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炎热,蝉鸣声不绝于耳。
灼灼日光毫不留情地洒下,于是整片大地都成了一只巨大的、蒸烤两用的炉子,任是谁不戴草帽在外头走一遭,也得被晒得浑身大汗,甚至于会干到蜕皮。
青石小巷外,穿着一身轻薄袍子的谢青章走在前头,身后跟着大汗淋漓的杜昉,主仆二人各自拎着装得满满的粗布麻袋和用棉布包着的大食盒,埋头往没有日光直照的小巷里走。
淮南道、江南道一带的屋舍多为青瓦白墙,比之长安城里的广厦万间,多了几分文雅和素净。巷子里的人家不少,每家的宅门都大开着。
正值午后,不少人搬了胡床到门边上,借一块阴凉地乘凉。他们手里摇着蒲扇,有的闭眼假寐,有的哄怀里小儿午睡,还有的略略压着声音,在与邻居胡天海地地闲扯唠嗑。
瞧见谢青章主仆二人拐入巷子,这些邻家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口。
“孟家女婿回来啦?”
“哎哟,孟家女婿长得忒好,即便顶着毒日头出去,回来时依旧瞧着模样俊俏,与桑娘真真相配!”
“哎?孟家女婿,你们这是又拿回来什么好吃的?赶紧进屋去,让你岳丈使一使手艺!”
谢青章不是头一遭感受邻家的热情,他很是好脾气地一一应答,然后才在众人含笑的目光中回到小巷子尽头的孟宅。
他与杜昉的身影消失在孟宅大门处,邻家的议论也未停,依旧轻轻搭着话。
“这女婿脾性顶好,一看就是耐心又疼人的。”
“嗐!秦婆子这话不全对。孟家女婿与桑娘刚回来时,孟家那些黑心窝子的亲戚就上门来攀关系。您老人家是没瞧见,这孟家女婿动起真格,身上的气势忒骇人,没带一个脏字就把那群狼心狗肺的家伙都骂了个狗血淋头,最后跟丧家犬那般灰溜溜离去。”
“所以说呀,人家那是只疼自家人!”
“哈哈哈,是这个理!”
“……”
这些夸赞之语,谢青章本人是暂时听不到了。他拎着粗布麻袋,进院后,一边往里走,一边扬声道:“我回来了!”
此声一出,庖屋内当即钻出孟桑与孟知味、裴卿卿来。
仗着在家中,孟桑的袖子被高高卷起,露出白净细嫩的双臂。她眼中带笑,出来之后直奔谢青章……手上的麻袋。
她快步冲过去,忍不住扯开麻袋口子往里瞧,双眼亮晶晶的:“取到椰子啦?”
“嗯。”谢青章笑着点头,引着她往庖屋走,同时还和孟知味二人打过招呼。
他在国子司业这个位置上做满四年,眼下正在守选期,等着吏部分配新的官职。守选期可长可短,有长达十二年的,也有短至一年的,若是任上效绩出众,甚至都不必等上一年。谢青章出身和绩效都好,原本可以无缝衔接,但心里惦记着成婚后陪孟桑在大雍各处好好逛一逛,便请了圣人意思,留出一年的空暇。
于是,谢青章与孟桑在成婚后,在长安待了半月,接着便依照原定计划,与昭宁长公主等人辞别,先随着孟知味夫妇回到淮南道的老宅,准备住上一月,再去其他州府。
至于手上的椰子和屋里桌案上摆着的荔枝等物,皆是皇太后和昭宁长公主心疼这对新婚夫妇,提早令自家商队从岭南道运吃食来长安时,顺便让他们往淮南道孟家老宅送的。
孟桑早早收到音讯,这几日一直惦记着椰子。
谢青章将她的异样看在眼里,这不,亲自出门去街口等着送吃食的仆从队伍,满心都想着让自家夫人早一刻如意。
眼下,孟桑进到庖屋内,取出一只外皮呈黄色的椰子颠了两下,美滋滋道:“一看就是熟透了的,今日就配着买回来的藏冰,把它们给做成吃食!”
谢青章三人自然是什么依她的,分别上前,依照各自的长处领活计。
裴卿卿与谢青章去处理椰子——倒出里头椰子汁,将它砍成好几瓣,把外头的壳都剥去,只留下里头白生生的椰肉,跟椰汁、适量白糖一起磨成椰浆。
而孟知味与孟桑擅厨艺,分别去处理绿豆、木薯淀粉等各种食材、鲜果,将一众小料准备齐全。像是绿豆、红豆等食材,在谢青章出门前就已经泡下,现下直接取来煮熟即可。
屋内唯二没被指派活计的杜昉、跟着孟桑回来的女护卫兼婢子,则十分上道地人手抓着一个大蒲扇,出力给众人扇风解热。
一家人齐齐上阵,忙活半日,总算将清补凉所能用到的食材准备齐全,可以取来空碗,撸起袖子往里头放料。
绿豆、红豆、薏米、红枣干……这些常见小料是少不了的,再分别添上一勺用木薯淀粉做的阿达子、西米,撒小半碗细密的刨冰,最后舀入雪白的椰浆,一碗清爽可口的清补凉便做好了。
其实,这里头还得加上银耳和通心粉、鹌鹑蛋等物。只不过银耳在当下有价无市,短时间内没法买到;通心粉倒是做出来了,但吃着还是觉得口感不对,所以孟桑准备下回用米粉再做来试试;而鹌鹑蛋嘛,虽然都说加了鹌鹑蛋才正宗,但是孟桑纠结一番还是没加。
毕竟美食这玩意说白了,还得讲究一个符合个人口味,吃到嘴巴里觉得舒坦美味,那才对得起这些辛苦长大的食材。就好比清补凉到底是用糖水、椰浆还是药膳汤,光这一点拿出来,就得争上半天,何苦来哉!
“快尝尝!这日头毒得很,用上这一道冰品,刚巧解解暑气。”孟桑先给自家耶娘的两碗递过去,又做了谢青章和杜昉、女护卫三人的份,最后才顾得上她自己。
将里头丰富的小料搅匀,随意挖一勺送进口中。
顿时,醇厚香甜的椰奶香气立马充盈整个口腔,一股清凉冰爽的感觉顺着咽喉,一路扩散至五脏六腑,使得原本因天气闷热而有些晕乎的脑袋立即清醒许多。
现刨的冰沙还是一坨坨的,内外都被椰奶浸透。含在口中时,它呈现出半化不化的口感,起初用唇舌去触碰时还能感觉有些硬和粗糙,过了几息工夫,冰沙就化成了水儿,与椰浆融在一起,顺顺溜溜地从喉咙眼滑下去。那滋味,甚是奇妙。
其他的小料也好吃——
绿豆、红豆就不必多提了,咬一口,吃着沙沙的。想来,若是明日做一道绿豆粥或红豆粥,置入井水中隔着盆冰了再用,吃着应当也很消暑。
阿达子呈现半透明的白色,和芋圆一样,嚼劲十足。同样以木薯淀粉制成的西米,都是孟桑早上亲手搓的,每一粒都小小的、圆圆的,挤在一起煞是可爱,含在口中滑溜溜的。
红枣干当称之为点睛之笔,原本干干的红枣勉强吸了些椰浆,外头微软,内里嚼着却还是脆的,枣香浓郁。还有一些鲜果,譬如西瓜丁等等,汁水充沛,清甜可口。
……
裴卿卿刚尝一勺,一双略凌厉的杏眼立马就亮了,二话不说将一碗干完,然后无比坦然地将碗递过来。
“桑桑,再来一碗。”
椰浆就磨出那么一盆,喝一碗少一碗,所以众人眼睛都盯着呢。裴卿卿的话音刚落,其余人连忙哗啦啦喝完自己碗里剩下的清补凉,也把碗递过来,口中都说要“再来一碗”,便是连一向淡定从容的谢青章与孟知味都不能免俗。
孟桑扑哧一笑,依着众人递碗的顺序,给他们一一盛上冰品。她喝了半碗清补凉,眼下灵台清明,谈兴也冒了出来,索性一边添小料、补椰浆、倒冰沙,一边随意聊起吃食。
“要是再过一两月,等芋头成熟了,把它煮熟了切块添进冰品或者甜品里,也是好吃的。”
“其实还有一道唤作‘四果汤’的甜品,和这道清补凉的做法有些相似,只是咱们现下手中缺了石草花。等下月咱们启程去海边,跟住在海边的渔民们问问,看看能不能弄到。”
孟知味夫妇早就习惯女儿提起吃食就滔滔不绝的模样,谢青章等人与她相处近两年,自然也练出一身“不被念叨到生出馋意”的本领,一个个面色自若地继续用冰品。
杜昉一向性子活络,听了之后随口问道:“仆也算见过世面,却未曾听过石花草一物,不知娘子是从何看来的?郎君,您可听说过?”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
孟桑冷不丁听了这一问,险些就要呛到。好在她这两年来见了许多人,练出一副处变不惊的好性子,眼下才能强压着心虚,故作镇定地开口:“从一本古书残卷上瞧见的。”
“哦……”杜昉与婢子都没将此事往心里去,听完之后,只专心对付碗中吃食。
孟知味与裴卿卿对视一眼,眼底俱含着笑意,没有说话。倒是谢青章,看着孟桑扣碗边的小动作,若有所思。
众人其乐融融地用着吃食,见此,孟桑便以为此事已经糊弄过去。
没成想到了晚间,她洗漱完,回屋躺到床榻上,闭上眼享受自家夫君摇出一股又一股凉风,顺便与对方随意聊天时,猝不及防又听到一问。
“桑桑,那记载着石花草的残卷,你可还留着?为夫对它很是感兴趣,想借来一读。”
此言一出,孟桑陡然睁开双眼,与谢青章的视线径直对上。
她躺在那儿,眨巴眨巴眼睛,佯装淡定道:“少时瞧见的,后来耶娘差点出事那会儿,孟家叔伯来抢占屋子,怕是已经将这些破旧古籍都扔到灶膛里烧火了吧。”
闻言,谢青章面色不变,手中蒲扇的摇晃幅度也没有变化,只略有些惋惜地叹道:“与那记载古语的古书一般,或是丢失,或是被毁了呀……实在可惜。”
记载古语的古书?
孟桑怔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对方提到的是她与皇太后才会的普通话。
她觑着谢青章那含着笑意的眉眼,越发心虚。
哎呀,上辈子她也看过许多穿越小说,人家都是扯“古书残卷”做借口,周边人也都是信了的。怎么轮到她家阿章,就瞧着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
在谢青章直直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之下,孟桑颇为不自在,心里头闪过千百个借口和念头。纠结良久,她忽然沉沉一叹气,夺过对方手中的蒲扇扔到床尾,又将侧倚着的谢青章扯下来,最后一骨碌扑到对方身上。
孟桑恶声恶气道:“想问什么就问,别说半句藏半句的。”
谢青章愣住,下一瞬笑出声来,好脾气地搂住她的腰肢,叹道:“桑桑,你这般藏不住心思,要是被外人晓得了可如何是好?”
孟桑恶向胆边生,伸出双手捧住对方的脸颊,哼道:“所以你是在想些什么?赶紧从实招来。”
谢青章任由她对自己如此施为,右手顺着孟桑的脊骨走向,一下又一下轻轻拍着,语气很是温和。
“只是一时好奇,以为你与阿婆一般身怀奇遇。原本想按下不说,但每回瞧你这副心虚模样,又觉得甚是有趣,藏不住坏心眼,总想逗逗你。”
孟桑一听,乐了,捏着他紧实的双颊不断揉搓:“郎君好大胆子,你就不怕我是什么山野精怪、恶鬼附身?”
“那也认了,谁让我眼里只瞧得见你?”谢青章的目光藏着认真、专注,再往里瞧,还有无穷无尽的情谊。
他语气坚定,拂过对方散着碎发的鬓角。
“桑桑,别怕。若是不想说,那就什么都不必说。无论你是什么模样,是什么来历,我都不在意。”
孟桑听了,心中生出无数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情绪,鼻子也略微有些酸。
她心想,其实说了也无妨,谁让阿章这般好,这般信任她。
历数两辈子,阿章在她眼中是顶顶好的郎君。
有他在,她不怕的。
孟桑踌躇几瞬,心中主意已定,当即就要开口将来历全盘托出。
“其……”
然而,她才说了一个字,就被对方直愣愣的问题打断。
只见谢青章微微蹙眉,眉眼间含着些许不解,突然道出一声国骂,接着发问:“所以,这个字真是代表了一种植物?我总觉得不大对。”
“毕竟每回听见阿婆反复说这个字,都是先帝将她惹怒了的时候,”谢青章眼底藏着隐隐了然,笑了一声,“这是什么俚语吗?用来训斥人的那种?”
闻言,孟桑再没了将身世告知对方的冲动。她紧紧抿了一下双唇,面上显露些许尴尬之色,到底也没再瞒着谢青章。
“一种植物与训斥人的话……咳咳,这两种都算是吧……”
而谢青章听了,眼中浮现玩味之色,欲要继续发问。
孟桑望见之后,忙不迭俯身,学着大婚夜对方的举动,将谢青章所有的未尽之言全部堵回去。
有破碎的字眼,从缝隙处漏出。
“你,你别再问了!”
佳人在怀,谢青章自然是什么无关念头都没了,一心投入进来。
“等等!阿章,耶娘与我们住在一间宅子呢!若是要了水,岂不是耶娘就晓得了……”
孟桑话未说完,就被心中火烧火燎的谢青章一把抱起。
“去净房,就说夏日炎热又出了汗,所以过去再沐浴一次。净房与耶娘的屋子离得最远,你再压着声音些,如此便不会被耶娘知晓了。”
“真,真的?”女郎有些不太信,但语气里藏着不可忽视的跃跃欲试。
“嗯。”郎君的答复简短有力。
……
翌日,孟桑拖着颇为酸软的腰身,起来洗漱时,已是日上三竿,她家阿耶也早早做了朝食凉着。
顶着她娘揶揄的神色,孟桑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瞪向神色自若的谢青章,心中愤愤然。
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