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淡的檀香气味中,一身职业装的秘书怀抱着一叠文件,轻轻敲响总裁办公室的门。
门里传来一声平静的请进,她整理好表情,微笑着推开门。
办公室位于视野极佳的高层,远方鳞次栉比的高楼与光线一道涌入她的视野,宛如闯进了灿烂明亮的天堂。
秘书下意识眨眨眼睛,定了定神,看向坐在宽大办公桌前的上司。
果不其然,年轻的总裁又在静静看着墙上的那幅油画。
从昨天这幅画被挂上墙开始,他就总是这样盯着它出神。
“裴总,这是庄总那边传过来的材料,是a11型商用智能机器人的最新企划案。”
秘书恭谨地将手中的文件放到桌上:“庄总说等您抽空看完后,可能需要开个远程会议。”
裴言将视线移到那叠文件上:“我知道了。”
秘书便跟他确认这两天的日程安排,参考对方公司的提议,定好了开会的时间。
向他汇报工作的时候,秘书的余光不时扫过墙上那幅油画。
离开前,她忍不住开口赞叹道:“裴总,我记得这是埃勒特最知名的作品,是不是叫《乡村少女》?”
以裴总的身份,这肯定是那幅价值上千万的真迹。
裴言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轻轻应声:“是。”
那是一副恬静优美的田园风景画,不过画中只有深浅交织的乡村景色,并没有少女。
她的笑容里透着羡艳:“真美。”
秘书关上门的瞬间,看见总裁沉默的侧脸,不禁想起了另一件事。
虽然名为乡村少女的画里并没有女孩的身影,但迄今单身的总裁身边,也许真的会出现一个女人。
他可能快要结婚了。
公司里流传着小道消息,总裁的母亲在为他寻觅合适的妻子。
或者说,合适的商业伙伴。
裴言用两个小时心不在焉地看完了企划案,然后捱到夜晚,准时进入提前约好的网络会议室。
会议室里有来自zart科技公司总部的外国同事,有国内区域业务的总负责人庄闻白,有投资评估部门的总裁,等等。
还有作为zart在国内唯一合作伙伴的裴氏集团相关负责人,比如裴言。
会议的目的是研判这个项目的前景。
仍在开发阶段的a11型商用智能机器人,在他们口中有个更通俗易懂的名字,叫做二代工作助手。
比起主要对用户起辅助作用的一代,二代将能独立完成一些用户布置的任务,并根据内置的程序,反过来指导主人进行工作。
美其名曰,大大提升工作质量与效率。
裴言通常没有什么意见,他静默地听着,秘书在一旁做会议速记。
等会议结束,一个个视频窗格暗下,秘书也完成工作下班后,虚拟的房间里只剩两个人。
庄闻白那里还是上午,他身后阳光明媚。
裴言办公室的窗外已是夜色斑斓。
工作上的事告一段落,庄闻白打量他的神情,淡声道:“又不想回家?”
裴言正望着他身后玻璃窗里映出的蔚蓝天际出神,半晌才应声:“……没有。”
他恍惚想起很久以前见过的一张照片,覆盖着皑皑白雪的西式建筑,抱着书本走过的年轻学生,那里面的天空也一样蓝。
当时的庄闻白不在照片里,他是正在国外念书的大学生,随手拍下了周围校园里的风景。
如今五六年时间过去,即便是跟高中时相比,庄闻白也没有太多变化,只是面部棱角变得更成熟,看起来仍是那个温文尔雅的学生会会长。
庄闻白听出了他的言不由衷,但没有再问下去:“这里的事快处理完了,我周末回国。”
他似乎很忙,电脑里不时响起消息提示音,门外也有敲门声,办公桌上堆叠的纸页在风里翻飞。
“好。”裴言不想过多地打扰他,“周末见。”
庄闻白注视着他的面孔,目光微微闪动,似乎笑了笑:“周末见。”
画面陡然熄灭。
晚风沁凉,夜色迷蒙,裴言独自开着车行驶在高架桥上,他刻意错过了两次正确的下桥出口,等到迎来最后一个拐弯的机会时,才打着方向盘,顺从地驶往家的方向。
城堡般豪华的家一如往昔,只是比曾经更寂静。
在他名义上接手公司的事务后,裴明鸿彻底离开了这个房子,不知住去了哪里。
裴明鸿厌恶家里的每一个人。
话不投机的父亲,与他相争的弟弟,惹人厌烦的妻子,还有认亲后不久便夺走他所有心血的儿子。
他发誓要重新开始。
那天穿着一身西装被登在报纸上的裴言还是个大一学生,他试图掩饰弥漫在心里的不知所措,母亲叶岚庭收起所有笑意,爷爷裴怀山则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甚熟悉的叔叔裴司祐没有理会摔门离去的哥哥,他将目光落在裴言身上,拍了拍他的肩膀。
“会有职业经理人帮你打理公司事务。”他说,“别太紧张,你还可以去做你喜欢的事。”
裴言对叔叔的安慰表示谢意:“我会努力的。”
那时他在心里小声补充:我喜欢的就是金融。
叔叔真的像父亲说的那样,想争家产吗?
他不知道。
可他想,应该没人会拒绝获得如此庞大财富的机会。
后来,裴司祐又去了国外,裴怀山回到自己的山里,裴明鸿不知所踪,唯有叶岚庭寸步不离地陪在他身边。
母亲只剩下他了。
所以他不能离开母亲。
长大后的裴言深呼吸,走进家里,叶岚庭像平时那样,耐心地等他回来。
她仍然是美丽雍容的,声音温柔:“回来了,今天比昨天还晚。”
他习惯性地隐去了下班后的那段时间,简单地解释道:“晚上开了一个远程会议。”
叶岚庭笑了笑:“开到这么晚,很辛苦吧,我让厨房炖了汤。”
裴言随手脱掉西装,挣开紧扣了一整天的衬衫扣子:“妈,我现在不饿。”
叶岚庭盯着他的动作,手指不易察觉地动了动,又被很好地克制住。
她向儿子走近了一步,语气温和:“只是喝汤,很滋补的,你要注意身体。”
短暂的寂静后,裴言点点头:“好。”
大理石质地的餐桌台面一片冰凉,他坐在桌前喝汤。
叶岚庭坐在他身边,给他看照片。
她笑着:“富荔的刘叔叔你记得吧?他的女儿跟你念过同一所大学,你们一定有很多共同话题,她说她对你印象很深……”
手机照片上是一个长相甜美的女孩子。
刘小姐,张小姐,王小姐。
吃饭的时候不该说话,这是从裴言来到裴家起,就被叶岚庭培养出的习惯。
所以他沉默地听完叶岚庭说的每一个字,看过每一张照片,没有打断。
等汤喝完,裴言正要开口,又听见母亲满含期待的声音:“你们一定聊得来,你一个人过得太冷清,不要总是忙着工作,我想能多个人陪陪你。”
这抹期待像晶莹的泡沫,一旦得不到承诺的托举,便会转眼碎成一片凄凉的水花。
所以他只能应下:“我会和她见面。”
叶岚庭笑得愈发温柔。
她端起空空的汤盅,优雅地起身走开前,不忘叮嘱神情疲惫的儿子:“早点休息,明天和刘小姐一起吃晚餐。”
裴言回到属于自己的房间,按部就班地换衣服、洗澡、上床。
他的房间布置与学生时代几乎没有区别,只是书架上的书更替了许多代。
整座宅邸陷入极致的沉静。
月光停泊在窗台,裴言一如既往地失着眠。
他很久没在这个窗口看见色彩纷呈的鸟儿。
他不想见刘小姐。
他想一个人搬出去住。
可他只能在脑海里这样想。
直到睡着为止。
然而这一晚,裴言始终没有睡着。
他看着天色从深黑缓慢地稀释成灰蓝。
清晨熹微的光线将房间里的一切染上朦胧的光彩。
黑色的书柜,白色的文件,灰色的床品,房间角落里的木箱子,都被覆上一层温暖的错觉。
这一刻,他忽然很想找一本封面斑斓的童话书来看。
但他的书柜里早就不再有这样的书。
等空气从灰蓝又变成亮白,裴言起床,路过落着灰尘的木箱,走进卫生间,重复几个小时前做过的事,刷牙,洗脸,换衣服。
他看着镜子里彻底长大成人的自己,迟钝地发着呆。
裴言渐渐想不起来小时候的自己是什么样子了。
他只记得,自己很喜欢看童话,看各种各样充满奇思妙想的故事。
小学班里订月刊杂志,一年级时,班里每月要发下去十多本《智慧与探索》,二十多本《童话新编》,其中一本《童话新编》就是他的。
那时的母亲罗秀云依从他的爱好,给他订了一年又一年《童话新编》,陆陆续续放满半个书柜。
周末时,裴言写完作业后,常常坐在自己的书桌前翻着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偶尔望着窗外的流云飞鸟,想象故事里的画面,让心随着幻想飘远。
等住在附近的玩伴跑到楼下喊他的名字,他迅速合拢杂志,兴冲冲地告诉母亲要去小区里玩,晚饭前回来。
他有故事书,有溜冰鞋,有装着蚂蚱的玻璃瓶,有一个快乐的童年。
到了小升初的前一年,每月送来班里的《童话新编》只剩三四本,订购人数最多的是《智慧与探索》,大半个班都订了。
不知不觉间,玩伴找他去小区里疯玩的次数变少了,他们说周末要去书店,有的还要上课。
因为他快要上初中了,相熟的亲戚同事们热情地指点罗秀云该怎么教育儿子,他们是过来人。
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罗秀云已经浪费了小学这段宝贵的时间,她该让儿子周末去上奥数和外语的培训班,而不能由着孩子的性子来,这会让他输在起跑线上,未来竞争那么激烈。
等新学期订购月刊的表格发到手里,罗秀云显得举棋不定,征求他的意见:“这次要不要再订点别的杂志?你们班同学订什么最多?”
“都行。”裴言也犹犹豫豫,“订智慧与探索的人最多。”
“那我们也订一本这个?”
“好。”裴言想了想,补充道,“童话新编也要。”
那年的裴言开始同时收到两本杂志。
他不喜欢复杂难懂的奥数和拗口难记的外语,他更喜欢语文和历史。
罗秀云没有勉强他去上课外班,因为她不确定这是不是必须的,况且儿子对此显然兴致缺缺。
但她还是担心儿子会落后别人太多,作为一种自我安慰似的补充,她给他买了书店里小升初货架上最显眼的那几本书。
裴言实在无聊的时候,偶尔会翻开它们看一眼。
日子如流水逝去,塞在车棚角落里的溜冰鞋积了灰,空空的玻璃瓶遗失在时间的缝隙中,初中不需要挑选五花八门的月刊,老师们会列出明确的课外读物与教辅书单,每个人都得买。
不再有不确定。
也不再有新的《童话新编》。
旧的《童话新编》从日渐拥挤的书柜转移到了纸箱里。
和大部分人一样,裴言在不知不觉间忘了童话,因为每天有那么多东西要学,有那么多题目要做,他没时间想别的。
他潜移默化地接受了一种最平常的宿命。
他是一个听话懂事、成绩优异的学生,目标是考上重点大学,学一个时下最热门的专业,争取未来能出人头地,让母亲骄傲,然后组建家庭,每天认真工作,下班回家后和妻子聊起这平常的一天,催促孩子写作业。
他有一个勤劳质朴、温和顺从的母亲,愿意为孩子付出一切,听取所有为孩子好的箴言,后半生将忙忙碌碌地围着孩子、媳妇、孙儿打转。
日子就是这样的,许许多多家庭都是这样的,一点也不出奇。
不一定多么幸福,至少不会落后别人太多。
人们总是害怕掉队。
裴言和罗秀云都以为他的人生将遵循这个最标准的模型,平淡地过下去。
可是,命运在他十八岁那年陡然转弯。
裴言期盼又惶然地站在命运的大门前,面带微笑的管家推开他的房间门,向他鞠躬后立在一旁等待。
那是一个他从前只在电视里见过的家。
精致的、辉煌的、昂贵的家。
一夜之间涌来无数关切的目光,他被聚光灯久久地照耀着,晃花了眼,令人看不清爱与亲近的真假。
铺天盖地的光芒里,裴言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亲戚们的絮语。
原来他本该站在起跑线的最前方。
能将许多人远远甩在身后的最前方。
真正的母亲温柔地为他扣上衬衫扣子,一点点告诉他,他应该拥有什么样的人生。
管家的儿子跟随在他左右,成为他最亲近的朋友,教会他有关这个世界的规则。
裴言拥有了最好的条件,他开始为另一种人生而努力。
他不敢辜负这个华彩世界向他投来的每一份深重期许。
就像曾经他也不敢辜负养母、亲戚、老师、同学、乃至邻居的期许,即使只是随口一句“小言未来肯定有出息”。
可他在这里,似乎真的不够聪明,做不到叶岚庭想要的那种出色。
所有人都拿他和裴清沅作比较。
最开始,裴言觉得裴清沅是无辜的,还有些感激他主动向父母提出疑问,才导致调换身世的事被发现,让他寻回了真正的父母,拥有了最优渥的物质条件。
如果换作他,他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后来,裴言开始憎恨这个总是萦绕在他身边的名字,他想超过对方曾取得过的成绩,让叶岚庭彻底遗忘这个养子。
他拼命地去学母亲安排的课程,即使对此一点也不感兴趣,他甚至听从好友的建议,想让裴清沅重回原来的高中出丑。
再后来,裴言越来越疲惫。
他逐渐失去了憎恨与仇视的力气。
他不想比了。
他发现憎恨的背后,其实是深深的嫉妒。
裴言嫉妒他的天赋,嫉妒他的能力,更嫉妒他即便回到平凡世界里孑然一身,却从未改变。
明明现在拥有显赫家世和完美家庭的人是他,可他竟然羡慕那个独自搬出去住、要靠打工养活自己的人。
为什么裴清沅不待在规则里?
他不在叶岚庭的规则里,不在罗秀云的规则里,不在任何一个外人定下的规则里。
他在自己的规则里。
而裴言只能仓皇地在无数规则里打转,忍受着那些无处不在的戏弄与排挤。
在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够聪明与强大的闯入者,无法成为游刃有余的猎手,只能当可笑的玩物。
直到那场觥筹交错的晚宴。
裴言假装自己知道这幅人人都在谈论的油画,为了维持这个身份应有的见识,试图融入圈子,却没想到落入旁人刻意设下的陷阱,谎言即刻被戳穿,他几近无地自容。
在那个瞬间,有一个人不动声色地拯救了他。
庄闻白给了他更好、更动听的规则。
不知道一幅画不需要被嘲笑,但他该去看看,那是一幅很美的画。
嫉妒裴清沅没关系,他该将嫉妒化为力量,去做自己的事。
他拥有这样的家庭背景,未来应当学金融,既能接班,同时这也是一门有意思的学科。
他的身边有一些心怀叵测的“朋友”,只会给他带来负面影响,他最好远离这样的人。
他的父亲在商业决策上太过偏执,令家业岌岌可危,他应该提前接手父亲的事业。
他继承父亲的公司后,会是庄闻白最信任的朋友与合作伙伴。
不像叶岚庭的强势,不像罗秀云的彷徨,庄闻白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温和平等地向他提供建议。
裴言挑不出毛病,这些建议看起来再正确不过,几乎像是他自己的选择。
他早已习惯了遵照正确的建议往前走。
他总是需要一个引领自己前进的救世主。
于是一步一步,他走到了今天。
在一个又一个救世主的手心里辗转。
而在这些人中,庄闻白是最特殊的一个。
特殊到他无法用语言精准地描述。
一夜未眠的裴言来到公司,早晨通常由司机开车。
他上楼,走进熟悉的楼层,穿过铺着地毯的走廊,来到自己的办公室门口。
“裴总早上好。”秘书问候道。
她为他推开门,表情里带着微妙的兴奋:“庄总也刚刚……”
门被打开的同时,裴言蓦地看见办公室里那道熟悉的身影。
强烈到眩目的日光里,庄闻白侧眸看他:“早。”
他站在落地窗边,欣赏着墙上那幅风景静谧的油画。
秘书悄然关上门,不再打扰。
“昨晚又失眠了?”庄闻白打量着他的神色,笑意淡淡,“我也没有睡好,天气条件一般,飞机总是颠簸。”
裴言怔怔道:“你不是……周末回来吗?”
“改签是常有的事。”庄闻白移开视线,重新看向那幅高悬的画,“刚挂上的?”
“嗯。”裴言慢慢走到他身边。
这幅昂贵的油画是大学毕业那年,庄闻白送给他的礼物。
裴言仍清晰地记得高中那个晚上,庄闻白开口为自己解围时说的每一个字。
为什么名为《乡村少女》的油画里,却根本没有少女的身影?
——“那是工业革命时期,一些人对旧日田园生活的留恋。乡村还残存着可供想象的废墟,而乡间少女的幻影却只能显现在观者的心里了。”
——“宁静的生活不断流逝,无忧无虑的少女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不知疲倦永不停歇的机器。”
——“那时画家眼中的世界,与我们此刻所见的世界就这样重叠了,的确很美。”
时间流淌至今,世界再次重叠。
此刻裴言也站在生活的废墟里,凝望着已逝去的纯美与天真。
他们并肩站着,庄闻白忽然出声打破寂静。
“后悔了?”他语调柔和,“想要回到过去,重新选择一次?”
光影落在他们周身,在白墙上勾勒出裴言轻轻颤抖的轮廓。
庄闻白永远比他自己更了解他。
这两年他时常会想,如果十八岁生日那天,爷爷问他要不要跟着自己生活的时候,他回答要,那他后来的人生会不会变得不一样?
他心里又冒出这个念头的瞬间,庄闻白看向他,似乎完全看透了他的灵魂。
他的声音里带着叹息:“即使重新选择,也不会有太大区别。”
裴言知道他说得对。
因为他又把爷爷当成了救世主。
他的肩膀颓然地垮下去,低声道:“我不想这样结婚。”
不想把婚姻作为筹码交付出去。
如果连相伴余生的婚姻都要这样潦草落笔,那他的人生里,好像不会再有任何新鲜美丽的片段。
“你可以把这句话告诉伯母。”
庄闻白顿了顿,没有等到他即刻的回应,所以又说了下去:“但你不会的。”
“你不敢反抗她。”
裴言又一次无地自容。
长达一分钟的缄默后,庄闻白重新开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把这幅画送给你?”
裴言用沉默作答。
庄闻白对他了如指掌,他却至今只能仰视对方,常常猜不到他行为背后的意图。
他单方面将这份礼物视作一种友情的象征。
“我们毕业那一年,这幅画的上一个主人自杀了。”庄闻白微笑着,“我还记得她的名字,曼宁,那晚想要奚落你的那个女人,也是你母亲名义上的朋友,她的丈夫杨先生拍下了这幅名画送给她。”
“可惜两年后,因为一连串错误的决策,杨先生破产了,又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他们的生活开始从天堂掉落到地狱,所有财产一点点变卖清算。”
他的语气里没有半分沉重:“我想你应该从伯母口中听过这段故事,大概是以谈论八卦的口吻。”
“这幅画是他们最后卖掉的一样财产,曼宁似乎很想保住它。”庄闻白说,“拍卖行刚将油画运走,她就回到房间,躺在床上,盛装吞下了一大把药,让生命结束在尚算体面的时刻。”
裴言的确从叶岚庭那里听到过这件事,但那里面没有任何细节,只有凉凉的讽意,印象里这个因破产自杀的平淡故事忽然变得鲜明起来。
即使破产了,明明也可以……
庄闻白替他说出了心中的念头:“你会想,只是没钱了而已,为什么非要选择这条路,为什么不能好好活下去?”
裴言屏住呼吸看向他。
他知道接下来才是油画成为礼物的原因。
“因为她被绑在了这个世界的齿轮上。”庄闻白此刻的声音称得上温柔,“就像你我一样。”
“她的齿轮是财富与地位,你的齿轮是母亲,但归根究底,都是为了从别人的目光中获得认可与钦慕。”
他从油画前离开,站在摩天大楼里的小小窗格前,对面高楼的led屏上是色彩鲜艳的大幅广告,马路上穿梭的人群如蚂蚁般渺微。
广告画面里的机器人灵巧地为孩子做错的题目寻找相似的例子,帮助他举一反三,这正是zart公司最新上市的产品。
庄闻白俯视着脚下的一切。
城市拥有精巧的结构,纵横交错的管道、电线与网络构成密密麻麻的体系,体系里充满规则,规则像链条穿透不同人的身体,在心脏的位置悄然凝结成一个个具象的齿轮。
“要找出正确的答案,要过上正常的人生,要追逐那些大部分人都拥有的东西,要顺从于那些口口相传的亲缘伦理。”他伸出手指,轻轻敲了敲坚固的玻璃窗,“这是一种可悲又迷人的循环。”
“所以我将那幅见证品送给你。”
无数齿轮推动人们迈开脚步,空气随之流动,织成透明细网,世界被分割成一格格迥异的纷繁,布满痛苦与悲伤。
裴言怔忡失语,仿佛被这悚然的图景所捕获:“那你的齿轮呢?”
庄闻白回眸看了他一眼,语气饶有兴致:“我的齿轮是有趣的东西。”
“这是一个糟糕的世界,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加糟糕。”
“但我喜欢这样的世界。”庄闻白的脸上浮现出浓郁的笑容,“因为永远有许多人在齿轮里挣扎。”
他欣赏这个世界上几乎全部的风景,唯一厌恶的,就是那些将自身作为齿轮的人,他们因此自由地游离在构成秩序的链条之外。
幸好这样的人只是极少数。
更多人像裴言一样挣扎着。
这是最真实的戏剧。
另一栋高楼的大屏上,开始播放竞品公司的广告。
豆绿色的机器人带头俯冲进一片游乐池,五颜六色的海洋球高高弹起,滑梯上又冲下一个又一个欢笑着的孩子。
庄闻白淡淡地收回视线,离开了这扇窗。
“无论你要反抗,还是继续听从伯母的安排。”
他与裴言擦肩而过,径直走出了这间办公室,声音里不再有波澜。
“我都会支持你的决定。”
裴言立在原地,看着他消失的背影,久久没有动作。
这天晚上,他没有赴约。
他提前给素未谋面的约会对象发去了礼貌的短信,请她原谅自己的失约。
员工们先后下了班,裴言独自待在安静的办公室休息间里,睡了长长的一觉。
他太困了。
深夜,他驱车回家。
家里依然亮着灯,叶岚庭坐在客厅沙发里,不知坐了多久。
他们的视线在空气里相遇,又错开,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滞涩。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主动跟母亲打招呼。
裴言回到了自己的房间,继续未竟的睡眠。
他没有失眠,还有难得的美梦相伴。
翌日醒来时,裴言恍惚地在窗台上看见了鸟的影子,颤动的翠色尾羽像极美的宝石。
他坐在床上看完了一场浓墨重彩的日出。
少有的灿烂清晨。
只是在起床后,裴言才发现,他的房间里少了一样东西。
他脚步急促地下楼,叶岚庭如往常那样,在花园里吃早餐。
看见他来,她投来笑盈盈的目光,仿佛凌晨的静止从未发生。
“妈,那个木箱去哪了?”
他终于主动开口,叶岚庭眼中笑意更浓,便回答他:“我看它落满了灰,应该是你不要的杂物,所以收拾掉了。”
看见儿子的目光剧烈地闪烁起来,叶岚庭一脸诧异:“怎么了?那里面有重要的东西吗?”
裴言的手指紧紧攥着,指甲嵌进掌心,用力地泛了白。
“有。”
他听见自己这样回答。
“那可怎么办。”叶岚庭面露分寸恰好的错愕,柔声道,“一会儿我让李妈去找找,我也记不清丢到哪里了。”
但裴言知道,找不回来了。
这是母亲对他试图摆脱控制的惩罚。
叶岚庭又问,声音里带着几分好奇:“那里面是什么?这么重要。”
裴言定定地看着她,从喉间挤出艰涩的回应:“你知道的。”
她不会容忍视野里存在任何未知。
她一定在很久以前就翻过了那个箱子,然后选择在今天将筹码推上赌桌。
话音落下,裴言没有再看她的表情,转身离开了家。
他没有去公司,而是开着车在偌大的城市里游荡。
马达轰鸣,尾气蔓延,他在车水马龙中徘徊,等待着一盏盏闪烁变幻的红绿灯光,渐渐跟随本能的指引,拐进一条已有几年没去的熟悉街道。
在被认回裴家后的日子里,他一直刻意回避这片街区。
如同回避那本遥远的日记。
木箱里的东西并不算多么珍贵,是他从原来那个家里带回来的旧日回忆,都是一些零碎的小东西,母亲节贺卡、游戏卡牌、玻璃瓶……
还有大学时,裴清沅托沈奕铭转交给他的一本童年日记。
其实他搬走的时候,并不是忘了它,而是故意留下,等着罗秀云将它与陈旧的童话书一起打包当作废品卖掉,彻底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
可兜兜转转,它又原封不动地回到了他手里。
收到日记的那一天,他鬼使神差地将它从头到尾翻了一遍,便将它匆匆锁进了箱子,任灰尘慢慢覆盖其上。
往后的日子里,裴言一直骗自己遗忘其中的许多页。
可在日记被丢掉之后,记忆的阀门再也不能自欺欺人,过往如潮水汹涌而来。
充满生活气息的街道上商铺林立,糖水铺与面包店比肩而邻。
他不记得这个位置有一家门口排着长队的糖水铺,但对隔壁的面包店再熟悉不过。
面包店的橱窗里摆满了漂亮诱人的食物模型,招牌上用歪歪扭扭的童稚字体写着五个大字,星月面包店。
店里不断有顾客出入,胖胖的中年人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不时抬手抹去额头渗出的汗水。
有个十岁出头模样的小女孩坐在小圆桌旁写作业,动不动便抬头跟陌生顾客搭话,惹得中年人一脸无奈,其他人则笑个不停。
裴言站在玻璃橱窗外,一动不动地望着店里的景象。
不知过了多久,门口的风铃声清晰地在耳边响起。
何世文从店里走出来,一脸欣喜:“是你啊,这都多少年没见了,你也长大了。”
他刚才在店里琢磨了一会儿,确定这个年轻人是曾经的小客人。
裴言惊醒过来:“您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啊。”何世文笑呵呵道,“我也算是看着你长大的,我印象里,头一回见你时,你比现在的星星还要小一些呢。”
裴言从小住在这附近,他在这里上了幼儿园和小学,初高中的位置也不远,直至高三时转学,彻底告别这方天地。
何世文刚开这家面包店的时候,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那时的裴言正在念小学,是每个月都会收到一本《童话新编》的年纪。
面包店刚开业那一阵,罗秀云带他来买过,两人都觉得味道很好。
后来亲戚说要少吃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罗秀云便不敢多买了,最多隔两周给他买一次。
可裴言真的很喜欢这家店里出售的面包的滋味。
放学后,他总是会在店门外磨蹭半天,才肯回家。
有时候他会掏出零花钱偷偷买一个。
有时候他会犹豫,剩下的五块钱是买面包,还是去买游戏卡牌?
徘徊的次数多了,年轻的店老板记住了他,时不时会请他试吃新品。
每一样新品都特别好吃。
可面包是主食,导致裴言经常以吃饱了的状态回家,又不敢告诉母亲,只能硬撑着继续吃晚饭。
母亲看着他扭扭捏捏的样子,无奈地叹口气,把他碗里的米饭挑出一大半倒进自己碗里,然后揪揪他的耳朵,说下次不许再这样了。
结果他还是常常不能抵挡美味面包的诱惑。
每次吃到新口味的面包,他就会写在日记里。
[今天的豆沙好好吃。]
他用最直白的词语记叙。
[何shushu说下个月有xin的口味。]
店门口悬挂的风铃陪伴他整个童年。
橱窗里透出橙黄色的灯光,温暖芬芳的气味令人魂牵梦萦。
[开面包店好幸福。]
在班上同学们还在用笔画简单的“开心”的时候,他已经在日记本上,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幸福”。
在裴言开始收到《智慧与探索》的那一年,何世文与一个常来店里的顾客恋爱结婚了。
在罗秀云照着书单为他买教辅的那一年,何世文的女儿出生了。
她有一个童话般的名字,星星。
裴言收到过那份装满甜蜜的喜糖,他见过那个笑起来很可爱的大姐姐,也见过在她怀里睡得香甜的婴儿何星星。
街道两旁的店铺常常更迭,时代与风潮总在变化,而这家小小的面包店始终待在原地,没有搬走,没有扩张,没有加其他经营项目,唯有店里的陈设变得愈发温馨。
星星会模模糊糊喊妈妈的那一天,兴奋不已的何世文说,等星星再大一些,要让她为面包店起个新名字。
站在旁边啃着豆沙馅面包的裴言,不禁傻笑着想,那一定会是个可爱的名字。
他越来越喜欢这家面包店,不仅仅是因为面包。
他在日记本里写下了一个简短的梦想。
[想成为何叔叔那样快乐的人。]
[他的人生好幸福。]
幸福。
多年以后,裴言站在相同的位置,回忆起写下幸福的那一日。
不是正常,不是富有,是幸福。
而写有幸福的那页纸已经被人丢弃。
何世文看着他失魂落魄的神情,原本喜悦的笑容敛去。
在街上行走的人们,总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片刻,就流露出这样不堪一击的脆弱。
所以他向眼前的客人招招手,如儿时那样:“快进来坐,店里有新品,应该很合你的口味。”
风铃叮当作响。
爱凑热闹的何星星立刻转头望过去,看见爸爸领进来一个陌生的客人。
他看起来不像是来买面包的。
但爸爸把店里最好吃的面包都拿了一圈,装在大大的盘子里,放在那个客人面前。
等何世文恰好走过她身边的时候,何星星伸手拽住他的衣角,小声问道:“爸爸,那个哥哥是谁?为什么表情这么难过?他要哭了吗?”
何世文没有回答,他的脸上划过一丝怅然,拍拍女儿的脑袋:“你作文写完了吗?”
“写完啦,你随便检查。”
何星星随手把作业本递给爸爸,然后拿起收银台旁的抽纸盒,放到裴言面前,这是她对陌生人惯有的关心。
裴言声音干涩地对她说了一声谢谢。
何世文尝试让气氛好起来,转移一下这位老朋友的注意力,他翻看着女儿的作业本,才读了一行就笑了:“你想成为一个每天一边跟客人聊天一边做出好看发型的理发师……这么长的定语?”
“干嘛,不可以吗?”何星星瞪他。
“可以可以。”何世文连声道,“我就是有点好奇,去年你说想当理发师的时候,还只是想做最漂亮的发型,今年又多了一个细节。”
“跟陌生人聊天多有意思。”何星星撇撇嘴,又看向裴言,语气老成,“你不开心吗?不开心可以找人聊天,比如我,我很会开导人的。”
裴言怔怔地听着父女俩的对话,没有立刻开口。
何星星想了想,仔细打量他的发型,认真评价道:“你的发型看起来不错哦,很适合你,蛮帅的,我会记下这个发型。”
“等你长大了,可以来找我剪头发。”她说完,又自己摇摇头,“对不起,我不小心说反了,是等我长大了。”
何世文忍不住笑她:“这么早就在储备客户了?我的生意经全让你学走了,幸好你不想开面包店。”
“当然啦,我这么聪明,以后肯定会比你厉害。没听过那句话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父女俩平常地拌着嘴,裴言却听得出了神。
他的眼眶酸涩,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
日光落在活泼外向的小女孩身上,在玻璃橱窗上影影绰绰地闪动,时光回溯,与很多年前那个在店门外张望流连的小男孩渐渐重叠。
那时他看着簇新的世界,以为未来将美丽而无限,每块面包都有不同的滋味,每个人身上都闪烁着不同的色彩。
可到最后,他的眼前只剩一副静止的油画。
冷冽的镀金画框里凝结着优美盛大的风景,其间却不再有人的踪影。
无忧无虑的少女正站在面包店里,拥有一种让她眼眸闪闪发亮的憧憬与想象,一点一滴都属于她自己。
如果时间能重来,如果真的能回到过去。
他该回到的是这一天。
他走过香味丰盈的面包店,亲笔写下有关幸福的这一天。
“你没有说反。”裴言深深地凝视她纯粹的笑容,“是等我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