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藤宅。
皮质沙发上横躺着一个黑发青年,他湿漉漉的衣裳半敞着,块垒分明的腰腹处,绑着一道一掌宽的绷带。绷带的外侧隐隐泛着血色,像是有血迹渗了出来。
沙发旁边,摆着一个半敞着的医药箱。里面的绷带、碘酒、止血药剂,乱七八糟堆在一起。
医药箱右侧的地面上,还放着一个银白色的托盘,上面堆着一大堆止血棉、一把带血的不锈钢镊子,和一颗满是血渍的子弹头。
客厅的灯光隐隐绰绰,像一层淡黄色的雾般、淡淡罩下来。
青年的额角满是冷汗,墨绿色的眼睛半闭不闭地微微合着,半干的短发粘在头上,惨白的嘴唇露出一道细缝。如果不是他的胸膛还在起伏,旁人也看不出他还活着。
他的右手紧紧攥着,手臂上肌肉盘根错节,枪茧分明的手心里,握着一把一掌长的小刀。那把刀的刀尖锋利,仅是搁在沙发上,就快要划破沙发的皮质外壳。
他的手边,还放着一个同样湿漉漉的、半黑不红、带着淡淡血气的针织帽。
那个随身携带的“乐器包”,则被柯南高高架在远处的书架上方。
光看外表,就足以判断出、这是一个十足的危险人物。
更何况这个危险人物,刚刚还当着柯南的面,自己给自己做了一个简易的取子弹手术。
危险透顶,危险到必须立即报警的程度。
按照常理,就算借给柯南一千个胆子,他也不可能把这种等级的危险人物,直接带回到自己家中。先不论这个人物安全与否,单是他自己的身份信息,就很有可能暴露。
但事情的发展,永远超过他们可以预料的限度。
“……现在可以说真话了吗?你到底是谁?!”
柯南就站在青年身边,沉默了许久,终于忍不住开口。
那张半大的脸上,满是成年人特有的忧虑神情。
他好像已经完全抛弃掉该有的伪装,直接把自己当成一个大人。
事实上,这并不是柯南他不想伪装,而是根本就没有伪装的必要性——
因为眼前这个家伙,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
柯南的目光顿了一下,思绪回到几个小时之前——
几个小时前,他和一堆小孩子在河边玩耍时,意外撞见这个人形带血生物体漂流而来。
当时灯光昏暗,河道旁边只能瞥见粼粼波光和丝丝血色,根本看不清这个人形生物体的具体样貌。
出于人道主义精神和某种不可细说的、过于旺盛的好奇心,他联合在场的两个擅长游泳的男孩子一起,将这个家伙从河中心打捞起来。
直到这个家伙以昏迷任人摆布的姿态、彻底上岸之后,柯南才来得及打开手电筒观察对方的样子。
最先看到的,是血气冲天、红白相间的白色衬衫。
柯南下意识撕开对方腰腹处的布料,露出血流不止的腰部。对方的肚脐左下方、半指左右距离,有一处圆形伤口,伤口周围有明显的火药灼伤痕迹。
简单来说就是——
枪伤。
柯南的心瞬间悬到了嗓子眼。
一股莫名其妙的预感浮出水面。
他缓缓移动手电筒往上照,露出一个狭长的黑色乐器包。
他下意识伸手试探乐器包里的东西,果然摸到一把狭长坚硬的物体——
枪。
事情已经很清楚了。
带枪出逃、身上又有枪伤,非警即匪,而且肯定是水平较高的警匪。
手电筒的光继续向上,露出一张紧闭着眼的脸庞。
黑色短发、针织帽,眼下二指长的疤痕被水泡的隐隐发白。
带血的衬衫,血流不止的腰部,还是眼下的疤痕、背上的“乐器包”……
这些熟悉的信息,让柯南第一时间想到了居酒屋里、松田警官的证词。
简直一模一样。
这世间就没有这种程度的巧合。
眼前这个家伙,就是在居酒屋里莫名消失的、不存在的第三位客人!
他是当时现场除去凶手、死者以及被冤枉的松田警官外,唯一存在的第四人;也是唯一能够证明松田警官清白的人。
柯南当机立断,立刻掏出手机、准备报警——
但正当他按下110,和警视厅那位声音很好听的女接线员搭上线、预备要报出他们现在所在位置的时候,一个冰凉尖锐的东西,忽然顶在他的腰间。
柯南的呼吸一顿,心跳陡然加快。
“小弟弟,你还在吗?你为什么报警啊?你身边有大人吗?是遇到了什么事情吗……”
电话另一头的热心接线员,还在不停歇地追问着。
对方真的很认真负责,焦急的声音、透过收音效果不太好的老年机泄露出来,哪怕是隔着手机很远,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本来是非常值得赞赏的敬业水准,眼下却好似催命符一般。
好不容易上岸的另外两个小孩,都还躺在不远处的草坪上休息,叽叽喳喳互相吵嚷,没有人注意到这边发生的事情。
柯南死死捏着手机,一声不吭,缓缓垂下眼,僵硬又恐慌地朝着那个尖锐物品的方向望去——
银亮的刀尖,和手电筒刺眼的光线交织在一起,将所有强光反射回来,刺得柯南眼前一花。
被威胁了啊……
威胁一个小孩子,是不是太没品了一点?
柯南侧着头,直直地朝着那个人形带血生物体的脑袋望去,刚好对上对方墨绿色的眼眸,黑沉沉地压下来。
“不要报警,糊弄过去。”
那个生物体缓缓张嘴,用气声说道。
他说不要报警,就不报警吗?
放任这种危险生物待在身边,才是真正危险的事情吧!
柯南攥着手机,垂下眼,大脑飞速运转、试图找到一个合理又不会引起对方警惕的方式、尽快通知警察……
“小弟弟?你还在听吗?如果遇到了不好的事情,一定要立刻告诉警察,你先不要着急,我们马上就找到你。”
电话里的女警似乎也意识到什么,一边出言安慰,一边低声通知身边的同事。
“佐藤警官,这里有一个六到八岁左右的男孩报警,但一直没有说话,我申请立刻通过手机定位确认他的位置——”
刀尖猛地往里面抵了抵,凉凉的、但是没有痛感。
也不知道是这把刀本身不锋利,还是对方只是在用刀背抵着他。
“糊弄警察。”
那个人形生物体忽然开口,惹得柯南低头望了一眼,和他四目相对。
只见对方忽然张开嘴,用气声说道:
“工藤、新一。”
·
“小弟弟你先不要着急啊,我们可以——”
“警察姐姐!我没有事情啦——”
柯南拖长嗓音,用稚嫩的童音回复道:
“我的小狗小白,刚刚掉到水里了,所以特别害怕,打了报警电话,现在我爸爸来了,他把小白救上来啦!”
电话另一侧顿了一下。
隐约可以听见女警和其他人确认信息的声音——
“定位出来了吗?”
“出来了,确实在河边。”
“像这种小事也要打电话给警察局吗?”
“小学生的教育真的要提上日程了,这种事情119就可以解决了啊!”
剩下是一些不甚分明、可以忽略的吐槽和牢骚。
片刻之后、女警的声音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是这样啊!那小弟弟,你可以把电话交给你爸爸吗?我们需要确认一下你的爸爸在不在现场。”
柯南顿了一下,低下头望向对方,后者艰难地点了点头。
电话随机被放在了这个人形生物体的耳侧,他艰难地提起全身气力,伪装出一个没有一丝破绽的父亲,迅速糊弄掉了这通报警电话。
“……”
电话挂断之后,现场猛地安静下来,气氛变得凝滞而沉重。
柯南沉默片刻,终于忍不住开口询问,但他的话尚未出口——
抵在腰部的小刀就猛地往上移了移。
赤|裸|裸的威胁。
对方不仅知道他的身份,还知道他变成了小孩子,直接报出了工藤新一的名字。
这件事明明只有那个给他喂药的人知道,而且那个喂药的家伙都不一定知道他是工藤新一,对方怎么会这么清楚?到底是哪里暴露了?之前那个伪装成他的样子、跟踪小兰的家伙,也是眼前这个人吗?
脑海中的思绪无比杂乱,柯南面上依旧不动声色。
像这种事情,就算报警,接线员也未必能够分析出什么东西。必须得找一个他熟悉的人,找到对方帮忙——
他缓缓将手机放到身后,犹豫着是该把拨通阿笠博士的电话,还是拨通久川先生的电话。
然而就在他犹豫之际——
“别想太多。”
躺在草地上、好不容易被人捞上岸的赤井秀一,进气多出气少地缓缓说道:
“不要报警、绕过其他人,把我带到一个完全安全的地方。我会告诉你一切经过。否则——”
刀还抵住他的腰侧,否则怎么样,不言自明。
柯南沉默了一瞬,开口道:
“你还能站起来吗?”
·
一切的经过就是这样。
简言之,柯南用一些稚嫩荒唐、乃至于极其滑稽可笑的谎言,成功哄骗过那群没什么判断力的小孩子,把这个危险人形物体带回了自己家中。
他眼睁睁看着对方,大大方方仿佛在自己家中一般,自顾自给自己做了一个取子弹的手术。
由于手术过程极度血腥,柯南一时之间,也不敢多问。只能等到对方完全结束之后,才试探性地开口,想要问清楚情况。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他的身份的。
柯南顿了一下。
“你是想问,我为什么知道你的身份?”
仍旧躺在沙发上的赤井秀一,稍一抬眼,又缓缓垂下。
“很简单,因为我亲眼看着你被灌下药剂。”
“你!”
柯南愣了一下,猛地收紧手指,那把被他藏在身后防身的枪,隐隐发烫。
“……你也是那个组织的人。”
赤井笑了一下,哑着嗓子解释道:
“我不是那个组织的人,只是那天我也在场,而且很清楚那个药剂有什么样的作用。”
组织里的很多人,都以为那是一个失败的药剂,只会带来死亡。
只有赤井秀一知道,这个药剂用在身体年龄不超过三十岁的人身上,会产生完全不一样的效果。
工藤新一的名字,是他后来查到的。
在记清楚长相之后,查到名字对于一个日常非法搜查的fbi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那天晚上,赤井秀一跨海追踪琴酒下落,却阴差阳错撞见了灌药现场——
满脸狰狞的银发青年,用左手手肘挟持住工藤新一的脖颈,宽大的右手撑开下巴、极其残忍地灌下胶囊。灌完之后,还不忘垂着头狞笑一声,简直拉满了反派的数值。
换成任何一个人,都会把这个家伙当成完完全全的反派。赤井秀一当时,也误以为琴酒、是真心实意地想要干掉工藤新一。
介于这个药剂在工藤身上不会致死,赤井当时并没有出面阻止对方,而是放任了对方的行动。
毕竟,对于被组织盯上的普通人来说,如果真的出手把对方救了下来,反而是害了对方。琴酒和组织,都不可能轻易放过工藤,届时这个男高中生将要面临的、将是危险程度更大、死亡率极高的追杀。
放在之前,赤井还可以借助fbi的证人保护计划,来保护这个男高中生。
但现在,他对于证人保护计划,彻底失去信任。
保护计划根本不会保护证人,甚至有可能、反手把证人送到组织手上。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放任对方被灌下药剂、假死、身体缩小、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
赤井也曾偷偷返回过米花町,确认了对方的安全。
但是琴酒的态度,真的很奇怪。
他原本以为,琴酒是奔着药死工藤新一才下的手。
但现在琴酒也是酒厂的成员……对方该不会也知道这个药剂的真实作用是什么吧?
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事情就变得有意思起来了。
·
赤井秀一仰躺在沙发上,忽然嗤嗤地笑了起来,被牵扯到的伤口隐隐作痛,眉毛痛苦地皱在一起,配上那张惨白的脸,整个人看上去有些滑稽。
在刚刚,这个家伙阐述了一大堆信息之后,忽然沉默下来,一个人默默发笑。
柯南后退了好几步,用一种不知道该看智障、还是该看变态的眼神,凝望着赤井秀一。
“我凭什么信任你?”
“随便你信不信,但我想,你应该有自己的判断。毕竟从你被琴酒抓到之后,也就被动卷入了组织的纷争之中。”
赤井秀一扯了扯嘴角。
“虽然没搞明白,琴酒为什么会突然针对一个普通的男高中生……”
普通·好奇心极度旺盛、主动追踪犯罪分子、自投罗网·男高中生·柯南,像是想到了什么,心虚地垂下头,陷入沉默。
“总之,能告诉你的情报,我全部都说清楚了。剩下的部分已经不是你可以接触到的信息。”
赤井秀一半闭着眼,挥了挥手,想要结束这个话题。
柯南犹豫了一下。
对方的说辞前后衔接,和他手里的信息也全部对的上号,真实性确实很高。但也不排除千分之一的几率,对方在欺骗他。所以无论如何,还是要做好准备——
“我相信你。但我已经把你交代的那些信息、全部录了下来、并且将定时转发给我的副手。一旦你要动手杀我、或者将我置于无法解除的危险境地,我的副手都会立即报警,你逃不出日本。而且就算你离开日本,我的父母也会查到你在美国的身份。”
赤井秀一愣了一下,良久之后,沉默地露出笑容。
真是……难缠。
“随便你。”
“但在这之前,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今天凌晨的时候,你是不是一个人去了居酒屋?你在那里发生了什么事情?你是不是和组织的人在那里发生冲突?你知不知道,有一个无辜的刑警因为这件事情,被逮捕入狱了!”
柯南终于切入到案件当中。
即使对方抛出再多信息,他最在意的始终都是那个案件的真相、是如何替无辜之人洗脱嫌疑。
“居酒屋的案件……吗?”
赤井愣了一下。
“小孩子不要好奇那么多。明天早上天亮之后,我会去警视厅,主动作证那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替那个倒霉警察洗清嫌疑。”
“怎么作证?就算你说出事情真相,也只是一个人证而已,不足以动摇那么多物证。再者,你说的一切都是一面之词,那个刑警——”
柯南顿了一下。
那个长谷部刑警,一直死死咬着松田警官,绞尽脑汁想要给对方定罪,不可能仅仅靠着人证就放过松田警官。
“你说不定会被打成逃亡的共犯。”
“没关系的。”
赤井秀一扶着沙发边沿,缓缓坐起来。
腹部传来撕裂般的疼痛,他却好像浑然不觉,那张惨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忘记告诉你了,我有录音的习惯。”
·
与此同时,距离工藤宅两条街的地方,一个公用电话亭旁边——
金发青年靠在街角的花岗岩围墙上,攥紧手机,双眼目不转睛地、关注着距离他只有几步路的电话亭。
这个位置得天独厚,不仅能够提前看到两侧道路上的来人,还能够看清电话亭的位置,方便安室透在情况有变的情况下,立即逃离现场——
即使是和自己的下属风见裕也见面,必要的安全措施也不可少。
现在是凌晨零点十一分。
一个多小时前,他收到了风见裕也的信息,上面约他在之前定好的电话亭前碰面。
现在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了十一分钟。原本应该出现在现场的风见裕也,却始终不见踪影。
深夜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昏黄的路灯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晚春燥热的空气,卷起地上积攒一天的尘土,打着圈往前。
这很不符合常理。
据他了解,风见是一个很认真的警察,一旦约定好的事情,不可能会随便爽约。是他去错地方了?
不可能,之前约定好的,就是这个电话亭。
安室透垂下眼,看了一眼手机。
他现在不能随便用手机联络对方,如果打电话的话,最近的电话亭就在那里——但也有可能有人埋伏在附近。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表盘上的指针无限靠近30。
他已经在这个地方等待对方半个小时了。
风见裕也不可能直到现在都不露面,除非——
安室透垂下眼,果断转身离开现场。
除非风见出事了。
那个调查名单上,真的有人有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