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小时后,银发雌虫推了个木板车去而复返,冷着一张脸看向解雁行,似乎是在催促。
木板车显然有些年头了,轮子上满是泥土和杂草,板面也赃污不堪,遍布干涸的血迹,角落里藏着黑乎乎油腻的痕迹,以及一些说不上来的东西,几处木板还有破损和毛刺。即使雌虫特意找了柔软的皮毛毯子垫在上面,但依旧掩盖不住木板车上浓重的血腥气和腐朽霉烂的味道。
解雁行微微有些犹豫,半个小时前,在他问完银发雌虫的姓名之后,雌虫便皱着眉看了下天,留下一句在这里等他,随后便匆匆离去,许久没有回来。解雁行原本还奇怪发生了什么,又不敢在林子里随意走动,一是怕迷路,二是不想和这位高度疑似却戎哥哥的雌虫错过。
虽然这位雌虫自称名为:当归。
结果银发雌虫是看他脚底起了水泡,认为他走不动路,所以特意回去取了板车来接他。
睡一觉醒来,解雁行能感觉到他的对自身的雄虫素已经有了初步的掌控,这无疑是个好消息,即使还有少许雄虫素不受控制地外露,但只要他远离虫群,就不会引起大骚乱。
“其实不用这么大费周章……”解雁行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地上站起来,一瘸一拐地靠近当归,“其实我能自己走。”
当归眉头皱得更紧,后退半步,因为解雁行周身的雄虫素气味变淡才没有退得更远,但神色依旧警惕,过了会才道:“马上要下雨了,如果你不想淋湿的话……”
他又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板车,好似耐心即将告罄。
解雁行也不是一定要充当什么身残志坚的人设,更何况走了两步他就发现,脚底那三枚水泡引发的痛感远超他的想象。于是礼貌道谢过后,解雁行安安稳稳地把自己塞上了这辆简陋的板车。
然后他就发现,自己居然还不是这辆车上唯一的乘客,角落里还塞着一条死去不久、有腕粗的长蛇,被割开的喉咙嫩肉外翻。
解雁行:“……”
见黑发雄虫看到蛇也没多大反应,当归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多说什么,反身拉过板车前的皮绳,勒在颈后肩头就往前走。
“当归。”解雁行反手轻按着后背,问,“你知道这里是哪里吗?”
“……小河村。”
“我的意思是,这里是第几星?”
“……不知道。”
“啊?”解雁行疑惑地转过头,看着银发雌虫的后背,“外环星,或者第五星?”
当归没有说话,闷头快步向前方赶路。凹凸不平的泥土路颠得解雁行整个人都快散架了,很快他也没空再去问问题,光是努力把自己固定在板车上都累得他够呛。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一座小木屋出现在眼前,当归把他放在屋前,一副想去搀扶又碍于身份有别觉得不方便的模样,最后还是去屋旁的柴火堆里给解雁行找了根拐棍,让他自己拄进屋里。
目送解雁行踉踉跄跄地在一把简易藤椅上坐下,当归立即出门收拾好板车和今日打猎的收获,接着又是劈柴又是院子里剥蛇皮,天一黑,环境温度顿时骤减,当归适时在藤椅边放上一个烤火炭盆,随后反身进了厨房,从头到尾没有再搭理解雁行半句。
一直到滚烫的蛇肉野菜汤盛进碗里送到解雁行掌心,当归才拎着一只木制小板凳,坐在解雁行对面,低着头一边吃着晚饭一边回答许久之前的那个问题:“都不是。”
或许是太饿了,解雁行只觉得这蛇汤鲜美无比,温暖了他早已饥饿多时的肠胃,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话,解雁行咬了下勺子,疑惑:“什么?”
当归淡淡道:“这里不是外环星,也不是第五星,而是一颗属于外环星的卫星。”
“……”解雁行回忆了一番脑海中的世界地图,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赶紧问:“那这里可以联系到五大星吗?你有终端吗?这颗卫星上有去五大星的航班吗?”
“……”咽下口中的热汤,当归缓缓回答道,“没有航班,也无法联系上外界,至于终端,我们村没有,隔壁村里也只有一户虫家才有。”
解雁行松了口气,“那可以麻烦你带我去有终端的那户虫家吗?”
“……路有点远。天已经黑了,外面还在下雨,要等到明天雨停。”当归说话的声音很稳很冷硬,几乎没有语调上的起伏,“而且他们不一定会借。”
“没关系,”解雁行微笑道。他听出了当归言语间对那户虫家的抵触,想着估计两者之间有什么龃龉,“总要试试看。”
当归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但很快他又问:“雄子……”
“解雁行,你可以叫我名字。”
“雄子,”当归显然是个性格很执拗的雌虫,坚持他想要的称呼,“你不是这颗卫星上的虫,为什么会独自出现在森林里?”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这颗卫星这么大。”
“这颗卫星上总共五百只虫,十一名雄虫。小河村有一百只虫,三名雄虫。”当归问,“你是其中哪一个?”
“……”这虫都把话讲得这么死了,解雁行只好‘实话实说’:“我乘坐的跃迁舰失事,意外坠落在这颗卫星上了……和你当初一样。”
当归舀汤的动作一顿,眼神锋利,沉声问:“你怎么知道……”
“你不会还恰好伤到了脑子,失忆了吧?”解雁行试图往狗血的剧情方向上走,不出所料,当归抿直了双唇不肯回答,目光中明明白白地写着:你怎么知道?
沉默给了解雁行答案,他放下喝得一干二净的碗,认真地看着当归说:“你原来的名字应该是却征,我认识你的弟弟。”
“弟弟,我有弟弟?”当归仍旧绷着表情,但解雁行可以读出隐藏在冷漠底下的紧张和期待。
“是的,”解雁行摸摸口袋,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没有一丝信号,电量也只剩下45%,“我给你看他的照片,和你长得很像。”
“这是什么东西?”当归狐疑地盯着解雁行手里的小黑块。这种十分令人尴尬的问题解雁行早已学会了闭口不答然后迅速转移话题,他利落地调出却戎照片,递给当归看,顺带提出要求:“蛇汤还有吗?我想再来一碗。”
当归安安静静地看着手机屏幕中一个银发雌虫的笑脸,正在吃东西,画面中的他注意到了自己被镜头对准,也见到了镜头后方的人,目光里满是温柔与爱意,当归下意识手指一动,照片被翻页,还是同一只雌虫,同样的背影和穿着,不同的是雌虫咽下了嘴中的事物,无限逼近镜头的方向,下巴微抬,唇角依旧噙着笑,好似下一秒就会吻上手持镜头的人。
也不需要怀疑,这张照片过后,他们一定是亲吻了。
当归露出了疑惑又迷茫的神情,他下意识摸了摸眼角的疤痕,再次将照片划到前面那一张,又起身去身后的柜子里翻找镜子,许久之后,直到解雁行都瘸着腿不把自己当外人地进厨房盛好蛇汤,再返回坐下,当归才翻出一把模糊的小镜子,看看镜中的自己,再看看屏幕中的雌虫。
“他叫什么名字?”当归问,语气明显非常急促。
“却戎。”解雁行回答得很快,“你有印象吗?”
当归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只能茫然地说:“我不知道,我没有过去的记忆……你之前说我叫什么?”
“却征。”
“却·征……”当归反复咀嚼着这个名字,似乎是在从这个特殊词汇中极力寻求一些可能的回忆。
“你现在的名字又是怎么来的?”解雁行喝光了第二碗,甚至还想去锅里舀第三碗,“自己取的吗?”
“村里捡到我的那名医生为我取的。”或许是因为却戎的照片,又或许是和解雁行交谈得多了,当归此刻的态度明显缓和不少,话也变得多了,“他知道我失忆之后,说仅凭我的穿着就足以证明我来历不凡,必定不会在这颗卫星上久留,注定会归家,所以给我取名为,当归。”
“是不是还因为救治你的药材里面正好有一味当归?”
解雁行本是随口开一句玩笑,没想到话音刚落当归就瞳孔微缩,讶异的表情显然是:你怎么连这个都知道?
解雁行:“……”
解雁行:“你可以再往后翻一翻,我还拍了很多他的照片。”
当归没有拒绝这个提议,但在这之前他先起身为解雁行添了第三碗蛇汤。过了一会,当归忽然严肃了神情,怀疑地问:“你和……这只叫却戎的雌虫,是什么关系?”
解雁行吐出蛇骨,并未纠结于他和却戎之间因缘际会的奇妙关系,直接回答道:“他是我雌君。”
“你在骗虫,”当归忽然非常生气地抬高了嗓音,几乎是在怒吼,“你没有标记他,他后颈没有虫纹!”
解雁行不明白当归为什么突然雷霆震怒,但他的反应非常快:“我就是在准备娶他的途中跃迁舰失事的。”这也竟然不算是完全的假话。
但当归没有立刻相信解雁行的解释,他的神情重新变得戒备与警惕,冷声道:“把你的雄虫素收回去,我不想和我的弟弟嫁给同一名雄虫。”
“我收不回去,我目前处于轻度的雄虫素紊乱期,这已经是我竭尽全力收敛下的状态了。”解雁行的声音依旧温柔和缓,这样坦然而镇定的态度反而很好地稳定了当归的情绪,沉默一会,他咬牙道:“不要让我知道你玩弄一只雌虫的感情,不管这只雌虫究竟是不是我的弟弟,我都不会对你客气……明天雨停之后我会带你去村里,你可以告诉他们我恶意威胁一名雄虫,想找我麻烦,随意,但我的态度永远不会变。”
解雁行定定看了一会满脸怒容的当归,或者说,却征,忽地笑了:“你一定是他的哥哥,有些地方他和你真是一模一样。他怎么好意思说你是个固执的黑皮虫子,分明他本虫也是一个德行……”
“……”却征十分看不懂眼前的雄虫,和他以往接触的十一名雄虫都不一样,甚至和隔壁村里那名最为好相处的小雄虫也不一样。就像现在,仅仅一个笑,两句不知所云的话,他满腔怒火竟然就这么奇迹般地烟消云散了。分明雄虫口中半点解释也没有,他却已经在思索是不是自己误会了什么。
餐后,却征将唯一的床铺收拾出来,在快被他睡成砖块的枕头上盖了一层洁白的狐狸毛皮,又在床单上多添了一张厚实的虎皮毯,然后在这丛林泰山风格的床上四件套前冷着脸说:“没有全新的衣服和被子,你将就睡吧。”
这显然已经是把压箱底的宝贝都掏出来了,解雁行连忙郑重道谢,如果不是天气太冷,雄虫的身子骨受不了,他一定会主动要求自己睡藤椅,让却征睡床。
不一会,在解雁行换睡衣的时间里,却征又端了一盆热水出来,再从一只装满各种小刀的皮革包中挑出一根长针,在炭火上燎了燎,“脚伸出来,我帮你把水泡挑了。”
“谢谢哥哥。”
“……谁是你哥哥?”却征神色冷凝,但解雁行还是发现了对方对这声‘哥哥’十分受用,下手又准又狠,很快解雁行就抬着两只上过药的脚躺进了被窝里。
“等却戎见到你,一定会特别开心的。”解雁行望着木屋房顶,想象却戎说不定又要哭,乐得合不拢嘴。
“只是长得像而已,又没说一定是,你不也说了从没见过他的哥哥长什么样,只是猜测而已。”却征全身裹在厚厚的毛毯里,缩在藤椅上,阖上了眼睛,“快睡吧雄子。”
“我叫解雁行。”
“……快睡吧,解雁行。”
*
隔日清晨,解雁行在一阵喧哗声中悠悠转醒。
窗外碧绿的嫩叶抖落着露珠,解雁行反应了一会自己身在何处,这才慢悠悠地走下了床。
木屋内已经没了却征的身影,虫应当是在门口,因为喧哗就是从木屋门口传来,是好几道非常陌生的声音,在质问却征为什么爽约。
“你分明答应了那条白狐狸皮留给我家雄主,我们也付了定金了,货呢?”
“我没有收你的定金。”这是却征的声音。
“你说没有收就没有收?我们大伙亲眼看到你接了我家的米,答应了用白狐狸皮交换。”
“你给的都是坏米,只有上面一层是好的,底下都是霉米,我又还回去了。”
“胡说八道,我给的都是好米,你亲手接的,吃完了现在不认了?我不管,把白狐狸皮交出来!”
“……”
却征百口莫辩,却无论如何也不肯后退一步。
那来闹事的雌虫显然带了不少的帮手,叫嚷道:“走!进他屋里去搜!今儿死活不让我们进门肯定有问题,指不定我家上次丢的那只鸡就是被他给偷了呢!本来是养给雄主补身体的,我家雄主身子弱……”
“可恶!”“当归你别不识好歹!”“我怎么感觉有股……雄虫的味儿?”“你是不是想雄虫想疯了,他这里怎么可能有雄虫?”……
被却征死死挡在身后的房门忽然打开了,一只黑发黑眸的雄虫就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眼前的闹剧——银灰发雌虫背对着他,听到声音忽地转过头来,金眸中满是厉色:“你出来做什么?回去!”
而却征的身前则站着六只雌虫,为首的那只嘴脸极其嚣张,一双嘴皮子恨不得翻出火星来,但此刻也像只震惊到极点的青蛙,鼓着两只眼睛,半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解雁行。
“雌兄,”解雁行亲昵地唤着却征,像一只懵懂天真的雄虫,疑惑道,“他们是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