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子时,便是大年初一,时人常称之为“元日”。
孟桑出来时没披上厚实外袍,虽然有谢青章的大氅围着、情侣之间的甜蜜气氛烘着,但到底有些敌不过冬日寒冷。
等劲头过去,手边没有热饮、暖炉取暖,她立马就哆嗦了起来。
谢青章心细如发,在怀中人刚开始颤抖的那一瞬,就已经发觉对方的异常。
他一边在心里懊恼自己没有考虑周全,一边将身上的大氅解下来,动作小心地将它披到孟桑身上:“外头冷,时辰也不早了,快些回去吧。”
孟桑摸着厚实的大氅,眨眼道:“那你现在就回宫了?”
谢青章颔首,温声道:“宫中宴席未散,今日还有大朝会,怕是要在宫中留许久。我与耶娘商量好了,等到今日下午再来给姨母、姨父拜年。”
听对方这么一说,孟桑忍不住感叹——虽然都是吃公家饭的,但本朝的文武百官与后世的公务员相比,那可太累了。
与圣人亲近些的官员,除夕夜就得去宫中赴宴,陪着圣人一道饮酒作诗、守岁过节,兴致高涨之时,某些官员还得下场跳个舞。
待到熬到第二日,官员们都来不及回府补觉,就得排起长龙一般的队伍,准备一年一度、最为隆重庄严的元日大朝会。拜圣人、见地方官员与藩国来使、拜皇太后……这么一番冗长繁复的流程走下来,只怕双眼都要冒金星,累到一回家就瘫倒。
年都过不好,怎一个惨字得了啊!
孟桑这么想着,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拽着谢青章的官服袖子,体贴道:“如若你与姨母他们太累,明日再来,或是我们家过去,都是可以的。”
谢青章莞尔,放轻动作帮她整理好被寒风吹乱的鬓发:“还是要来的。毕竟我家耶娘一直盼着你早些嫁过来,尤其是阿娘,恨不得早些将姨母的耳根子吹软。”
孟桑心里头甜津津的,故意问他:“那你呢?”
闻言,谢青章轻咳一声,耳廓攀上一层红意:“自然……自然也是期盼着的。”
孟桑轻飘飘地睨他一眼,笑哼道:“算算日子,从表明心意到现在刚好半月,哪有那么快就开始谈婚嫁之事的?”
话虽这么说,但她眼中、眉梢间的笑意却怎么都淡不下去。
而谢青章难得见她这么一副娇俏模样,不免有点心猿意马,只凭着骨子里的君子气,强行压下那股子没来由的躁动。
借着星光、月光,以及周遭屋舍里蹿出的冲天火光,二人四目相对。周遭气氛越发旖旎,仿佛连寒冷的风都在一瞬间放缓、相互纠缠。而懂事的踏雪,十分乖巧地站在一边,马尾巴轻轻甩着,几乎不曾发出任何动静。
孟桑双颊泛着薄红,先是清了清嗓子,然后伸手将谢青章往马儿那处推:“时候不早了,你早些进宫,兴许还能小憩片刻!走吧,走吧!”
谢青章牵起马儿的缰绳,嘴唇忍不住地上扬:“好,都听你的。不过你先回宅子吧,等大门落好栓,我再离开。”
“哦,哦……”孟桑缩缩脖子,连忙提着裙角离开,合上大门前,冲着谢青章露出一个明媚的笑来,“午后见。”
谢青章颔首,静静看着大门合上,一直等听着落栓的声响传来,方才翻身上马,驱着踏雪离开此处。
而大门另一边,孟桑听着马蹄声渐渐远去,随后满面笑意地往内院走,步伐轻快地回到正屋。
她推开屋门时,特意将动作放得很轻,以免将她家阿娘吵醒。
哪曾想,她进了屋内、绕过屏风,还没来得及将身上穿着的大氅和其他冬衣褪去,立马撞入床榻上裴卿卿的双眸里。
裴卿卿侧卧在床榻上,面朝窗外,静静望过来。借着床边桌案上留的一盏灯,可以清晰地瞧见她的眼底没有一分一毫的睡意,显然清醒许久。
孟桑感受着她家阿娘那冷静的视线扫过来,不由抿出一个乖巧又礼貌的假笑:“哈哈……阿娘你还没睡呀?”
裴卿卿挑眉,完全不想配合孟桑转移话题,而是微微抬起下巴,隔空点了一下对方披着的大氅上,似笑非笑:“谢青章走了?”
孟桑的眼睫眨啊眨,乖乖回道:“走了。”
闻言,裴卿卿点了点头,只评价了一句“确实表里如一,人后都很有分寸”,随后嫌弃道:“赶紧上来,这烛火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见此,孟桑乐了,飞快将繁琐的衣裳脱去,吹灭唯一一盏烛火,然后火速钻进被她家阿娘焐得暖乎乎的被窝:“阿娘最好啦!”
她将四肢牢牢缠在裴卿卿身上,笑嘻嘻道:“阿娘,你是不是也觉得阿章挺好的?”
裴卿卿嘴上嫌她挤,身体却诚实地将女儿搂住,十分客观地说道:“这小子一招一式虽然很规矩,但却不死板,十分灵活。”
“面对强压和疲惫,他可以一直坚持握刀,不轻易言弃;对于旁人的批评,也能虚心受教,在之后的练武中慢慢改正。”
“武学见人品,从这方面而言,谢家小子确实无可挑剔。”
听着从她家阿娘口中说出的夸赞之语,孟桑与有荣焉,笑意更浓。她刚想说些什么,就听见了裴卿卿的下文。
裴卿卿嫌弃道:“不过,虽然他武风很正、悟性亦佳,但明显实战不足,短短几日内没法提升太多。”
“昭宁性子单纯,有时虑事不周也就罢了。怎么谢君回也不晓得给自家儿子找个靠谱些的武学师父?嘁,我当年果然没看错,谢君回这个狐狸真是靠不住!”
“咳咳,现在不是有阿娘您嘛……”孟桑嘿嘿一笑,抱得更紧些。
裴卿卿哼笑一声:“既然都晓得是为他好,那我操.练他时,你可别总是心疼。连昭宁和皇太后都没说什么,就你赶着劲儿地护着!”
“殊不知,与我当年吃的苦相比,他这可算不得什么。那时候,阿翁见我铁了心要学武,便花重金、托人情,最后寻来数位武艺高强的师父,不带停歇地教我。那时候啊……”
说起这些快活的往事,裴卿卿原本飒爽的声音慢慢温柔下来。
就这样,孟桑渐渐闭上双眼,搂着她家阿娘入眠。
一夜无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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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孟桑是被屋外传来的爆竹声给吵醒的,随之而来的还有说话声。
“阿柏,再扔几个!”
“啊?姑母,真的要这样喊阿姐起来嘛?”叶柏显然很犹豫。
“就这么办!你这阿姐惯会赖床,要是没人管,定然要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这孩子真是,连阿柏你都起来,她还能安心睡着,也不怕脑子睡糊涂了!”
“哦……那阿柏听姑母的。”
话音刚落,又是一阵“噼里啪啦”的声音响起。
孟桑睡意顿消,笑了,扬声喊道:“快收了神通吧!吵得耳根子疼!”
紧接着,就听见裴卿卿笑骂道:“醒了就起来,一家子等你呢!”
孟桑本想再在暖和的被窝里眯一会儿,怎奈外头众人闹出的动静忒大,最后只能无奈地长叹一声,摇着头起床。
等她捯饬完自己,回到正堂坐下时,庭院里的火堆已经熄灭,婢子们各自干着活。有去到外头大门边上挂起两片桃符,有在庖屋准备待会儿所用吃食的,有围在银杏树旁往土里扎竹竿。
竹竿细细长长的,底部扎进土里,顶部挂着一块长条幡子。寒风猎猎,那长条随之在空中舞动,很是灵巧。这也算是本朝的习俗之一,每年的大年初一,各家都会在庭院里挂起旗子,借此来为全家祈福。1
伴着幡子被风吹动的声响,孟桑一家三口、叶柏与阿兰在堂中落座,婢子们从前院端来各种吃食。
依照习俗,元日的饭食还有些讲究,须得先饮酒,再用正经吃食。而饮酒之事,得从家中年岁最小的饮起,为的就是庆祝家中小郎君、小女郎又长大一岁。2
孟桑从婢子手里接过两壶酒,笑眯眯地看向叶柏:“来来来,阿姐给你满上。”
元日饮的两种过年酒分为两种——以各色中药草制成的屠苏酒,以及用花椒、柏叶浸泡的椒柏酒。这两种可比不得平日席面上的新丰酒、郎官清,喝在口中的滋味很是奇怪。
往年在孟家,孟桑作为家中最小辈,一向是头一个受这苦楚的。今年家里添了叶小郎君,孟桑得以多潇洒片刻。
她是快活了,而叶柏的脸色就不好看了。
小郎君面色泛苦,可怜兮兮地接过小碗一看里头少得可怜的分量,顿时笑了:“阿姐疼我!”
原来,孟桑嘴上说着满上,手下还是留了情,只倒了些许酒液,摆明是“意思一下得了”的态度。
孟桑笑道:“好了,快点喝,都等着祝贺你长大一岁呢。”
叶柏深呼一口气,将这又涩又苦的酒全闷下后,难受得连眉毛都扭成了蚯蚓。
没等小郎君反应过来,就又得面临用大蒜、韭菜、芫荽等五种气味辛辣的食材所组成的五辛盘。
这五种食材的味道极其冲鼻,在场诸人或是捏着鼻子,或是屏着呼吸,才终于将它们都吃下。哪怕是一向面带三分笑的孟知味和不拖泥带水的裴卿卿,面上都曾闪过一丝狰狞之色。
熬过这两道难关,接下来的吃食就美味许多了。
按着常理,应当先上一道胶牙饧,再上饺子。不过此甜品是用来祝愿老人长寿、牙齿不脱落的,孟宅之中没有年过五十的老者,所以饥肠辘辘的大家默契地将甜品挪后,先让婢子们去端来热腾腾的饺子。
饺子馅是阿兰亲手做的,有酸菜豚肉馅,有纯豚肉馅、纯白菜馅,也有韭菜鸡蛋馅……各种花样齐出,供众人任意选择。
孟桑挑的是酸菜豚肉馅饺子。只见一只只月牙形的半大饺子,拥拥挤挤地铺了一盘,洁白的外皮下,隐隐透出内里馅料的颜色。
手边是装有酢和辣椒油的蘸碟,饺子在里头滚过一圈,然后被孟桑送至唇边,毫不客气地咬上一口。
外皮软而不烂,透着淡淡的麦香。内里,酸菜与肥瘦相间的豚肉充分混在一处,密不可分。
酸菜独有那种清甜酸香,咀嚼时甚至隐隐溢出汁.水,直接冲散了肥肉的腻,为其增添别样的美妙风味。而佐料中酢的酸香,比之酸菜又要更直接一些,与红光透亮的辣椒油一起,完美衬出饺子的美味。
一顿热气腾腾的饺子,吃得众人浑身都热了起来,再也记不得方才屠苏酒、五辛盘的“独特”风味。
用完主食,婢子们又呈上早就做好的胶牙饧来。半凝固的糖浆堆在一只只瓷碗中,碗盘干净的纱布上摆有数只细木棍。
直接用细木棍从碗中挑起一些,不停转动棍子,胶牙饧渐渐地就会被卷成椭圆状,将它扯断送入口。慢慢悠悠地吮一吮,便能感受到糖点所带来的甜蜜滋味,咬时虽然会有些粘牙,但那种口感却让人欲罢不能。
这甜点本是用大麦、小麦或者江米制成,口感与后世的麦芽糖还有些差距。只不过,在经过皇太后带来的蝴蝶效应之后,这玩意的甜度和软度都大幅提升,几乎已经与麦芽糖大差不差了。
叶柏毕竟是个七岁孩童,最是喜爱这种甜津津的吃食。他见之心喜,爱不释手地捏着木棍,不停地吮咬,眼中的餍足之色浓得快要溢出来,惹得在场其他人也露出笑意。
忽而,小郎君的动作一顿,呆愣半天都没个动静。
裴卿卿等人对视一眼,颇为不解。
孟桑试探地问:“阿柏,怎么啦?”
话音落下许久,叶柏才缓缓有了动作。
他将顶端裹着胶牙饧的细竹棒从口中扯出,满脸都写着郁闷:“飒飒,牙又掉了。”
之间那圆乎乎的麦芽糖上,蘸着一粒小小的、带有些许血丝的乳牙,二者融为一体,乍一瞧还挺搭配。
顿时,孟桑想起先前小郎君吃苹果掉牙的尴尬场景,忍不住感叹:“人家都是用胶牙饧来试一试老者的牙齿是否坚固,到咱们家,倒是变成试小郎君是否要换牙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笑出声,又在叶小郎君羞愤的眼神下硬生生憋住笑。
孟桑确是不管这些的,笑嘻嘻又道:“阿柏啊,你那上一颗牙长好没多久,才过了几天不用忌口的舒坦日子呀?这就又要开始新一轮忌口啦?”
提起这茬,小郎君的脸彻底垮下去了,像是一株被毒日头晒蔫了的小菜苗,委屈巴巴的。
见此,众人再也憋不住,哈哈大笑。
可怜小郎君,为此郁闷了好几日。哪怕是到了午后,叶简夫妇、昭宁长公主一家以及宋七娘等人来拜年,小郎君面上都没怎么露出笑来。
一直等到正月初七的人日,心灵手巧的阿兰拿起金箔纸,剪了一只大肥猫形状的彩胜送给他。
叶柏那张郁闷的小脸终于放晴,如珍如宝一般捧着那张精致的彩胜,喜欢到就差带着它一起入眠。
过年时,众人不是走亲访友,就是吃吃喝喝,日子过得飞快,转眼便到开放宵禁的上元佳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