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并没有愤怒也没有惊讶,甚至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他膝盖弯曲,半蹲地上,神情冷酷。
宁微尘松开手,指尖泛凉,沿着叶笙的手腕往前碰到了他的掌心,笑着说:“哥哥,你胆子可真大啊,我不是说了不要轻举妄动吗?”
叶笙的下巴紧绷,唇角抿得发白,直视他的面容。
他开口:“都到了现在你还打算继续演下去。”叶笙的眼珠像浸水玻璃珠:“宁微尘,你还没玩够吗?”
宁微尘挑眉:“玩?”
他的指尖落在叶笙的掌心,将胎女的头拨开。这明明是个很暧昧的动作,可肌肤相触的瞬间叶笙只感到一股蚀骨的冷意,起不起任何旖旎心思。
宁微尘的气质真的十分矛盾。
他可以桃花眼眼含笑,将最简单的注视演得脉脉含情;又能在做出亲密姿势时,以绝对冰冷的姿态告诉你距离。
“你真的见过我玩起来的样子吗?”
宁微尘笑吟吟歪头,语气还十分好奇。
“……”
叶笙把胎女松开,一句话都不说,起身走。
宁微尘会这样出现在这里,就说明后面的事不需要他操心了。他在阴山十七年,遇到的都是些孤魂野鬼,结果出门第一趟,就遇到了这些倒霉事。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火车今天到淮城站。
希望这只是万事开头难吧。
宁微尘在后面漫不经心道:“叶笙,你搞出这样一个烂摊子,就打算让我一个人收拾?”
叶笙步伐停住。
他深呼口气,暗中握紧拳头。
大概是今晚的变故太多,搞得他很烦,小时候那些被岁月磨去的刺又在身躯血肉里张牙舞爪长出来。
叶笙猛地转身,黑白分明的眼神里戾气横生,一字一字:“宁微尘,我对什么异端不感兴趣,对什么非自然局不感兴趣——这个烂摊子到底是不是我搞出来的,你心里没数吗?!”
宁微尘笑意不变,点头说:“哦,有数。”
叶笙:“……”
操。
叶笙心里骂了声脏话。
那一坨血红的肉胎落到宁微尘手中,好像重新安静下来,偃旗息鼓,诡异地维持着闭眼闭嘴的状态,努力把自己当死物,缩小存在感。
宁微尘眼也不眨看着叶笙满是寒气的脸,表情的变换好像就在顷刻间。他露出灿烂笑容,讨好地说:“对不起,你别生气了。我把一切都解释给你听好不好?”
叶笙:“……”
宁微尘修长的手指轻轻戳了下那个死婴,说。
“阴山县冲河村的女婴,其实就是这次我被安排的任务,非自然局那边将这起事件命名为‘畸胎’。”
宁微尘道:“冲河村一对夫妇为了要一个儿子,三年时间内连续流产了六个女胎。去年七月怀孕时,医生说如果这一胎继续打掉女人将有性命危险。夫妇再三思虑,决定生下这个孩子。结果检查出来,女人这一次怀的竟然是六胞胎。”
“六个,都是女婴。”
宁微尘轻笑道:“愚昧的人注定要为愚昧付出代价。她们回来了,却是作为复仇者回来的。首先杀死生父生母,其次是兄弟姐妹。你杀死的那个是最后的获胜者。她在子宫吃掉所有胎儿,才获得出生的资格。可是一出生就被人挖空了肚子,分散了力量,所以看起来那么虚弱。”
“非自然局给我安排的任务是封印她。但遗憾的是,我走去大山深处时那对夫妇早就暴毙在家,畸胎也被人带走了,于是我跟总局说了任务失败。”
“说实话,我上车时,真的没注意那个女婴。”
宁微尘耸肩,神情不以为意。
“安德鲁跟我说完寄生胎的事,我才反应过来,哦,原来这是我的任务啊。”
“但那又如何呢,我已经上报失败了。”宁微尘抬头,笑容温柔甜蜜:“这列车上,我对你的兴趣远超过其他一切。”
叶笙一点也不觉得荣幸。
宁微尘将胎女随意地丢到坛口,站起身来,拿出一张纸慢条斯理擦拭手指。
他细看了一会儿叶笙的表情,讨好地说:“我都跟你交代完全部了。你可以不要生气了吗?”
“宁微尘,你本性不是这样的吧。”叶笙完全不领情,面无表情拆穿他:“这些表情你做起来自己不嫌恶心吗。”
宁微尘轻笑一声,将纸张优雅丢掉,回答他:“不恶心啊,我觉得我做起来很好看。”
叶笙转身就走。
宁微尘从后面,手搭上叶笙的肩膀。
“好无情啊哥哥。”他的黑发有点长,皮肤冷白鼻梁高挺,下颚线清晰锋利。如果不是那一双含笑含情眼。其实宁微尘的长相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难以接近,矜贵疏冷,遥不可攀。
“我觉都不睡过来帮你,你就这么对我吗?”
他贴近叶笙耳边:“你知不知道,你已经被这小鬼盯上了。”
叶笙心情不太好。
宁微尘道:“畸胎有一个能力是入镜,你要是不想以后家里的镜子看到这玩意。今晚就必须把它解决掉。”
叶笙偏过头,作为一个普通公民质问:“这东西不该是你们非自然局处理吗?”
宁微尘纠正他:“错了。是、他、们非自然局。我只是被家里人逼过来帮忙,我可不想进去一天到晚跟异端打交道。说过了的,我怕鬼。”
叶笙皱眉盯着他:“怎么解决。”他毫不掩饰厌烦道:“我下车后不想接触到这类事了,也不想再遇到你们。”
宁微尘轻轻一笑,丝毫不意外他的冷漠,点头说:“放心吧。下了这辆车,我们确实也不会再见了。”
叶笙退后一步。
宁微尘也站起身拉开距离。
叶笙知道宁微尘说的是真的。萍水相逢的缘分,下车便是结束。
其实从第一天宁微尘选择在车票上写下电话递给他,就能看出端倪。
——那么热情灿烂、甜言蜜语的人,却没主动向他要过一次联系方式。
宁微尘当然不是因为分寸感。
“你不该存那一丝善良的。”宁微尘忽然开口,他转身,唇角弯起:“你将这个死婴放在小芳肚子里是今晚的最优解。”
“当然后果是那个缝尸匠会被畸胎活活咬死。不过到时,车应该已经到站了。”宁微尘状似好奇地问道:“为什么对怪物也要抱有怜悯之心呢?”
叶笙沉默着看了眼窗外,没说话。
为什么?
他也想知道为什么。
为什么自己要有这种只会给自己惹麻烦的废物一般的怜悯之心。如果不去管这一车厢其他的人死活,不去管缝尸匠的死活,列车到站,他的人生照旧平稳无差。
宁微尘说:“畸胎六分之五的力量都蕴含在‘妹妹’这里,可‘姐姐’是子宫的胜利者。‘妹妹’需要装死隐藏自己才能逃脱‘姐姐’的吞食。你杀了‘姐姐’,现在她没了天敌,活过来后,第一件事要做的就是给自己找身体。”
“你是最适合的人选。”
“如果我没预估错,畸胎应该是a级异端,非自然局处理起来也很复杂。”
“想要下车后不被她缠上,最简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让她留在‘姐姐’旁边,一直被威慑。”
叶笙说:“姐姐不是已经死了吗?”
宁微尘:“死了气息也不会消失。你那么聪明,知道我想说什么的。”
叶笙顿住脚步,错愕地看向他:“你要我把妹妹也缝进小芳身体里?!”
宁微尘弯唇:“对。”
叶笙:“……”
“这很难吗。”宁微尘不解说:“你骗她说怀的是双胞胎不就得了,反正缝尸匠求的就是一个完整。”
叶笙瞪了他一眼:“你监视我。”
宁微尘微笑:“那么出彩的表现,我想做你唯一的观众。”
叶笙懒得理他。
宁微尘和他一起打开厕所的门时,小芳还在镜前快乐地摸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嘴里哼着歌,脸上满是柔情。
宁微尘说:“看来这位准妈妈心情很不错啊。”
叶笙低头看着手里的死婴。
‘妹妹’的血液在那层薄薄的皮肤下流动,缓慢、温热。
她在苏醒,满勤的恶意和得意都收拢不住,假惺惺地在他掌心蹭他亲昵他,装出稚嫩的样子。
如果现在不把她解决,以后每个镜子可能都要见鬼。
……他可以接受,他的大学室友大概不可以。
今晚,把这个女婴缝进去,一切就结束了。
叶笙往前走,脚踩到了一团黑色的线上,愣住。
之前小芳塞完孩子得意忘形高兴,随手把针和线都丢在一旁。
黑色的细线里躺着一根足足有无名指长的绣针。
鬼使神差地,叶笙半蹲下身去,伸手拿起了那根针。
碰到这邪物的一瞬间,他灵魂发战,胸腔传来一阵黏腻潮湿的感觉,如肺腑浸泡在水里……可却并不难受。
甚至他还非常习惯。
叶笙蹲在地上,把银针拿在手里。
宁微尘忽然出声说:“这辆车好像要提前到站。”
列车的洗手间有一扇很小的窗。
没开灯。
唯一的光源是外面的月色。
六月末七月初的夏夜晴朗清透像一块洗干净的蔚蓝宝石。
宁微尘姿态随意倚着墙壁,手指搭着窗台,若有所思看着外面,懒懒道:“其实我不喜欢被安排任务,对我来说,这一趟出行挺无趣的。没想到,回程却有意外之喜。”
山野跟星月一起呼啸而过,车轨和汽笛一起发出轰隆隆响声。
宁微尘轻笑一声说:“叶笙,我们确实不需要再见面。”他轻描淡写道:“否则,我一定会变得不像我自己。”
甜言蜜语说惯了的人,说什么都是不正经不着调的。虚虚假假真真实实,如一层雾。宁微尘语调轻浮缱绻,能把任何话说的像情话,此刻却把一句暧昧的情话说的像冷漠的诅咒。
他桃花眼含笑望来,微微俯身,月光照亮半边侧脸,唇角的弧度轻慢危险。
像一道深渊。
视线看向叶笙。
叶笙蹲在地上轻声开口:“宁微尘。”
宁微尘挑眉:“嗯?”
叶笙没说话,也没动。
“起不来了吗。”宁微尘长腿走过来,站在逆光处,朝他伸出洁白的手掌,勾唇。
“好娇气啊哥哥,不过我不介意帮你。”
叶笙没说话,抬起手,指尖搭上他的肌肤。
然后下一秒,他猛地拽住宁微尘的手腕,以一个绝对强势地力度将他拉下来!
宁微尘一愣,似乎也没设防,就这么被他拉近。
叶笙在黑暗中抬起头来,眼中的暴戾将眼眸染遍,寒血似剑。他拽着宁微尘的手使他靠近,同时用那根绣针抵上了宁微尘的脖子。
尖锐的针端离脆弱的脉搏只有一毫米。
宁微尘不得已,只能手掌撑住墙壁,单膝跪地。
神情在黑暗中晦暗不明。
叶笙在他耳边说话,冰冷平静:“胎女就是在子宫相杀完成吞噬的。宁微尘,你教我的方法,到底是威慑妹妹。还是在——”叶笙语气凉如水说:“让我送羊入虎口。”
44车厢常年荒废满是血腥陈旧的味道。
他们靠的很近。
潮湿的空气像是在密密麻麻的青苔蔓延生长,撕碎光影。
过山洞的瞬间,火车骤然发出一声长鸣。
视野骤然失亮。
浓稠静滞的沉默后,叶笙听到宁微尘低笑一声。
一片黑暗中,语调徐徐缓缓。
他说。
“哥哥,我真的有点生气了。”
*
明明是他拽着宁微尘的手腕将他扯下来。可宁微尘轻描淡写几个动作,便由被动变成了主动。无视脖子上往前一分就致命的银针。
宁微尘一手撑墙,另一只手轻轻地摸上叶笙的脸颊。
列车还在运行,短暂的漆黑后,淡薄的月光倾泻入车窗。宁微尘脸上的笑意全然散去,桃花眼里的暴戾邪气肆无忌惮,身上轻佻浮漫的气质似乎染上了血的冷沉。
他靠近轻轻说。
“你觉得我想害你?”
叶笙没有说话,心却逐渐凝重了起来。他上这列车厢开始,遇到了很多怪异的现象,可无论是缝尸匠是胎女还是传教士的签名,都比不上宁微尘现在给他的侵略感和危险性强。
叶笙没有退缩,盯着他。
“这就是你本来的样子吗。”
宁微尘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嗯,是。”
叶笙:“那没什么好说的了。”
宁微尘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的指尖在叶笙脸颊上暧昧往下滑,冰冷轻佻,好像下一秒就会狠狠划穿血肉。
“叶笙,我这辈子都没主动替人善过后呢,你胆子真大啊。”宁微尘放低声音,像在说情话:“这么对我。”
叶笙安静看着他,面无表情:“你骗了我一路,说这话你不心虚吗。”
宁微尘嗤笑一声,挑眉:“我骗了你什么?我的名字,我的年龄,还是我的身份?”
叶笙都不知道他怎么还有脸说这些话,忍无可忍:“探险、十七岁、怕鬼、任务失败、毕业、特殊情感障碍——够了吗?!”
他不想脱轨!不想惹麻烦!懒得去好奇!一直安分守己等到站——可不代表他是傻子!
宁微尘听完,也意味不明地弯了下唇角,语气随意,字字寒冰。
“不、够。”
“我今年十七岁,华国京城人,教育经历都在国外,mit大学数学心理双学位今年五月毕业。”
“我怕鬼,被家族安排这件事时本来就将它当做一场冒险。”
“畸胎被提前拿走,我确实是任务失败。”
“至于特殊情感障碍——你是想联系我的医生还是想看我的病例?”
叶笙面色冰冷看着他。
宁微尘想到了什么,在这逼仄的环境里俯身,呼吸几乎和叶笙交错,眼眸淹没银色月辉。
“哦,我好像是有一点骗了你。严格意义上,我的性向并不明确。”
叶笙:“……”
宁微尘暧昧道:“哥哥,这个姿势用来吵架,你不觉得很浪费吗。”
叶笙眼神冰冷、手腕用力,针尖刺穿了宁微尘脖子上的皮肤。
针没有刺得很深,血还是留了下来。
宁微尘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淡淡道:“你在生气,为什么?”
“叶笙,你可不是轻易会被陌生人激怒的性格啊。”
“真让人开心,看来我对你来说不是陌生人。”
叶笙不是很想理他。
宁微尘低笑,抬手轻轻环住他拿针的手腕,桃花眼弯起、光彩潋滟,在他耳边撒娇一样说:“哥哥,你第一天对我很有好感吧。”
他呼出的气落在叶笙紧绷的皮肤上,暧昧缱绻,亲密无间。
如引诱夏娃偷吃禁果的毒蛇。
“单纯,好骗,不谙世事,围着你转。”
声调带笑,言词却冰冷。
“你不就喜欢这种蠢货吗。”
“…………”
叶笙只觉得这列车上遇到宁微尘真他妈是他人生的一劫。
他喜欢单纯好骗的蠢货?
他有病吧,喜欢蠢货。他在阴山这个全国犯罪率第一的地方长大。如果见到单纯好骗的人就生出保护欲,那不用活了。出生就可以把自己埋了。
恰恰相反,他最不喜欢的——就是那种不谙世事、围着他转的人。
叶笙心里涌出无名端的烦躁,却紧闭着嘴,别开头,一句话不说。
对啊,他不喜欢蠢货。
……但他反驳不了宁微尘的第一句话。
真他妈见鬼。遇到宁微尘他自己也变得不对劲。
宁微尘的手轻拉开叶笙的手腕,指腹碰触自己脖颈的伤口,垂下眼睫,凝视着鲜红的血迹片刻,抹在了自己唇上。
“我还是觉得这个姿势不适合用来争吵。”他语气含笑,眨眼说:“适合接吻。”
“你告诉我,你刚刚朝我伸手,拉我下来是想吻我。我就不生气了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