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游给却戎染发的间隙,解雁行走到里屋脱掉了上衣,对着镜子查看他身后那对重新长出来的翅翼。他原本以为这一回还会经历像上次那样痛不欲生的拔翅体验,但当方才在马背上重新感受到翅膀在体内生长完成之后,下一秒他竟然就能轻松地将其伸展出来。
不过还是有些操之过急了,解雁行反手碰了下肩胛骨与翅翼根部的连接处,脆弱的翅膀立刻给予他强烈酸痛的反馈。因为重获至宝,不管表面多么淡然,内心也是难掩的兴奋激动,再加上却戎的‘挑衅’烘托气氛,导致他一时忘记了雄虫翅翼向来是个精贵又脆弱的东西,刚长好就被那样高强度使用,酸疼是必然的结果。
我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解雁行好笑地想,也不知道在年轻气盛些什么东西……
门外,一颗被荒游拿染头膏和透明浴帽紧紧裹住头发的脑袋探了出来,在看到解雁行背后这两对洁白薄翼的瞬间,却戎亮了眼睛,飞快地钻进里屋反锁了房门。
“你的翅膀怎么样,弹痕有留下来吗?”
“没有。”解雁行将后背朝向却戎,展示自己的翅翼。
两道专注的视线描摹过这两对精灵翅的每一处角落,恨不得将上面繁复的花纹都铭刻在脑海里,却戎自然而熟稔地上手捏住翅膀轮廓最外侧细脆的骨节,感受这只薄薄的翅翼在他掌心下无意识发出战栗。
因为没有任何准备,本就敏感的翅翼被这样突然触碰,炙热的手掌烫得解雁行低吟一声,他连忙收住声音,回头看向做坏事的却戎,后者无辜地看向他,“怎么了,很疼吗?”
“……”解雁行沉默数秒,糟心地点了点头,诚实道,“有一点。”
“那我晚上帮你按一按?”
“……”又是数秒的沉默,解雁行决定不和自己身体过不去,于是愈发糟心地再点了下头,“谢谢。”
半个小时之后,篝火边,解雁行顶着头红毛,却戎顶着头粉毛,两人默不作声地并排坐着啃羊腿。
顾钊已经笑够了,缺氧地靠在躺椅上大喘气。他的雌君阿泰一边辛勤地烤着肉串,一边忍不住偷看这对跟自己头发过不去的虫子,很好奇是不是所有高等虫族的脑回路都是这般清奇。
解雁行辛苦地啃着羊腿,一不注意自己的碗里又被不知道哪只雌虫添了满满的肉汤,他正劝着阿泰不要再给他递肉串,再低头就见面前的盘子里不知道从哪里又多了二两猪头肉。
热情的乡民们难得见到解雁行这样气质的陌生雄虫,一个二个都忍不住借着送东西的理由近距离看看他,又怕惹得和他形影不离,明显关系不浅的却戎不快,每每靠近之前都会先赞一句雄子和雌君天作之合来表示自己没有加入这个家的心。
解雁行倒也没有刻意去解释两人的关系……光顾着推拒都快在他面前堆成小山的烤肉了。
“别给我了,真的吃不下了。”解雁行苦笑着谢绝热情给他递烤鱼的小雌崽,心念一转干脆使了招祸水东引,“都给他,都给这个粉头发雌虫哥哥,他能吃。”
小雌崽乖巧地点点头,又啪唧啪唧跑到却戎面前,虔诚地递上了烤鱼。
却戎:“……”
见这位哥哥好像也要拒绝他的样子,小雌崽急忙道:“这是你的雄主命令的,你,你必须收下!”
却戎愣了一下,转头看向就坐在他身旁的解雁行,忽然勾起个笑,“既然是雄主的命令,那我……”
解雁行感觉这只小雌崽的思维方式有些奇怪,非常习惯地用‘雄主’一词去强迫压制一名雌虫,大概是受第四星上的风气影响,于是忍不住认真地对他说:“我没有命令。”
“哦。”却戎笑意更深,“雄主没有命令我。”
解雁行无奈地瞥他一眼,后者立刻做出闭嘴的手势,老老实实地挑着鱼刺听解雁行告诉小雌崽即使是你的雄主,也不能强迫你做你不情愿的事情。
邹青和杨梦曾经讨论过雄虫和雌虫之间的关系,并且做了个类比:雄虫就像是有钱人,雌虫则像是穷人,因为金钱即雄虫素的关系,雄虫掌握着种种特权与便利,地位高受到追捧,这是无法改变的,只要雄虫素存在一日,雄虫就永远会这么“有钱”。
但雄虫和雌虫之间在虫格方面是完全平等的。
解雁行认为这个比喻并不能完全概括雄雌之间复杂的关系,但确实也有部分相联性。
小雌崽向来会对雄虫抱有天生的好感,他抬着头听了会,又看向却戎,忽然想起什么:“我认识你!”他左右环顾,似乎是想找雌父应证他的猜想,奈何解雁行和却戎坐得离虫群最远,他找不到虫又回过头继续道,“你是第五星剿匪的大功臣……却成将军。”
“是却戎。”解雁行忍俊不禁。
“哦。”雌崽的注意力完全落在了却戎的头发上,接着又看向解雁行的头发,紧接着就像是发现什么不对劲一样比划着双手道:“不对,却戎将军是一只黑头发雄子的雌君!他才不是你的雌君。”
闻言,却戎暗喜不已,但面上又要装作沉稳自持的模样,维持将军包袱。
“不是的。”
可是这一次,解雁行没有再默认,而是明确地做出了否认的答复,他摸摸雌崽的头发,柔声道:“却戎少将并不是黑发雄子的雌君,少将还是单身,他的雄主可能是任何一种的发色。”
“可是……”
“回去吧,你的雌父来接你了。”解雁行拍拍雌崽的后背,小雌崽哦一声,立刻把方才的话抛诸脑后,开开心心地朝雌父跑了过去,还仰起头摸了摸自己的头发,似乎是在和雌父说雌子刚才摸他头发了。
解雁行垂下眼眸,小口地喝了一口热汤,没有去看却戎此刻的反应,小雌崽离开之后,却戎也始终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知道银发雌虫那样的聪明,一定明白刚才那句话自己其实是说给谁听的。
——少将未来的雄主可以是任何一种发色。
当四十天后他再次离开,却戎是否要继续等待一个不知何时才会回来的雄虫,完全取决于他自己的意愿。
或许此刻处于失而复得和热恋中的却戎会坚定地告诉解雁行他会永远等下去,解雁行也必须承认听到这样的承诺自己无比的欣喜与感动。但如若有一日,热情褪去,却戎厌倦了周而复始又麻木的等待,亦或者遇到了另一只更加让他心悦且可以始终陪伴着他的虫子,当想要选择放弃守候的时候,也无需有任何的心理负担。
缔结特跃迁舰爆炸事件后,在公众视野中,却戎二字已经与解雁行的名字牢牢绑在了一起,所有虫都知道一只叫解雁行的高等雄虫为了保护却戎甘愿赴死,也知道却戎少将为了给解雁行报仇覆灭了第五星最大的星匪组织,并且三年内不要命般地扫荡了几近半颗第五星。
解雁行不想他的名字最终成为束缚却戎的枷锁。
如果有朝一日累了,想放弃了,也不必有任何负罪感。
这就是解雁行想要告诉他的话。
过了会,顾钊端着满满一大杯自家酿的葡萄酒走过来,开口就问:“后天镇上有个一年一度的狩猎大赛,还挺热闹的,大部分镇民都会参加,你们要不要也来凑个热闹?”
一红一粉两颗脑袋齐刷刷地转过来,顾钊顿时又爆笑起来:“你俩这头发在山里太明显啦哈哈哈哈!这要怎么打猎啊,野山羊隔得老远就能见到你们!”
阿泰生怕雄主这口无遮拦的性子惹怒贵客,连忙敦实地为解雁行和却戎解围:“戴帽子就好了,二位现在的颜色……很,很好看。”
顾钊立刻抹着笑出来的眼泪逗弄自家雌君:“那你觉得谁的更好看?”
阿泰:“……”
阿泰把一张黑脸都憋紫了也没决定出红毛美还是粉毛靓。
顾钊豪爽的笑声一下子打破了两人之前僵硬尴尬的气氛。知道乐子人解雁行一定不会错过这种活动,却戎也没有把它当热闹看,而是认真地询问顾钊规则,一看就是打算要在比赛大出风头,夺得冠军奖品献给雄虫:“比赛用枪还是箭,能设置陷阱吗,猎物种类有什么规矩?有没有彩头?”
“狩猎武器只能用箭,还可以带猎狗,猎物随意,你要厉害抓只老虎回来也行。彩头肯定是有的,不过却戎少将你大概不需要——每一年捕到最多、最大只猎物的雌虫都更容易被雄虫看中,镇上的雄保会也会积极为他做媒,基本都能嫁出去。”
却戎:“……”突然兴致缺缺。
“因为当日进山捕猎的虫数目非常多,为了防止误伤,陷阱是禁止的,但不排除山内还有未及时解除的陷阱,所以捕猎时务必小心,”说着顾钊看向解雁行,“老弟,你身为雄虫最好还是……好吧,我知道说了你也不会听的,反正你们也不需要搏什么彩头,在外围随便玩玩,捉个兔子吃就是了。”
“瞧不起我?”解雁行笑道,“我射箭很厉害的。”
“怎么会呢?我瞧不起谁都不能瞧不起你。”顾钊说着就要给解雁行倒酒,解雁行立刻脸也不红地给自己扯谎:“我刚吃了头孢,喝不了酒。”
“你刚吃了头豹活不了多久都得给我喝!”
“……”
好不容易应付走顾钊,解雁行回头看见却戎正拉出个小巧的悬浮屏敲击些什么,他凑过去,就听却戎解释道:“锋在问我工作上的事情……你还记得锋吗?”
“记得。”解雁行说,“那个卧底在星匪内部的军医,有两个孩子,大的雌崽叫小飞,小的雄崽叫小翔。”
“嗯,”却戎笑了下,“在他雄主的同意下,他们收养了棘居和墨绿的雌崽。”
听到这两个熟悉的名字,解雁行微有愣神,缓缓垂下眼眸,涩然道:“那就好……”
“我刚入伍的时候,住的是八虫的宿舍,关系都还不错,现在八只里面已经只剩下三只了。”却戎看向远处篝火燃烧碰撞的火星,“剿匪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伤亡随时都在发生,我也有好几次都是仗着是高等雌虫从生死一线上活下来的。”
草原的夜终于姗姗而至,远方绵延的山脉彻底归于黑暗,高悬的繁星和清凉的晚风点缀夜晚。来一起吃晚饭远不止解雁、顾钊他们四人,还有不少为顾钊偌大庄园工作的农户,他们三五围坐地聊着天,拼酒打闹,也有围着篝火唱歌跳舞的虫,小雌崽们追逐欢笑着围着家长跑圈,悠扬的民歌嘹亮而淳朴。
却戎听了一会,忍不住伸指勾住了解雁行的尾指,侧脸朝他微笑:“活着真好……多少年了,我从未向现在这样庆幸过,活着真是太好了……”
停顿几秒,却戎深吸一口气,复又缓缓呼出,他闭上眼睛道:“我未来的雄主会是一名黑头发黑眼珠的人类。”
解雁行没有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
“我知道你在给我留退路,但我早就没有退路了。”却戎睁开双眼,“在你在我眼前灰飞烟灭,只留下一句下次不许这样的时候,我就没有退路了。我曾经在不知道你是死是活的情况下,抱着渺茫的希望等了你两年,而这次我知道你是好好地活着回了家乡,又怎么会在乎再等两年……”
“却戎……”
“解雁行,我梦到过你无数次。”却戎打断解雁行的话,继续道,“但我记忆最深刻的那一次,是在我剿灭缔结特之后,举办庆功宴的那个晚上,梦里的你眼睛红得像血,一反往日的形象,厉声对我说,你是为我而死,我后半生都必须只属于你。自那以后,我惶惶不可终日,害怕是你认为我不忠,所以才托梦给我,害怕你对我失望,害怕你怀疑我对你的心意……也是从那天以后,我逐渐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梦里的你有时候温柔,有时候狠厉,我开始害怕夜晚来临,但又迫切渴望着再见到你……”
却戎看向解雁行的脸,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太蠢了,怎么会分不清呢?区别太大了,我巴不得你现在告诉我,我后半生都只能属于你,以雄虫的身份命令我、用救命之恩胁迫我……但真正的你永远不会说出这样的话。”
“……解雁行,是你回来了。”却戎无比肯定地说出这句话,他抚向解雁行的脸,似是叹息一般,“欢迎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