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是说如果,那一切其实都是真实存在着的,并不是梦呢?
有一瞬间,北原和枫想这么问,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因为没有意义。
再也无法接触到的美好,就算是它们的存在真实不虚,哪又与一场飘渺的梦有什么区别?反而会变成真真切切的、所失去的遗憾。
——就像是他那永远都回不到的过往一样。有时他也会怀疑,那些平静安好的日子是不是只是自己脑海中的一场臆想。
于是北原和枫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轻声地应和道:“的确,是很好的梦。”
“是啊。不过这种梦我已经很久没做过啦,毕竟我已经长大了嘛。”
安徒生看着窗外,映入他眼中的是哥本哈根夜晚纯粹的黑暗。
他依旧微笑着,但在桌子下面,他的手指攥在一起,指节微微发白:“但能够和它们相遇,真的是一件非常非常幸运的事。”
我曾经见过童话。
在那个故事里,有着海底害羞的小美人鱼,有着接骨木生长在茶壶里,有着善良的拇指大小的女孩,有着天国绚烂的花园,有着御花园里善良的夜莺……
还有一群长着翅膀的大鱼,它们衔着光明的烛火,在黑夜里穿行。当它们雪白的羽翼张开,便能够乘着无边的风,自由地往返于天地。
我见过人类所有的幻想,看见过它们真实生活的“鲜活”模样——当然,也仅限于曾经。
年轻的歌唱家怔怔地看着空无所有的天空,似乎想要看到什么,但最终还是放弃了。
是梦吗?
他当然知道,那一段经历并不是梦境,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在他身上、发生在这个世界上的过往。
他甚至能猜到,此刻那些长着翅膀的鱼还在天空中自由自在地遨游。就像过去的时光一样,他们可能正在衔着烛火,唱着一首欢快的歌。
“能看到它们的一定是非常幸运的人。”安徒生轻松地向北原和枫眨了眨眼睛,好像之前一瞬的茫然和悲伤只是幻觉,“要好好珍惜哦。”
“如果说能看到它们的人都很幸运,那你也很一样啊。”
北原和枫抬眸看着眼前的歌唱家,似乎叹了口气,面上却依旧是笑着的:“所以,你想要再做一个这样的梦吗?”
安徒生有些茫然地看着对方那一双在灯光下显得明亮而坚定的橘金色眼睛,让人毫不怀疑他话里的真诚和决心。
——只要你点头,只要你还想看见它们,我一定能够找到让你重新看到那个世界的方法。
但是年轻的歌唱家没有点头。他只是看着眼前的人,面上缓缓浮现出一个很轻很轻的笑。
“不用哦。”安徒生收回了自己的目光,声音轻得像是一场梦,“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才不会那么幼稚呢。”
他成为了一名歌唱家——虽然因为自己嗓子的原因依旧一事无成,但是他已经学会了怎样努力地在这个世界上生活,也学会了怎样赢得人类的爱,学会了怎样迎合这个世界。
所以那些最美好的、最纯粹的故事和相遇,就留给那个记忆里的孩子吧。
现在的他和“童话”这个词格格不入,也和当年幼时的期望格格不入,永远都没法回去了。
它们还在这座城市上飞翔着,能知道这一点就足够了。他还能贪求着什么呢?
“没有,安徒生先生明明还是孩子!”
趴在窗户边上迷迷糊糊地看着鱼群发呆的安东尼终于听到了大人最后的半句话,于是一下子鼓起脸来。
因为感冒而感觉昏昏沉沉的幼崽晃了晃脑袋,哼哼唧唧地跑过来埋到北原和枫怀里:“明明大家都知道的……”
北原和枫伸手把这个真正的孩子抱住,然后看着愣住的安徒生,忍不住笑了起来。
“他总是这样。”同样被直球迫害过的旅行家揉了揉小王子的头,声音里带着揶揄,“他的世界里可没法理解人类的弯弯绕绕。当然,这样也挺好的。”
旅行家简单地解释了一句,顺手按住了怀里哼哼唧唧着的小孩子,眼中流露出一丝无奈。
他知道对方的意思,也正因此才感到悲哀。
就像是选择来到人类世界的美人鱼——从喝下女巫的魔药的那一刻,命运就注定她无法再次回到大海里,只能忍受着痛苦,在这个陌生的世界上坚强地走下去。
通向那个世界的大门,实际上是被安徒生自己沉默又坚定地关上的。
……为了长大,更准确的说:是为了成为别人眼里“正常”又“优秀”,成为人类社会中值得被喜欢的人吗?
北原和枫看着对方,他能看到对方身上异能力的光芒——就他所见过的异能力来讲,这是他所见过的最黯淡的异能,别说遮盖住拥有者的样子,甚至连人的脸都照亮不了。
小巧的水晶本身几乎没有任何的光,只有接受到别人身上的光源时,它才有了片刻的妖艳模样。
旅行家垂下眼眸,心里隐隐约约已经明白了什么:
就像是一开始的中岛敦一样,安徒生选择了背离自己的异能。
或者说……是因为某些原因,再也没有办法使用了吗?
“的确,能够做一辈子的孩子,的确是一件很好的事情。”
安徒生笑了笑,然后站起身,露出有点抱歉的表情:“我才发现今天已经这么晚了。晚上我还有很多事,必须先走一步。真是抱歉……”
“没什么,正好这个孩子也困了。”北原和枫摇了摇头,拉住了安东尼的手,也站起来,“我们送你一程吧。”
“……谢谢。”
安徒生见到对方没有继续问下去的意思,略微松了口气,脸上依旧保持着明亮的微笑,声调轻松地建议道:
“下次我请你们去趣伏里公园吧。虽然冬天那里几乎不开放,但也不是没有进去的方法。”
“那还真挺让人期待的。”北原和枫看了眼迷迷糊糊地缩在他怀里,不知道正在嘟囔着什么的小王子,微微地笑了起来,“不过等他病好些了再说吧。”
冬日的哥本哈根,夜晚往往都带着渗到骨子里的凉意。倒是属于人世间的灯光都明澄澄地亮着,各种各样热闹的声音连绵不绝。
间或有属于自行车“叮铃铃”的清脆声音响起来,街道边便滑过了这些年轻的男女的影子,顺便把清亮的笑声撒了一路。
在一座生机勃勃的城市里,总是缺不了万家灯光和繁盛烟火。
北原和枫就把安徒生送到了这里,然后便打算抱着安东尼离开。安徒生也打算自己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继续练习自己的歌。
虽然他知道自己的嗓音已经无法支撑起他的歌唱事业了,但到底还是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自己除此之外,到底还能做些什么。
“对了,安徒生先生,我还有一句话想要和你说。”
安徒生打算离开的脚步顿了顿,有些疑惑地转过了身。
他看到有着橘金色眼睛的青年站在这座城市繁盛的灯火里,眸子里盛着的光彩柔软到让人忍不住有一瞬的恍惚。
“如果蜡烛已经烧完的话,那么点一支火柴也可以。”
旅行家的声音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依旧显得异常清晰和明亮。他弯起眼睛,语气依旧是他惯有的温柔:
“无论什么时候,它们都在陪着你呢。”
——所以不要害怕,不要在这个世界上感到孤单,不用不安于自己得不到别人的喜爱。
它们会在的,永远都在的。
它们等着你选择再次见到他的那一天,但等不到也没有关系。它们会一直陪着你的,就算你不打算回来。
这是它们对自己朋友无声的陪伴和等待。不管你会不会回来,它们都会为自己的朋友唱着未完的歌,继续着尚未结束的旅行,在黑暗里点亮美丽又璀璨的光。
——所谓的友谊,或许就是这样:即使知道自己的努力可能并没有什么意义,但依旧会努力地凑过来,尽自己所有的力量来安慰悲伤的你。
……
安徒生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回家的,或许是大脑一片空白地游荡了回来,他甚至今天都没有去试着练习唱歌。
他只是沉默地回到家里,沉默地关上门,最后沉默地坐在自己的书桌前,连灯都没有打开,只是愣愣地看着书桌前的窗户出神。
“……”年轻的歌唱家伸出手,按在透明的窗户上,声音小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们在吗?”
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默。
也对。他早就听不到它们的声音了。
少年露出一个有些自嘲的笑,看着远处漆黑一片的天空,伸出的手只触碰到了虚无的空气,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如果你们一直都在我身边的话,应该很失望吧。我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啦。”
我没有办法像是以前一样陪着你们唱歌,也没有办法和你们一起飞翔。
因为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平平无奇的、学会了向世界低头的大人——就和过去我最讨厌的大人一模一样。
“但是不管怎么说……”
还是很想再次见到你们啊。
就算你们可能会讨厌我现在的样子,就算理智告诉我不再见面才应该是最好的选择……
安徒生有些苦涩地笑了笑,最后还是从书桌上找到了一盒火柴。
他已经没有办法再去点燃一支蜡烛了,但是如果只是一根火柴的话……如果只是一根火柴的话。
他深吸一口气,有些颤抖的手指按在火柴的根部,在火柴盒的侧面轻轻地一擦。
在那一瞬间,明亮的火光腾起,以强势的态度刺破了四周的黑暗。金红和暖黄色的光辉充斥满了房间。
安徒生抬起头,映入眼中的是满目璀璨的光辉。口中衔着光辉的大鱼振动翅膀,在天空中成群地滑翔,组成一条最为璀璨的光带。
在他的身边,有一条大鱼正亲昵地围绕着他游来游去,透明的尾鳍像是海洋上的浪花,折射出彩虹般绚烂的颜色,振翅之间便洒落了满屋温柔细碎的光辉。
依旧是与当年一般无二的场景,似乎时光从未流逝过,他还依旧处于童年。
“悠呜——”大鱼抬起头,似乎发现了人类终于看到了它,于是发出一声快乐的鸣叫,高兴地张开翅膀,飞扑到了对方的怀里。
你回来啦。
你终于打算看看我们啦。
大鱼高兴地蹭了蹭对方的脑袋,宝石蓝的眼睛中透着纯然的喜悦,拿宽阔的翅膀拥抱住了身前温暖的可爱的小小的人类。
不要哭,真的没有必要哭,能重新相遇是一件高兴的事情才对。
大鱼不理解人类,但是它知道,人类的世界不是童话。那是一条渗透着血和泪水的道路。绝大多数人都只能在这样一条路上面苟延残喘,怀揣着自己无人理解的孤独和惴惴不安。
这是一条注定会很孤独和痛苦的路,它们也没有办法去改变他的选择。
但它们也有自己安慰的方式。
“悠呜~”不要难受了,我们都在的,就算没有人类喜欢你,我们都会一直一直陪着你的。
毕竟我最喜欢小汉斯啦!是超级超级喜欢的那种!
我才没有难受呢,也没有哭啊,傻瓜……
安徒生回过神,听着对方鸣叫中的惊喜和笨拙认真的安慰,有些用力地咬了咬自己的嘴唇。
天上的鱼群舒张着翅膀,像是从星河里衔落了一颗颗星星,借着星光轻盈的飞行,同时还向下方的人类唱着欢迎的歌。
和我们一起走吧,一起去飞吧,一起唱歌去吧。今天也会是一个美丽的夜晚。
安徒生深吸一口气,抱住了自己身前这条看上去傻乎乎的大鱼。
火柴的光迅速地熄灭了。
房间重新归于黑暗。什么东西都没有留下,他也什么都没有抱住——好像之前绚烂的场景只是一场梦,或者是一道光所留给别人的幻觉。
许久之后,房间里才响起一声轻轻的叹息:
“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