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孟活到六十几岁,身体开始不大好了。彼时太医令早就死了,长孙纤云和封北意的孩子也有孩子了。独龙家中罪状沉冤,娶妻生子做了爷爷。秀云秀丽包括辛雅全都出宫,有了自己的子女和家庭。槐花给陆孟留了一大堆稀奇古怪的蛊虫之后,云游四方去了。陆孟出一次宫要用步辇抬着,花费上大半天的时间来回。因为这许多年推行了假肢,甚至是设立孤儿署,都是以她的名义,陆孟这个圣母皇后的名声,远拨乌岭国各个角落。乌岭国四海升平,设立的孤儿署和医署都已经形成了良性循环。朝中六部,连刑部之中都有女官员大展拳脚。吏部尚书更是由女子担任。她当年扮做男子参加科考,被揭穿之后,乌麟轩不仅没有开罪于她,更是力排众议,专门为她开斗文宴。让不服的人与她斗诗、斗史、斗礼、最终无人能越过她的大才,才破格以女官的身份进了吏部。这是一个女子入仕的开始,自那之后,文臣武将皆开始任用能者,不拘男女,最开始要撞柱子的老臣不是没有。但是乌麟轩铁血手腕,几次修理下来,老臣再老死了几批之后,也就再无人有异议。女子贞洁牌坊被彻底取缔,整个乌岭国的女子可以自由和离嫁人。朝中有女官为她们说话,大家族有女性族长为她们撑腰,女子大才者,雨后春笋一般冒头。当然这世上的争端、攀咬、撕扯、无论是官员之间,还是男女之间,从未停止过。但最高位的人只看才德,他又是一位无朝臣能够撼动的君王,不怕青史留恶名的君王,就连他培养出来的继承人,也是和他如出一辙的。因此争端也只是争端,无法酿成祸端。乌麟轩的继承人,是一个和他一样,有着七窍玲珑心肝的孤儿。他并不怎么和乌麟轩亲近,但是坐上太子之后,却总是想方设法讨陆孟这个圣母皇后的欢心。太子来皇后寝宫太频繁,送的东西太多了,陆孟很喜欢他,乌麟轩却吃味了不止一次。毕竟陆孟喜欢庶母和皇子这件事,在乌麟轩的内心烙印太深,他甚至对自己辛辛苦苦培育出来的继承人动过杀心。那时候陆孟都四十几了,那太子才二十几岁,在外人的眼中,他是陆孟的长子。陆孟当时哭笑不得和乌麟轩说:“人不能,至少不应该。我怎么可能去搞我自己的儿子,他只是聪明,知道你不好讨好,才对我尽孝罢了。”“你也说我不是极品,我都这把年纪了,还能迷得住那风华正貌,未来的天下共主吗?你是否对我太过有信心?”乌麟轩当时鬓边已经有了些许银丝,但是依旧俊若神帝。他摸着陆孟的脸说:“你这把年纪了,依旧能够迷得天下共主为你不惜虎毒食子。”陆孟色衰那年爱没弛,还差点成了引父子相杀的祸国妖后。而年纪越大,乌麟轩越是不安的像个小孩子。他相信前世今生,他知道陆孟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生怕他们死后,他和陆孟到不了一个黄泉,无法约定来生。他不停地让陆孟说起自己的世界,事无巨细地说,小到牙刷,大到火箭。陆孟能够感受到,乌麟轩是真心喜爱她口中所说的世界。他也不止一次说:“我真想去你的世界看一看。”陆孟某次喝多了,听到乌麟轩这么说,把手串拿了出来,对乌麟轩说:“戴上他,你就能去了!”乌麟轩以为陆孟在开玩笑,戴上了。然后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手环在乌麟轩的身上似乎是没有作用的。陆孟清醒了之后,就是一阵长吁短叹,原来她没有办法把他带走啊……不过一直到陆孟年迈病重濒死,她和乌麟轩之间的感情,还是那样笑笑闹闹,无话不谈。那时候乌麟轩已经成了太上皇,但是大部分的权柄还是抓在他手中。他不信任除了陆孟以外的任何一个人,包括他亲手培养出来的继承人,如今的皇帝。不过这位皇帝性子极其沉稳,并不急着争权夺势,在乌麟轩的权势笼罩之下,做皇帝做得十分安心。但他又不依赖乌麟轩,无论什么事情,都能处理得很好。在陆孟弥留的几天,乌麟轩什么都不做,整日陪伴在陆孟身边。陆孟其实想要戴起手串,早早死去,她这个病折磨得她浑身哪都疼,也不知道是个什么病,这世界没有办法诊断,就算诊断了陆孟也听不懂。但是她不舍得,因为她眼看着自己病倒,乌麟轩日复一日地消瘦,日夜不休地抓着她的手,对她说:“你别走,别扔下我。”“来世……来世你一定要来找我。”她熬到最后,于一个秋夜悄无声息地咽气。而她不知道,就在她死去的那天夜里,皇帝夜里听到了丧钟,匆匆赶往康寿宫中——进门看了片刻,出门后便面上难掩悲痛。他对着屋外跪了一地的仆从道:“太上皇和太后,崩了。”屋子里两具尸体,不知道什么时候都已经冷透。他们并排躺在床上,紧紧拉着手,两个人的面上都是一派安详,尤其是太上皇乌麟轩,他面上甚至还带着笑意。陆孟死去之后,有那么很长的时间是空白的。一群人围着她叽叽喳喳,一个当妈的正在大巴掌抽孩子,孩子哭得叽哇乱叫,活活把陆孟叫醒的。“呜呜呜呜啊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小孩子辩解:“我就是轻轻撞了下姐姐……呜呜呜。”陆孟被人七手八脚地扶着坐起来,脑子昏昏沉沉,视线逐渐清晰,她看到的是一地散落的芹菜和土豆。有两个土豆,甚至冲破了袋子,滚到路上去了。陆孟眼睛看着那两个土豆,时隔漫长的一生,想起来她曾经是收了今天的营业额之后回家,想要炒个芹菜土豆片,还打算把芹菜叶腌起来留着当咸菜吃。陆孟抬手指着那两个土豆,泪流满面地说:“完了。”那一生,有乌麟轩的一生,过完了。她哭得实在是太惨了,路边扶她的大妈连忙过去,把土豆给捡回来,塞在陆孟手里说:“给,别哭啊小姑娘,你是不是磕着脑袋了?”“现在的年轻人啊,太脆了,被小孩儿都能挂倒了……”“都是玩手机玩的!”“可不是,快别哭了,磕着脑袋要不然去医院看看吧?”说话的这个是打完孩子的孩子妈,还伸手摸了一下陆孟的后脑勺,连个包都没有。陆孟抱着俩土豆,后知后觉地哭成了傻子。她在乌麟轩的面前不敢哭,她怕她哭狠了,乌麟轩要自尽跟她一起走。他本来绝不是个自寻死路的人,但是一生的陪伴,他除了她什么都没有啊。往后的孤灯冷夜,他要怎么熬过去?因此陆孟一直都装着没所谓,一直在安抚乌麟轩,不敢哭,不敢表现不舍。可是他们哪里来的下辈子啊……他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陆孟终于能放肆大哭,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儿,直打嗝。撞了她的小孩儿吓坏了也在哭,他们一大一小唱起了二重奏。场面一度十分迷离。周围围着的人都觉得,这姑娘八成是真把脑子磕着了,就没见过这么大的人了,摔个跟头比小孩子哭得还惨的。“姐姐呜呜呜对不起……”小男孩也就七八岁,哪见过这种场面?像个大人一样安慰陆孟。陆孟也不好意思,再把人孩子吓坏了可怎么办?她只好一边扭曲地憋,一边哭着说:“没,没关系的……”“阿姨你快把他,带走吧。”陆孟抽噎着说:“我没事……我就是体质天生怕疼得厉害。”围着的人很快散了,这是个公园门口,一群老头老太太一边散了,一边还看着陆孟乐。陆孟说了好几遍,那个小孩儿的妈妈才带着小孩儿走了。陆孟不能坐在大马路上哭,这实在是太丢人现眼了,地上菜都被捡起来了,陆孟提着兜子站起来,抹了抹眼泪茫然四顾。她曾经那么熟悉这里的一切,现在却又感觉一切无比陌生。她记不得回家要坐哪路公交车,找了个站牌靠着,一点点地看。她的眼泪止住了,主要是再哭,她怕一会儿过路的要停车问她怎么了,那就太尴尬了,这一片儿邻里邻居的,都熟啊!陆孟看着公交站牌的时候,口袋里突然一阵嗡嗡嗡。陆孟跳了一下,伸手摸进兜里,久违地拿起了她的电话。她迟疑着接了,放在耳边。那边一个女人的声音焦急地传过来:“小鸟吗?你下班了吧?快打车来妈妈这里一趟,你弟弟出事儿了!”陆孟整个人都有些茫然,那女人又说:“喂?!”陆孟连忙出声应了一声。然后女人说:“你弟弟出车祸了,你弟弟没事儿,救你弟弟的男孩子被撞了!我们现在在医院,家里的门都没有锁,你快去一趟,锅上还煲着汤呢。还有把银行卡拿过来,就是那个工行的,在哪里你知道的吧?”陆孟嗯嗯啊啊地挂了,然后站在街边上又茫然了一会儿,想起她妈妈家里住哪儿,打车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