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今没有回头。只要不回头,他就能把那个声音当成幻觉。保留几分钟前的积极与释然。那个要命的邪物没有放过他——一只手拍拍黄今的肩膀,殷刃语气更温和了:“本来我想先探望你,这下省了工夫。符行川在哪,你知道吗?”殷刃的手虚虚按在黄今肩头,黄今能明显地感觉到,自己体内的凶煞之力残余在被快速镇压、抽走。五脏六腑的冰寒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暖流,大抵是某种治愈术法。谢谢您啊,全薪病假又缩短了,黄今痛苦地闭上眼。他颤巍巍地拄着输液杆,百岁老人般艰难转身,面对殷刃。“我不知道符行川在哪。”黄今梦游似的说。殷刃照旧穿着钟成说的衣物,长发在脑后随意一绾。温暖的阳光斜斜洒下,白色衣物中和了那人眉目里的妖异,殷刃这身颇有古典美风范。然而在黄今眼中,马赛克还是那团马赛克,看起来比先前平和了许多,没有任何衰弱迹象。而离他不远处,还站着另一个人。那人脚步轻得像长了肉垫,刚才黄今硬是没有发现。熟悉的规律运转,熟悉的边缘“扩散”状模糊,黄今呆愣地盯着那人,只见一条“今天是不是超市会员日我记得牛肉打八折周末可以做点新鲜煎牛肉片”缓缓滚过。人的思维就像人的指纹,猛一看相似,特征却相差不小。黄今记得这个思维模式,这个思维模式属于一个死人。钟成说。原来如此,黄今安详地想道。自己在做梦啊,一切都说得通了!想到这,他脸上甚至出现了石佛雕像一样的微笑。殷刃看破不说破:“吓到你了?这是我做的肉俑。我在那边找到了钟哥……钟哥的一部分。”尽管知道黄今看不见自己的表情,殷刃还是尽职尽责地挥洒悲伤。黄今双目放空。你在说什么东西,肉俑压根不会思考。殷刃哀戚地抚摸“肉俑”面庞的位置。而那个钟成说牌“肉俑”的思维转到了“对了殷刃喜欢吃牛肉饺子待会儿回去还要多买点葱姜”“我们多包一点也能给老人送去”……“我只能用这种办法把他带回来。”殷刃轻抚钟成说的脸,“强颜欢笑”道,“他的父母都是刑警,有实体的‘幻影’更牢靠,这样也算个慰藉。”黄今:“……”这梦太怪了,他无法理解。黄今同志雕像般伫立原地。殷刃松开了钟成说,他上前两步,双手按住黄今肩膀,顺道加了几分力:“黄今,以你灵匠的眼光,这个肉俑还算合格吧。”他语速很慢,语气极尽伤感,叫人听者伤心闻者落泪。黄今确实想落泪。殷刃的力量在他肩膀处不轻不重地刺了下,吓得他一个激灵。疼痛如此真实,黄今实在无法自欺欺人下去。钟成说被爆头的惨状还在他面前挥之不去,而面前思维完整的“钟成说”正在思考牛肉饺子的十种包法,以及和殷刃的确切分工。这个场景着实分裂,黄今无法理解。他傻乎乎地“啊啊”两声,目光空茫。殷刃没有松开黄今,话语愈发沉痛缓慢:“对于我的肉俑,你真的没什么建议?”黄今:“啊呃……嗯……”“太好了,以后有不足的话,我第一时间找你咨询。”殷刃勉强一笑。黄今眼珠麻木地转转,瞳孔骤然缩起。等等。先不管这个钟成说是什么,首先他绝对不是肉俑。殷刃敢把他堂而皇之地带回来,可见这东西要么就是钟成说本人,要么是和殷刃一样无法被探测的邪物。无论哪种状况,都很恐怖。殷刃特地来找他,十有八九是想先打个预防针。反正他就是拿这两个祸害没有办法!小人物不该参与神仙打架。黄今像是烈日下的黄花菜一样蔫了下去:“这个,咳,这个肉俑很完美,我没什么要补充的……”揭发真相就看你了,符部长,黄今心中嘀咕。“很好。”殷刃非但没离开,一双手扣得更紧了。“那么你的愿望呢?”黄今一句“我能不能再也不用看到你们了”差点脱口而出,但他本能地闭紧了嘴巴。不能随便许愿,一定要许,就许人力范围内的愿望。否则会被“某些东西”一直记挂,这可不一定是好事。……要是他此刻许愿家财万贯,也许殷刃真的能想办法给他实现。以这只邪物深不见底的力量,弄出点玄学奇珍想必不在话下。想到愿望,黄今很快专注起来,四肢百骸也不像先前那样僵硬。“真的可以许愿?”他咽了口唾沫。“嗯,我找到他了。”殷刃挑挑嘴角,“我与你们约定过。”恐惧、麻木、欲求、紧张……无数情绪霰般击中了黄今。许愿金钱吧。脱离一切,远走高飞。这个想法在他脑袋里戳了马蜂窝,黄今满脑袋嗡嗡声响。只要有大量的财富,他大可以隐姓埋名,舒适地度过一生。“记得,许愿要谨慎。”殷刃轻声接了一句,“我只是会帮你实现,不负责售后。”黄今看向殷刃那一身扭曲难明的马赛克,突然清醒了些许。再强悍的邪物,也不能修改银行系统里的数字。就算改了,银行的技术人员和律师团队也不是吃干饭的,早晚找上门。而无论殷刃是拿出大量黄金给他,还是变出奇珍售卖,现代科技如此发达,有心人自然能查到钱款去向,到时候他能不能自保还两说。除非数额不大,几百万或上千万,至少不至于惊动那些大人物。可这样一来,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就没了意义。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向“相对友好”的邪物许愿。许愿要谨慎,切忌人心不足蛇吞象。黄今咬住指甲。殷刃松开黄今肩膀上的手:“想不出可以先赊着,来日方——”“治好丁李子的眼睛,不留下别的影响。”黄今说。殷刃微怔。“你确定吗?”他的语气严肃起来。“嗯。”黄今挠挠头,“我想了想,这是最好的愿望。”厚厚的马赛克下,殷刃眉眼弯弯,啧了两声:“我知道了。你休息吧,我自己找找符行川。”“等等!”殷刃刚走出两步,黄今又在他背后叫嚷起来。难不成是后悔了?殷刃挑起眉毛,转过身。“不要告诉她是我许了愿,就说识安找到了治疗方案。”黄今盯着地板缝隙,“象征性地收她点钱,拜托了……谢谢你。”“黄今。”“干嘛?”“我有没有说过,你将来兴许能做出一番大事。”“你没说过!”黄今忘了上厕所这回事,他蹒跚着朝病房躲,“啊,刚才你说什么?我什么也没听见……”……“空间切分完毕。按照预案,我们舍弃了据点一半过渡空间当隔绝层,理论上识安无法发现剩余的一半,仔细处理后,据点还能使用。”魏化谦又回到了那间豪华旅馆的顶层。他细细品味着酒杯里的酒液,通话线路里的报告声响个不停。“尸库中的材料几乎全毁,只剩数字样本。研究数据没有损失,只是之后要进行祭祀活动的话……”魏化谦动动手指,切掉了这条线路。“技术一部的部长调研回来没?”魏化谦冲着新切的线路发问。“报告,没有。按照目前的进度推测,沈部长和他的队伍要下周才能回来。”“嗯,我知道了。”“关于祭祀材料损失的事……”对面人的声音吞吐起来。“我来想办法。”魏化谦不耐地回道,再次切断线路。偌大的旅馆房间陡然安静。这位沉没会高层一动不动,盯着玻璃杯里摇晃的酒浆。咚。咚。咚。有谁在敲门,声音很轻,间隔一模一样。“进。”魏化谦不高不低地招呼。喀哒。隔音良好、本应紧锁的门被人推开了。来人穿着一身玄青大褂,老式布鞋。他看着四十上下,背头。此人本该长一张喜气洋洋的圆脸,却瘦得脱了相。配上眼睛底下两个巨大眼袋,一张脸显得灰暗又刻薄。男人在魏化谦对面坐下,呵喽呵喽地喘了几声,喉咙里痰音极重。隔着布料都能看到骨骼锐利的棱角,这人像极了抽缩的枯叶,随便一口气都能卷着飘。“见你们一面可真不容易,打合作这么多年,我连你们的组织叫什么都不知道。”魏化谦站起身,像模像样地给那人倒了杯酒。“这还是我第一回见到‘你们’,怎么称呼?”“我姓乐,叫我老乐就行。”老乐皱起脸,露出一个苦笑,没再多说。不知道他是不明白魏化谦的暗讽,还是假装没听懂。魏化谦的目光从他那夹杂白发的背头,挪到布满尘土的布鞋。“您露了脸,也算拿出了诚意。这回我们分部损失惨重,祭祀材料方面,还希望您那边的能支援一二。”乐先生苦哈哈地看着他:“你们基地里来了场小神降,掉下来的残渣够用了。”“这就是我要说的第二件事——这么一闹腾,我们的基地位置暴露给了识安。无论神降留下了什么,都落入了识安口袋。他们的精锐没有损伤,反而得了大量数据。”“我不得不划出一半地方,让识安那群伪君子自以为找到了完整的海谷据点。转移到备用据点前,我们只能这样玩灯下黑。”他意味深长地停顿片刻。“东西搞不到,还平添了许多风险。您那边如果还想继续资助研究,得拿出更多的诚意。”乐先生大声叹了口气,病歪歪地喘了好一阵,才翻起一双浑浊的眼:“你们的研究么……研究是不能停的。可以像之前那样,我们再帮你找一片安全的过渡空间。至于材料……”他苦恼地抓抓头发。“我们手里的东西也不多啊。这么着,接下来半年,我们会赔偿你们六吨凶煞之力污染源,高质量那种……嗯嗯,可以免费,免费。”魏化谦习惯性地想要拉高价码,就在此刻,一股微妙的满足与快乐自他心底升起。足够了,赚得很。他得好好庆祝这场谈判胜利,六吨污染源,不知道能制作多少材料,真叫人高兴……直到乐先生咳嗽着离开,魏化谦才想起来,这场赔偿约等于没赔——那边愿意出凶煞之力污染源,就是为了投资沉没会的人体实验,钱本来就没收多少。那个神秘团体等于只答应了给他们找个新地方——而沉没会早就有备用据点,这个帮助并无实质。魏化谦脸色黑如锅底。这场谈判甚至不配叫谈判,更像一场骗局。但乐先生叙说时,他的确发自内心地感觉到兴奋与满足。而他再去回想乐先生的脸孔时,只记起了一片空白。“妈的。”魏化谦咬牙切齿地骂了一句。算了,为了目标,他忍。……同一时刻,海谷市人民医院。兜兜转转,殷刃终于找到了符行川的病房。事发时,符行川本就有腿伤,他和黄今不一样,是明确知道殷刃“自我封印”的人。殷刃的脚步踌躇了,他的嘴角不由地耷拉下去。“完了完了。”曾经的大天师满脸痛苦,“我给了他那么大一个悲情戏码,就算知道该怎么解释……”也太尴尬了!简直就像朱○叶发现罗○欧死亡,广而告之自己要殉情,然后没事人似的回家一样。得酝酿酝酿,情绪要摆正。而且得注意方式,万一符行川重伤虚弱,自己把他惊出个好歹……“噗——叽——!!!”殷刃正思考着,只听一声尖叫伴随着一声巨响,某个色彩斑斓的团子砸穿门板,直接扑上他的胸口。透过残缺小半的门,殷刃匆匆一扫,目光与病床上的符行川对了正着,床边还附送一个李念教授。殷刃:“……”符行川、李念:“……”“肉俑”钟成说面色严肃,悄悄往后撤了半步。()。
八壹中文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