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1991年7月一个普通的清晨。
家住伦敦汉普斯泰德街区的史密斯一家,和他们的邻居们一样,都是令人瞩目称羡的成功人士。史密斯先生是一位成果斐然的科学家,主攻生物医药,为多家产品研发公司担任着高级顾问,自己的实验室规格极高,想要提供赞助的资方排成长队。
但他本人从不对外炫耀他的事业成就,人们在和他的来往当中也从不会感受到什么来自科学家的古怪难相处。恰恰相反,史密斯先生在历史人文上的学识造诣相当出色,与他俊秀的外表和斯文有礼的举止相得益彰。很显然,教授父亲与知名作家母亲带来的家学影响在他身上留下了鲜明的印记,人的品行修养一半来源于与生俱来,另一半归功于家庭培养,而史密斯先生确然在这两方面都饱受优待。
而史密斯太太——这么称呼她似乎不太合适,作为一位大英政府的高级官员,伊万斯女士当然在婚后也保留着自己的姓氏。邻居们对她要更熟悉一些,大家会在许多场合见到她,不止在自家的房子附近,还有内阁牵头举行的会议、活动与酒会上。和丈夫相比,她的五官并不同样出色到让人眼前一亮,但她也完全不需要什么绝顶的美貌来修饰自己——当她的脸出现在电视上,能够让民众感到支持与信服,那么在众人看来,从她淡色的眼睛到金色的发丝,每一处细节都是那么的恰如其分。
夫妇俩有一对双胞胎儿女,在发色与瞳色上遗传了母亲,五官则和父亲更像,性格和家教都十分良好,是一对十分讨人喜欢的小天使。可惜从去年开始,史密斯夫妇就将自己的一双儿女送到了一家历史悠久的寄宿制私立学校上学——邻居们最初都对那所学校没什么了解,对夫妇俩的选择也很有一些诧异,不过在听闻了这对夫妻的解释过后,大家都对他们的选择表示理解,那确实是一个值得去的好学校,门槛很高。
于是现在史密斯家四层的独栋别墅里,如今只有史密斯先生和伊万斯女士两个人居住,这听起来多少有些冷清。尽管邻居们已经和史密斯家比邻而居好几年,都知道这对夫妻从少年时期便已相恋,感情极好,但仍然忍不住替他们觉得,对方家里需要增添一些有活力的年轻气息,比如一个新生的孩子?可惜或许是因为两人如今工作都太过忙碌,似乎并没有这个打算。这完全是对方的家事,其他人并不该去贸然插手,这太不礼貌体面了,与他们的身份地位完全不符。
不过今天,住在史密斯家旁边的法斯特先生以为自己看错了——他在自家的草坪上悠然享受清晨清新的空气和雨后难得的阳光,和一起出门的邻居夫妇打了个招呼后,视线无意中落在了他们的身后,突然愣了一下,仔细地看了两眼,皱起了眉头。
“伊莱?”他不确定地叫住对方,疑惑地朝他们走近了两步,“稍微停一停,回身看看。你和佩妮身后的地面上,是不是有新踩出来的脚印?昨晚刚下了雨,地面还没完全干透……艾萨克和多萝西已经回来了吗?他们竟然没有来我家做客,你们知道的,我太太尼娜有多喜欢他们。”
被他叫住的伊莱.史密斯站住脚步,回身向自己和妻子的身后看了两秒,收回视线,朝自己的邻居法斯特先生微笑着礼貌颔首。
“事实上,还没有,等他们回家之后,肯定会第一时间去登门拜访的,他们都很喜欢温柔美丽、会请他们吃点心的尼娜。多谢你的提醒,海顿,你总是这么聪慧敏锐,善于抓住细节,我想这正是你在商场上无往不利的原因之一。我很欣赏你……即使是在这样产生了一点「小麻烦」的时刻。”
他说着,从口袋里动作自然地拿出一枝细长的木棍,在海顿.法斯特面前虚空点了点。
海顿.法斯特的眼神混沌了几秒,很快归于风平浪静。他一下子就忘记了自己刚刚发现的小小脚印,和自己的邻居夫妇打了声招呼,突然间认为自己应该沐浴在清晨的阳光中,在餐桌旁阅读一份能让自己心情愉快的报纸,于是悠然地踱着步,回自己的家里去了。
“实用的咒语。”伊莱收起魔杖,评价了一句,“混淆咒,在和麻瓜接触中不可不会的必修咒语,o.w.ls的必考魔咒,能尽早掌握最好。”
“我还没有魔杖呢。”他身后的空气里传出一个男孩的声音,“等我这个暑假拿到了魔杖就学,它难吗?”
“它不在霍格沃茨第一学年的咒语列表里。”伊莱客观地说,“或许有一点超纲,不过努力可以克服绝大多数难题,我想。”
可以试试。空气中男孩的声音不确定地念叨了一句,伊莱不用看,就能猜到他一准正在挠头。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不过很遗憾并没有继承他妈妈对待学业的认真,更像他爸爸。
“再靠近一点。”佩妮低声说,动作没有变化,只向身后的空气里落下轻轻的一瞥,“我们看不到你……别跟丢,哈利。”
好的。哈利应了一声,按住披在自己身上的隐形衣,又向前迈了一步,来到姨妈的身旁,隔着隐形衣碰了碰姨妈的手。
她的手是温热的,在感知到他的触碰之后,轻轻握住了他的指尖作为回应。不知道在外人看来,一个人微蜷着手指握住一团空气会不会有点奇怪,但这种感觉很好也很难得,哈利于是没有说出自己的顾虑,感到一种有点心虚的满足。
“看不见的时候多少有点不习惯。”他听到他的姨妈咕哝了一句,叹着气说,“或许我有点过分神经紧张了,但这真的很难改。”
“这没什么问题,人之常情,亲爱的。”他的姨父从另一边虚握了一下他的手,语气温和地说,“反隐眼镜改良到现在,能看穿隐形咒和大部分隐形衣的遮蔽,但它令人遗憾地对哈利的这件隐形衣毫无办法……詹姆也说不清,毕竟是波特家的传家宝,有一点难以破解的奇妙之处也能理解,高明的魔法造物总是很难研究。”
哈利听得下意识拨弄了一下隐形衣的衣带,这是他爸爸在他三岁时送他的生日礼物,他一直很珍惜,无关乎它有多么神奇,而是因为它是一件礼物——当然,他内心私下里觉得,它很神奇也是件非常正常的事情,这毕竟是他爸爸送他的礼物,而他爸爸是个厉害而有趣的人。
他有一段时间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过得怎么样,有没有在思念自己的儿子。哈利短暂地出了下神,又在被牵着向前走了一步后立刻收回思绪,跟着姨妈姨父坐上了车,开离街区,向今天的目的地驶去。
车窗降下一半,哈利趴在后座的车窗边,透过半敞的空隙向外看。从静谧的街区到繁华的街道,大英帝国的心脏在他面前轻快而有活力地跳动着。他看得目不暇接,任由头发隔着斗篷被风吹得乱七八糟。透过隐形衣向外看的时候色调有点奇怪,如同蒙上了一层轻薄的灰布,但当没有别的选择时,这样的新鲜也能让他感到喜悦与兴奋。
“要关上车窗吗?”注意到风力的姨妈问他,“你的头发肯定被吹乱了。”
没关系!哈利立刻摇头,意识到姨父姨妈看不到后赶紧开口,清了清嗓子,让自己显得更加认真:“我觉得看看这些热闹也挺好的——我又有一个多礼拜没出房子了,呃,我不是在抱怨……我知道那样肯定会更好,但是说实话——现在我感觉更好。”
他的姨妈露出一个皱着眉的微笑,看起来有点矛盾,但他知道她皱起的眉心不是因为他。她没再试图为他升起观察世界的车窗,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到圣芒戈之前整理好自己的仪表。”她说,“我们要去看你妈妈,她已经等你很久了,最好不要顶着一头乱发去见她,虽然那会让你看起来更像你爸爸。”
哈利赞同地连连点头,留恋地又看了会儿外面之后,就开始努力拨弄自己的头发,想要让它们显得更规整一些。不过从最后的效果来看,作用不大,他遗传自父亲的黑发一直都十分倔强,永远是那么乱糟糟的,很有个性,他只能选择接受它,就像选择接受他并不像表哥表姐一样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完整的家,一个会给自己准备晚餐和晚安吻的妈妈,只能定期来医院看她一样。她静谧地躺着,不会回应,像一个美丽的娃娃,在他握住她的手时,不会将温暖的温度传递给他。
事情不以他的愿望为转移,对于这样的生活,他也只能选择接受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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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他第一百一十九次来看自己的妈妈。
他的姨父姨妈一直帮他记得次数,在他有记忆以后,也开始努力记住自己每一次来时发生的点点滴滴。这并不难记,因为每次都完全一样,他的妈妈不会回应他,她安详地闭着眼睛,陷入无知无觉的沉睡,不知道她的儿子什么时候会坐在她床边,一视同仁地不向任何人应答。
她很美丽,据说他们的眼睛长得完全一样,不过她一直闭着眼睛,哈利只能通过照片来确认——可惜照片还都是黑白的。他会在对着自己的镜子时稍微想象一下,并在一次探望中把这种想法告诉给了自己的妈妈。病床上的妈妈没有回应,不过伊莱姨父说,或许她一直都有所了解感知,只是没法回应,因为她的灵魂现在不在她的身上,而是藏进了他额角的伤疤里。
“一个拼尽全力扭转诅咒与命运的祝福。”他对他说,视线落在他的伤疤上,“她一直陪在你身边,以一种你无法察觉的方式……不要怀疑她对你的爱,哈利,你的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曾经在面对生与死的抉择时,她放弃了生,选择了你。”
哈利当然没有怀疑过她对自己的爱,虽然有的时候也会有点寂寞,但他懂事地从来不说出来。坐在母亲病床边的时候,他掰着手指,向母亲详细地说明了自己这一个月的行程——在教父家住了三天,过得很愉快,去韦斯莱家住了几天,同样很开心,但他们家的人很多,住得离麻瓜村庄有点近,在隐藏自己方面出现了一些小状况,不过最终没什么大问题;其他时候和姨妈姨父住在一起,待在家里,偶尔会出门在草坪上坐坐,穿着自己的隐形衣,假装这里其实空无一人……
他的经历细数起来有点乏善可陈,和之前也没有太大差别,不过他还是认认真真地和妈妈讲了一遍,着重提到了自己的小猫——教父送给他的那只,有赖于它是一只混血猫狸子,十年过去,它依然活蹦乱跳,很有活力,和他一样住在姨妈家,被养得很好。
“我马上就十一岁了,妈妈。”对着没有回应的美丽女人,他在最后趴在她的枕头边,和她小声说话,控制不住地流露出几分期待和不安,“十一岁的小巫师都会收到霍格沃茨的录取通知书,是不是?我肯定也有,但我不确定……我能正常去上学吗?我是说……我还需要穿着隐形衣,在哪里都把自己藏起来吗?我不知道,佩妮姨妈和伊莱姨父都没和我说过。我想应该不会是这样,不然我的同学甚至都不会认识我,但是我好像又很危险,不能被人发现……”
从理智上说,他知道姨妈和姨父是他除了父母外最亲近的人,肯定不会害自己,而且他爸爸肯定也会给出自己的意见,但从情感上说,他真有点怕自己上学之后在霍格沃茨也要做个不为人知的透明人,这种担忧他无法与人言说,于是就对着自己的母亲念叨了好一阵。
虽然这份倾诉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不过在从病房里出来时,他觉得自己的担忧似乎有随着说出口而消失了一些,这让他的心情轻松了不少。
从病房出来时,一个圆脸的黑发男孩出现在走廊尽头。哈利刚在姨妈姨父身边站定就看到了他,高兴得心头一跳:他认识这个男孩,更妙的是这男孩也认识他,纳威.隆巴顿,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他变得迫不及待,立刻就想过去和他悄悄打个招呼,但在他有所行动之前,纳威的祖母先一步朝这边看来,而后带着纳威向他们走了过来。
“伊莱,佩妮?”年迈的女士问候了他们一句,看了眼他们身后的病房,“来看莉莉?你们总是这么准时。”
“上午好,隆巴顿女士。”佩妮弯着唇角,朝她礼貌地点头示意,“是的,我们来看莉莉……她喜欢热闹,不会介意我们常来的。”
“当然,或许我等会儿也应该来和她打个招呼。”奥古斯塔.隆巴顿太太点了点头,忽而又稍显严厉地看了他们一眼,严肃地压低了声音。
“你们没有——带他过来吧?你们知道我说的是谁——小哈利,他应该不在这里?”
这里有他的妈妈,他不应该在这里吗?哈利听得愣了一下,已经朝纳威伸出去的手又缩了回来,吃惊地看向他记忆里为人严肃刻板、但是对他颇为友善的老太太。
他的姨妈姨父看起来倒是对这番话半点不觉得吃惊,他们对视了一眼,他的姨父不动声色地说:“当然,奥古斯塔女士,我们也很明白你的顾虑和担忧。”
“明白就好,我想你也确实是个头脑清楚的人,伊莱。”奥古斯塔.隆巴顿板着脸点了点头,沉着地说,“神秘人消失不见了,他的爪牙可从来没有偃旗息鼓——他们打着为主子复仇的旗号,觊觎着现在巫师和麻瓜各项合作的诸多利益。只要金加隆足够多,很多人就可以变成魔鬼——更不用说那些本来就是魔鬼的人。他们的视线盯在你身上,更盯在哈利身上,你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他们需要一面新的大旗,还有谁比救世主更合适?无论是活着的还是死了的都太有价值了,别带哈利来这种地方,他应该被保护起来,不能冒更多的风险。”
“这没办法,奥古斯塔女士。”伊莱轻轻叹了口气,无奈地说,“你也知道,哈利十一岁了,他九月份就要去霍格沃茨上学,当命运的齿轮开始转动时,很多事情我们都无法避免。你知道,我们不可能把哈利保护在家里,不去学校,哪里也不去,这不现实。”
“霍格沃茨倒是还好,有邓布利多在,那些不怀好意的家伙翻不起什么大浪来。”奥古斯塔.隆巴顿不假思索地说,随即也叹了口气,“不然要怎么办?伊莱,佩妮——我的儿子和儿媳妇没有在迎战神秘人的战争中牺牲,却倒下于食死徒的疯狂报复,就在五年前……他们的气焰越来越嚣张了,只要利益足够,邪恶就永远不会被消灭。我们都知道,他们这几年已经有了再度扯起大旗的能力,他们还没有正式卷土重来,只是因为他们在等——等一个人的出现,我们都知道这个人是谁,如果不是你们一直把哈利藏起来,我猜最近几年就已经乱起来了。”
伊莱和佩妮都没有说话,大人们陷入了沉默,纳威看看自己的奶奶,又回身看了眼自己的父母所在的病房,眼中露出了一丝忧郁。哈利隐藏在隐形衣里,连呼吸都放轻了,突然接收到的信息让他有些接受不能。
那些害他妈妈昏迷至今的人……又要卷土重来?他们在等他出现?
“提高警惕。”在分开的最后,奥古斯塔.隆巴顿皱着眉头,和他们再次强调,“黑巫师掌握着我们不熟悉的能力和魔法——霍格沃茨黑魔法防御术课的诅咒在神秘人死后也没有解除,莉莉至今昏迷不醒,我的儿子儿媳也因为禁咒精神完全崩溃,他们想摧毁一个人太容易了,一定要保护好哈利,他是我们的希望所在。”
伊莱和佩妮目送祖孙二人远去,气氛一时沉重得肉眼可见。短暂的沉默过后,哈利突然打破安静,小声开口。
“他们想要找我?”他疑惑地问,“为什么?”
“他们认为你背负着某种命运。”伊莱简单地说,“预言中的救世主,哈利,这些你都已经听过了。”
“是的,但是我不太信。”哈利困惑地说,“我还不到十一岁,连魔杖都还没有,也不会什么复杂的魔咒,什么都做不到。”
伊莱侧过脸来看他,尽管他面对的是一团空气,理应什么都看不到,但哈利还是觉得姨父的目光穿透隐形衣,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他听见自己的姨父说:“一切答案都要交由时间去揭晓,我们现在唯一能肯定的一点就是,这会是不平凡的一年——因为你,哈利,你是一切的起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