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过了家长会,国子监的大多监生就都归家准备过新年去了。
倒也有极少数来年要下场参加科考,且家在外地的监生,依旧留在国子监斋舍内勤恳读书。其次,监内一众监官和学官也没到放假的时候,日日都得来监中当值。
为此,食堂依旧要为他们提供朝食、暮食,庖厨和杂役们暂且没得休息。
好在这些人加起来的人数并不算多,无须食堂的庖厨、杂役如平日那般全员到齐。故而,魏询与孟桑找上徐监丞,三人合计了一番,最终定下一个临时的排班表,让众人轮流来食堂做活。
如此一来,大家无须日日过来枯坐发呆,也好回去多陪陪家人。
至于百味食肆那边的庖厨、帮工和仆役,基本都有身契被昭宁长公主握在手中,并非像食堂这边都是良民。
按着常理,孟桑自然可以理直气壮地要求他们马不停歇地干活到除夕前一日。不过孟桑自认不是那等剥削手下人的无良老板,与昭宁长公主简略商量过后,也给百味食肆的庖厨、仆役们列出排班表,声明此乃带薪休假,权当做员工福利。
百味食肆的员工们欢天喜地,却苦了国子监一众监生和数位官员。庖厨一减少,能买到的吃食品种随之少了许多。如若少年郎和官员们有特别馋的吃食,须得记准食单子上标明的日子,一旦错过,那就等来年国子监开学再说吧!
说起这个,倒也有一桩趣事。
原本监生们以为考完岁考、熬过家长会、吃上一顿竹笋烧肉,之后便能松快许多。依着他们的想法,定然是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溜溜达达到国子监去买吃食。
哪承想,现实十分骨感,美梦注定破碎。
毕竟少年郎们是休假了,但他们的阿耶、阿翁还得日日去官衙上值,累死累活地再忙碌□□日。
故而,少年郎每日都得被家中一众长辈揪醒,顶着诸人的浓浓期盼,睡眼朦胧地来到国子监继续搞代购。等送走他们的阿耶、阿翁、阿叔等等,少年郎们又得马不停蹄地赶回府中,将朝食、暮食带给自家弟妹、阿娘、阿婆等一众亲人。
这么一来,甭提好好松快一番了,监生们真是比平时在监中读书还累!
甚至其中有不少监生,竟然已经开始期盼起早些回国子监了……可见他们有多身心俱疲!
孟桑听见这些趣事儿后,伏案笑了一会儿,为可怜的监生们掬几滴鳄鱼的眼泪,然后笑眯眯地挎着小布包,回孟宅开始舒舒服服的宅家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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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距离除夕还有十日光景。期间除了祭灶日,也就是后世更常称呼的小年夜之外,其实也没其他太重要的日子。
有百味食肆在,孟桑心安理得地犯起懒,每日都得随着性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对于裴卿卿的“嫌弃”,她一边抓着热乎乎、白花花的大包子,一边振振有词地讲起《论冬日睡懒觉的一百种好处》,直说得孟知味半是宠溺半是无奈地摇头、叶柏卖力鼓掌,时不时也让裴卿卿久违地想用刀鞘来揍“熊孩子”。
待过了每日早间这一必经戏码,过不多久,昭宁长公主就会笑吟吟地从长乐坊过来。逮着空了,皇太后、舅母张氏或者宋七娘,也偶尔会来孟宅坐坐。
等到宅子里热闹起来,孟桑差不多就和贪睡虫彻底一刀两断,精神抖擞地去到前院庖屋,开始大展手脚地捣鼓起五花八门的吃食——主食有过桥米线、焖面、炒米粉,菜品有毛血旺、口水鸡、狮子头……除此之外,像是水麻薯、雪媚娘、蛋黄酥等等的下午茶甜点也是不能少的。
过桥米线,用的得是煨足时辰的高汤,以鸡油封顶来维持汤底的热度。周边一字排开各种食材,除了洁白如雪的米线之外,里脊肉、猪肝、豆皮等等都有,俱都已经烫到半熟。
等到上桌开始吃了,诸人各自挑喜欢的食材,扒拉到自己的大汤碗中烫熟,一边嗦米线,一边喝热汤。
滑溜溜的米线在汤碗中走过一遭,身上还挂着高汤鲜香,在唇齿间中不断灵活地滑动;豆皮本就薄得像一张纸,被切成一指粗的长条,尝着软而不烂,豆香味十足;至于薄薄一片的里脊肉,下到汤碗中没多久就被烫熟,吃着无比滑嫩……
孟知味尝了一口,便不禁赞道:“桑桑的手艺精进许多,与去年做给我和卿卿品尝的过桥米线相比,高汤更为香醇,米线一咬就破,很是美味。”
而裴卿卿就比较直白了,她呼啦啦吃完一众配菜,然后豪气地将碗推过去:“桑桑,再来一碗!”
对此,孟桑先是嘚嘚瑟瑟地挺起胸脯,然后眨眼道:“待会儿还有点心哦!若是阿娘现在用了太多米线,只怕腹中就没地方留给点心啦。”
此言一出,叶柏与昭宁长公主齐刷刷抬头,眼睛陡然变得更亮了。
小郎君矜持一些:“阿姐,是什么点心呀?”
昭宁长公主期待地合手:“有红豆吗?是甜的吗?昨日那个水麻薯就很好吃,桑桑什么时候再做呀?”
连一直温柔笑着的张氏,听了昭宁长公主提到的水麻薯之后,也不由朝孟桑投来期盼的目光。
昨日孟桑做水麻薯时,按照诸人的口味,做了不同风味的底料。像是昭宁长公主,孟桑便给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豆汤底;像是喜欢干吃的孟知味和叶柏,孟桑就给配上了豆粉或茶粉;像是没什么特别偏好的裴卿卿、皇太后和张氏,那就上了一碗最经典的红糖麻薯。
无论是蘸粉干吃,抑或是配汤吃法,尝来都很美味。用勺子挑起来时,水麻薯会缓缓往下坠,拉出长长的一条线来,最后无可奈何地断开。甜甜糯糯的水麻薯吃到嘴巴里,口感又软乎又顺滑,无须费多大力气就能咬开,随后如水一般从喉咙眼滑下去。
干吃时,可以感受粘在上面的粉由干变湿,最后在口中化成甜浆;配汤品尝时,湿.答.答的口感同样让人心生喜爱。
而且水麻薯这道甜品实在百搭,在冬日里吃着很暖和,等到了夏日,又会生出不同的滋味。无论是配上冰凉的绿豆沙,又或者是冰镇过的红糖水,吃着清凉又解暑。除此之外,也能和奶茶之类的饮品搭在一处,风味都很不错。
“姨母和舅母喜爱水麻薯?这点心做来不难,我之后寻着机会再做给您吃,”孟桑哑然失笑,眨了眨右眼,“不过今日的甜品是另一道。”
说罢,孟桑就领着阿兰回庖屋,继续兴致勃勃地做吃食去了。
日头渐渐西移,便到了各官衙放值的时辰。因着国子监与孟宅同在务本坊,几步路就能走到,所以谢青章来得最快。而谢琼与叶简离得远些,来得迟一些。
等谢琼二人赶到时,谢青章已经除去身上厚重的外袍,拿着刀与裴卿卿对打起来。
看见自家儿子气喘吁吁的模样,谢琼本着过来人以及严父的心态,目不斜视地绕到正堂,与昭宁长公主坐到一处。
而叶简作为孟桑的娘家人,自然更加不会心疼拐走自家外甥女的“登徒子”。甚至于,他心里头隐隐还有些艳羡——谢家小子真是运气好,竟然能让阿姐亲自教授刀法、指点武艺。
他也好久没和阿姐切磋了,何时阿姐能回头看看他呢?
唉!
唯有叶小郎君,看着谢青章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的模样,有些不忍地蹙起眉头。
众人各怀心思,热热闹闹地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就在孟桑的张罗下吃起暖锅。
最近日子冷,孟桑就越发想围着炉子涮暖锅。为避免吃多了上火,她都是隔着两三日才做一回暖锅。挨了好几日,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她自然是要痛痛快快吃上一场的。
于是,三家人围着四口专门用来吃暖锅的铜炉,一边涮肉,一边聊天。
席间,坏心眼的叶简还用筷子沾了些许酒水,然后故作正经地骗叶柏去尝。小郎君一时不察,中了他家阿耶的诡计,那脸蛋没多久变得像猴子屁股一般红。
众人纷纷憋笑,而张氏没好气地拍了自家不着调的夫君一下,连忙领着叶柏喝果汁,帮孩子顺气。
用完火锅,趁着席间正热乎,孟桑就去庖屋里端出捣鼓好几日的甜品——冰淇淋。
当下自然有类似酥山一样的冰品,不过那种多是在碎冰上淋一层酥酪,再配上时令鲜果来装点出青山模样。风味自然不会差,但孟桑还是忍不住怀念起后世五花八门的冰淇淋。
本着“吃完火锅,必须来个冰淇淋球”的质朴想法,加上入冬之后,手里头总算有了大量藏冰。于是孟桑一拍脑袋,卖力捣鼓起冰淇淋来。
说真的,这玩意做起来还是挺费事的。所需要各种食材中,牛乳、白糖、鸡蛋不难弄到,但想要用牛乳自制黄油、淡奶油等物,着实得费一些工夫。
用托工匠做的打蛋筛子不断打发牛乳,一直等到油水分离,这时候将水分滤干,剩下的压成块状,便是黄油。
至于淡奶油嘛,将牛乳和黄油同时倒入锅中,待其煮沸后,立即将之搅打至均匀的状态,就算做好。
孟桑和阿兰轮番上阵,做到手臂都酸了,最后还是请来她家力大无穷、无所不能的阿娘,才弄完这两样食材,可以继续做冰淇淋。
眼下,孟桑从被棉被包裹严实的冰盒中取出装有冰淇淋的碗,取来一柄特制的半大圆勺,跟着手里捧着数只小碟、小勺的阿兰回到席间。
在众人的灼灼目光下,孟桑用圆勺挖出一个个冰淇淋球,用小碟装好后分与众人。
刚吃完火锅,众人浑身上下还热乎着,周边也有数只暖炉在烤着。此时挖上一小勺冰淇淋送入口中,细细品尝冰淇淋那凉爽细腻的口感、浓郁的奶香味,感受着它在口中慢慢融化成甜.水……
这种冰火两重天的奇妙滋味,直让众人觉得欲罢不能,一解暖锅带来的“火气”。
在笑闹声、夸赞声中,今日的暮食就此结束。等婢子们收拾好桌案,众人各自落座,捧着清茶、热水、果汁等饮子又闲聊许久,最后才踏着夕阳离去。
裴卿卿正在亲自喂目不能视的孟知味喝药,于是便由孟桑、叶柏送昭宁长公主等人离开。
叶简夫妇和两颊残留红晕的叶柏说完话,然后就相互搀着钻进马车,回到叶府。
昭宁长公主与谢琼体谅儿子辛苦,没说几句,就主动一前一后上了马车,将空间留给孟桑他们。
有意思的是,叶小郎君瞧出这微妙的气氛,竟然主动选择了回避,倒真是让孟桑有些吃惊。
孟桑与谢青章四目相对,虽然周围人都散开,但在大庭广众之下,二人的言行举止还是比较克制的。
看着对方仍旧有些凌乱的鬓发,孟桑眉眼弯弯,递过去一罐药膏:“这药膏专治跌打损伤和酸痛,是我阿耶游历时,从结交的一位好友那儿得到的药方。你回去先用热水泡一下身子,再把药膏涂在酸痛处,将它揉匀,待到明日就会好上许多。”
她狡黠一笑:“我特意央了阿娘许久,好不容易才得来这一罐,你不许浪费。”
谢青章莞尔,眼睛里像是掺了星子。他接过药膏,温声道:“辛苦桑桑。”
听了这温柔的一声“桑桑”,孟桑耳根子有些发热,只弯唇笑着,没有说话。
而谢青章将药膏妥帖放入怀中,含笑道:“除夕夜,我得与耶娘入宫,没法来孟宅寻你。不知等到上元佳节,桑桑可愿与我一并去街上看灯?”
闻言,孟桑眨巴眨巴眼睛,憋笑道:“我是愿意的,只是……你要不要提早问过我家耶娘?”
此言一出,谢青章面上的笑意凝住一瞬,他叹气,无奈笑道:“看来接下来几日,我得多加把劲了。”
孟桑闷笑两声:“不怕,我晚间去吹吹我娘的耳旁风。”
二人相视一笑,听着倒数第二波坊鼓,没再多说什么,各自分开。
看着谢青章骑上踏雪,与长公主府的马车一并离开,孟桑这才合上孟宅大门,转身往回走。
没走几步,她就瞧见了正守在内院门口、满脸挣扎的叶柏。
见此,孟桑失笑道:“你呀,若是不放心修远,方才可以不用回避的。”
叶柏走出来,犹豫道:“算了,我觉着他这些时日挺辛苦的。难得你们能单独说上话,我就不守着了……”
孟桑顿时明白自家表弟在想些什么,试探道:“叶小郎君这是心软了?”
闻言,叶柏伸出右手食指,别别扭扭道:“也就生出一点点不忍心吧!嗯……像指甲盖这么大,不多的。”
说罢,他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不解道:“不过,谢司业这般累,每次都快要力竭倒地。为何你与长公主殿下他们都不心疼呢?”
孟桑挑眉道:“你觉得到了如今,我家阿娘还是为了考验而拉着谢青章切磋吗?”
叶柏偏了偏头,有些疑惑:“不然呢?”
孟桑不禁失笑,心想:小表弟还是太单纯,不懂成年人世界的弯弯绕绕啊!
她轻咳一声,暗暗提点:“你觉得我家阿娘的武艺如何?”
提起这个,叶柏的眼睛亮了:“姑母好厉害的!”
孟桑又问:“那谢青章与之相比呢?”
叶柏琢磨了一下,诚恳道:“是姑母的手下败将,不及姑母厉害。”
孟桑眨眼:“若是我家阿娘只想为难他,不断将他打到鼻青脸肿即可,为何要一次次点到为止、不断点出谢青章的错误之处呢?”
此问一出,叶柏皱起小眉毛,凝重地思考了片刻,随后极其认真地开口。
“这是在蔑视他!羞辱他!”
“噗——”孟桑没忍住,捧腹大笑。
见此,叶柏眉毛皱得更紧了,不满道:“桑!桑!”
“好了好了,我不笑了,”孟桑好不容易止住笑,努力平复呼吸,“傻阿柏,我阿娘这是好不容易逮到一个看着顺眼、也有些悟性的人,所以在偷偷地把谢青章当亲传徒弟教呢!”
“哈?”叶柏微微睁大双眼,一副不敢置信的吃惊模样。
孟桑憋着笑,薅了一把小表弟的脑袋,转身朝里走:“你呀,慢慢琢磨吧。”
徒留叶小郎君一人站在冷风中,脑子越想越晕乎,最终郁闷地叹了口气,就跟霜打过的小菜苗一般,垂头丧气地往回走。
你们这些大人,真的好难懂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