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我。”
殷刃缩去钟成说身边,声音轻到听不见。他的呼吸一下下打着钟成说的耳朵,痒而温热。
李念则走到忙里忙外的符行川身边,低声说着什么。锁着两人的青柳枝条多了几分力道,缠得更加紧了。
钟成说望向布满墙壁的怪异壁画,扭头看了看殷刃,又瞧向那些壁画。他实在无法将壁画上犹如万鬼之王的身影和殷刃对上号——他最常看到的殷刃,只有“躺在沙发上”和“趴在沙发上”两种模式。
……但他确实也曾见过类似的场面。
档案馆中,殷刃失控时。钟成说曾见到那个身上披满红色封印的“人”。
三米高的血红物事,摇摇晃晃走在众多邪物之前。那东西身后的邪物无论大小,一律俯首,走得规规矩矩,如同最忠诚的士兵。可那东西动作却很随意,一双苍白的赤足踏入泥泞,深棕的泥点被皮肤一衬,几乎成了黑色。
它行走在早已毁灭的过去,身上传来零碎碰撞的轻响。
刺绣、镣铐、木符、玉片,合着那东西脚上的铃铛,共同交织出一曲不祥的交响。它身上的红布黄符与殷刃的“凶煞”形态相近。
在那一层又一层的封印之下,到底藏了什么呢?
如果那就是千年前的殷刃……
那道红色的身影渐渐缩小模糊,与壁画上的人彻底重合。而站在他身边的殷刃眼中带笑,背后是一层又一层、幻觉似的研究建筑。
钟成说屏了会儿呼吸,他没有直接开口,而是握住殷刃的手,在他的皮肤上快速书写。
【为什么说“好像”?】
殷刃也顺势改为了书写交流:【我没来过这里,无法完全确定。之前沉没会就很烦人了,他们来找我,我躲得过就躲,躲不过就揍。】
钟成说无言,他保守估计,殷刃这个“之前”极有可能前到了巩朝时期。
【不过那时候会和乱七八糟的邪物混在一起,还满身红色的,只有我了。】殷刃的笔划比先前重了些,动作里透着自信。
钟成说的指尖顿在殷刃的皮肤上,殷刃承认得太过爽快,他有点无从问起。
他要问什么呢?
为什么沉没会要盯上你?
为什么你会与邪物牵扯不清?
……为什么你在谈起“邪物”的时候,口气像是“邪物”这个族群与己无关?
但钟成说也明白,无论哪一个问题,都必定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更不适合在此时此地详细展开。殷刃也一定明白这些,他们一直都很有耐心,他们可以等待。
钟成说修剪圆润的指甲压上殷刃手心,将温暖的皮肤上压出一点点小凹陷。
他心中知晓“正确”的处理方式,可他总觉得自己该问些什么,什么都好……
“这个红色有什么特殊含义吗?”
几步外,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殷刃的爪子瞬间僵住。有那么一刻,鬼王大人还以为自己和钟成说的“悄悄话”被发现了。
发问的是戚辛。
普通民众被卷进这噩梦似的地方,“尚能自理”可以算相当勇敢了。戚辛可谓猛士中的猛士,她顶着一张苍白的面孔,还能挤出几分余力来提问。
她平静地观察着那些壁画,脸上没有钟成说似的好奇。她只是看着它们,随口提了个问题,语气平淡得像在问“这道菜为什么放豆瓣酱”。
戚辛伸出一只手,指尖虚虚停在那抹红色几厘米外。那双朴素的鞋踩在怪尸脚边,紧邻着变形的怪物足,人造皮面散发出黯淡的光。
连李教授都颇为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你们各说各的,我只是想试着帮帮忙。”她继续道,“而且这位部长先生也穿着红衣服,这是不是某种象征?”
她这句话还没落地,殷刃与钟成说也扭头去看符行川。
“喜庆啊。”符行川嘿了声,“而且人家不说厉鬼喜欢穿红的吗?万一我死了,我可以当海谷市最厉的鬼。”
李念忍无可忍,声音里多了磨牙的动静:“都什么时候了,正经点。”
“……怎么说呢,这习俗确实是从巩朝开始的没错。”符行川咳嗽两声,收了玩笑的神情,“当时的研究部门发现,邪物们未必能记住人类的脸,却对‘红色’‘怪异打扮’特别敏感。我这不是帮我的对手们记住我嘛。”
戚辛慢慢转过脸:“我没理解错的话。你只要坚持这副打扮,一旦遇到危险,你会被当成第一目标?”
“自个儿这么说就有点矫情了。”符行川挠挠后脑,“总之,壁画里这人究竟是穿了红色的修行者,还是天生的红衣厉鬼,这事说不好。”
“你们不是专门处理这些的部门吗?”戚辛又转回头。
符行川刚想打哈哈,李教授却先一步开了口:“巩朝末年天下大乱,当时很多资料在战火中遗失了,我们的记录有断层。”
乱世百年,纸张消失了,文字消失了。只有地下深处的壁画静静沉睡,千年流传下似是而非的传说。
这样啊,殷刃心想。
化吉司极度在意档案的留存,然而他没有在识安的图书馆里看到巩朝后期的相关记录。
凡人总是那样脆弱而短寿。
明明在地下深处,沉没会的长明灯还亮着。而化吉司那么多人付出性命留下的资料,就那样轻描淡写地散失了,只留下了那本号称“玄学百科全书”的《辟邪志异》。
都是百科全书了,为什么没有记载最为重要的真相呢?
他低下头,望向满是泥沙的地面。黑暗之中,薄纱似的轻雾悄悄漫出石缝。
……轻雾?
殷刃第一时间攥住钟成说的手腕,直冲符行川。后者吃了一惊,脑后的马尾险些炸毛。符部长瞬间摆出防御的姿势,却听自个儿的部下一声大叫——
“有鬼!”鬼王大人声嘶力竭。
符行川:“……”
无论殷刃是不是别人家的内鬼,他真的很想揍这小子一顿。
意识到雾气弥漫的瞬间,漂浮术平等地拽起所有的人。
众人被火龙裹挟,冲出其中一扇大窗,朝上方的建筑直飞。建筑与建筑的缝隙间盈满乳白色的雾气,它们潮汐般起起伏伏,如同活物的呼吸。
雾气冰寒,带着推拒一切的刺骨恶意。
它漫出石缝,淌出怪尸的口鼻。它啃咬着他们的脚指,试图顺着众人腿脚漫上,触感接近冰凉的蚂蟥。
符行川往地板中刺出十几根金针,金针末尾,火焰大盛。周围的火龙顿时粗了五六倍,雾气瞬间四分五裂。
众人穿针孔似的荡过一扇扇门窗,掠过一具具夸张的尸首。每个房间中间都会放着圆形的赤红神台,房内壁画画风变了又变,只有那些刺目的红色依稀如故。
奇特的是,他们一直朝上冲刺,房间复制粘贴般无穷无尽。
房间越来越新,枯干的尸首越来越像人,而壁画上的赤红人影愈发密集。宽敞的研究厅像是分尸现场,每个角落都溅满密密麻麻的人影“血迹”。
火龙还在前行。
“操,是人?巨型鬼打墙能搞这么快?”为首的符行川骂了句脏话。
这个地方本就让人寸步难行,不说那些雾气来的蹊跷。哪怕它只是单纯的雾,也会极大提升他们从这里离开的难度。
眼看雾气自西面八方压来,符行川当机立断,停在结构最为完整的一个研究厅内。
“这里好守。老李,你布置下防卫措施,我找会儿破关点。”
久经考验的符部长不至于焦躁,但他说不担忧是假的。
要这雾气和迷阵真是人为操纵的,那人的实力绝对在他之上。可要说邪物……千年邪物通常不会玩这些弯弯绕,它们更喜欢来点直接的。
比如——
“部长,那边有个很大的眼珠子。”钟成说客观地描述,“我能看见,是有实体邪物。”
而殷刃没有转头,他背对着钟成说所指的方向,打量长明灯下星星点点的赤红。
他们正站在二百年前的一座研究厅堂内。厅堂呈圆形,一侧开着大大的门洞。
门洞另一边,贴着一只巨大的怪眼。那只眼仿佛小孩子的劣质玩具,斑斓的色彩一圈套一圈。要不是正冲着五人的圆形瞳孔缩缩放放,任谁也没法一眼将它判断为“眼球”。
它往门厅内奋力挤,边缘出现柔软的变形,发出湿润刺耳的吱吱声,像极了某种充气玩具。
符行川瞥了它一眼。
他几乎要对九组升出某种敬意,跟这个倒霉小组出任务久了,真是什么怪东西都能见到。怪不得没有人能活着逃出这里,就算没有雾,这也不是打突击能对付的玩意儿。
现象甲-a682,黄粱。
极端危险、也极端稀有的有实体邪物之一,以其他邪物的尸体为食。黄粱能将身体转为液态或气态,虽然它的食谱上没有人类,却对人类没有半点亲近之心,十分难缠。
……传言称,那个封印六煞的大天师钟异,坐骑便是一只黄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