不是为了和他说话,只是单纯要去上体育课罢了。
意识到这一点,陆平不禁为自己刚才的自作多情感到羞耻。他匆忙收拾了一下桌子,系紧鞋带,和陈妙妙一起下了楼。
前往操场的路上,陈妙妙问他:“陆平,你是不是和沈雨泽吵架了?”
陆平否认三连:“没有,不是,你别瞎说。”
陈妙妙:“可是你们俩换座位之前关系那么好,中午吃饭都一起吃,但是这一周你们俩都各做各的,好奇怪。”
陆平:“以前那是坐得近,所以吃饭才会一起吃。现在我和你是同桌了,当然就和你一起吃了。”
陈妙妙:“哦~~~”
这声“哦”拖长了声音,说得千回百转,配合陈妙妙一脸诡异的笑容,陆平顿时像是被踩中尾巴一样,炸了毛:“我和沈雨泽又不是连体婴,他有他的事,我有我的事,难道不行吗?”
“我没说不行啊。”陈妙妙一脸无辜地眨眨眼,“我只说了一个字,你却巴拉巴拉回复了这么多,是谁心虚了我不说。”
“………………”
陆平哪里辩得过班里的八卦女王,只能闭住嘴巴加快脚步,飞快地跑掉了。
体育课向来是三个文科班一起上的。
体育老师的哨声响起,大家拖拖拉拉的聚在一起,按照个子高低排队站好。
文科班男生少,二十个人恰好站两排。陆平排在第二排中间,沈雨泽则是第一排第一个。
体育老师一声令下,所有人向右甩头看齐,唯有站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沈雨泽依旧保持着视线向前,所有人的目光全部汇聚在他的身上,陆平的视线混入其中,犹如水滴入海,无人察觉。
“向前——看!”体育老师吹了吹哨子,布置今天的安排,“你们先绕着操场跑圈热身,男生五圈,女生三圈,热身结束回到这里,今天要进行仰卧起坐的训练。”
“老师,五圈好多的!”
“仰卧起坐?我都想不起来上次做是什么时候了,好像是中考吧?”
“我胖了好多,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坐起来。”
“能不能今天先仰卧,明天再起坐?”
“这是考试吗,多少及格啊?”
体育老师根本不管同学们的抱怨,吹响哨子,押着同学们开始跑步。
他们学校操场一圈400米,男生跑五圈就是2000米。大家平日在教室里多坐少动,缺乏锻炼,即使是慢跑,跑到后半程还是有人掉队了。
陆平倒是没有掉队,他平时经常在家帮爸妈搬上抗下,身体素质还算不错,吊在人群中游的位置。
他本想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跑完全程,可是没想到有傻x居然过来犯贱。
跑着跑着,他眼前忽然多了几个人影——九班十班的几个男生居然呈包抄之势,挡住了他前进的路!
刚开始,陆平以为他们是跑不动了、所以才在跑道上慢悠悠地蹭,陆平想加速超越他们,没想到他不管是往左超,还是从右超,都被他们堵住了。
好几次,陆平差点被他们绊倒!
陆平立刻明白,他们是故意挑衅:“为什么要挡我?”
“谁挡你了?跑道这么宽,我们想跑哪里就跑哪里。”领头的是九班的“眼镜儿”,这家伙实在不长记性,两次被沈雨泽打脸,可是他一点没吸收教训,继续在这里上蹿下跳。
陆平懒得理他,一边保持匀速慢跑,一边警惕地观察周围,打算一有机会就冲出去。
“陆平,我听说,你上周在实验中学挺狂的啊。”眼镜儿说,“你把其他班的男生都骂了,挨个点名儿说谁谁谁欺负过你……呵,你怎么心眼这么小,大家开几句玩笑,你居然一直记着?”
陆平边跑边说:“我看你心眼也不大啊,上周的事情,这周来找茬,还叫了一帮狐朋狗友,生怕老师不知道你们九班十班关系好,联合在一起欺负人?”
眼镜儿:“别胡说八道啊,这怎么能叫欺负呢?我这是要和你联络联络感情。”
“不用了。”陆平早就不是当初那块可以被他们搓圆揉扁的年糕了,“我和你能联络什么感情?是你坟前找不到哭丧的人了吗?”
周围响起一阵噗嗤的笑声,跟着眼镜儿一块来找场子的“小弟们”没忍住笑了。
眼镜儿:“陆平,我艹你……”
“——让让。”
眼镜儿还没说完的话,被一道冰冷的嗓音截断。
人群后,出现了一道熟悉的高挑身影。原来,他们几人在对峙时越跑越慢,已经落下了大部队很远的距离,而这时沈雨泽已经领先他们一整圈,重新追到了他们身后!
跑了这么久,沈雨泽的头发已经被汗水打湿,呼吸也变得粗重。他跑步的姿势很标准,每一步的距离仿佛是测量好的。他的出现就像是一柄刺破阴霾的利剑,他面带霜色,目不斜视地从人群之中穿过,用肩膀撞开那些挡路的人,扔下一句:“老师在盯着你们。”
然后,又加速跑远。
趁着其他人怔愣之际,陆平也迅速从那群人之间冲了出去,这次他没有再隐藏实力,加快脚步甩开了那群没脑子的混蛋。
陆平追在沈雨泽身后,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望着沈雨泽被汗水浸透的后背,默默想——沈雨泽刚刚是特地来给他解围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