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早上起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去看一看自己昨晚种到了玫瑰色瓶子里的种子。
“她发芽啦。”小王子看了半天,伸手碰了碰对方娇嫩的新叶,扭头用很高兴的语气对北原和枫说道。
属于童话的种子不受到阳光和水露的限制,能让她生长的只有那些属于幻想般的故事,还有那些在别人看来甚至有点荒诞的童话。
“今天她看起来很高兴。”
北原和枫也凑过来看了一眼,轻快地打了个招呼:“嗨,你好?”
小小的嫩芽在风中晃动了一会儿,很矜持地没有说话。她可不想让自己的话语变得低廉,为此必须要对每一句出口的话慎之又慎。
更何况,她还没有做好打扮呢。刚探出头的小芽这么想着,几乎是理直气壮地扭过了头。
“她是一朵很骄傲的花……”小王子趴在桌子上,看着这片小小的嫩芽,笑着说道。
他们现在住的这个民宿位于一个看起来排布得不怎么严谨的街区,但是内部布置得很漂亮:
墙壁是米黄色的,配上了浅橘色的家具和栗色的的窗帘,角落里放着一盆简单的盆栽,冰凉的日光从大型的玻璃窗里撒下来,让它看上去简约又明亮。
北原和枫把嫩芽和她的家放到了窗台边上,那里是阳光最好的一个位置,可以平等地瞧着这个街区,而且还不会受到风的困扰。
“我们今天去哪儿?”小王子拿边上的小水壶给她洗了个澡,然后好奇地对旅行家问道。
“嗯,去菩提树下大街随便走走吧。”
北原和枫想了想柏林的整体布局,最后还是决定去这条繁华的街道上逛逛:“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东西……说不定还能碰见一些有趣的艺术工作室?”
“艺术工作室?”
“就是一群人创造艺术品的地方。”
安东尼抬起头,稍微思考了一会儿,朝窗外指了指——那里的墙壁上被画满了各种各样的街头涂鸦:“艺术品……是那种吗?”
墙壁被涂上了厚重的橘色,上面用加粗的黑体字母狂草似的写下了这样一句话:
niewiederzensurinderkunst
艺术品永远不要审查。
北原和枫微微的愣了愣,然后温和地笑了起来:“怎么说呢,也许还没有,但是他们总是在这个目标上不断努力的。”
在柏林沉闷无趣、被工业所包裹的铁灰色外表下,柏林人对自由的向往和内心的热情往往让人感到惊讶。
那是一种迫切地想要打破旧有的束缚,想要带来新局面,缔造出全新生活的渴望。
——很多人在思考这个世界,而我们应该做的却是创造这个世界。*
北原和枫看着外面的这一行字,浅浅地勾了勾唇角:在某些角度上,没有什么话能比这位德国人的发言更适合柏林这个城市了。
“走吧。”旅行家牵起孩子的手,蹲下身子给他换上了新的围巾,又整理了一下对方的衣领,语气温柔,“其实很多东西只要去看看,你就清楚是怎么回事了。”
“就像是蓝熊一样?”
“差不多。不过能和一只蓝熊聊那么久,还一点也感不到奇怪,估计也只有你才能干得出来。”
“可是北原也会啊。说不定还会向对方要一个签名呢。”
“哪里有啊,我看上去有那么幼稚吗……”
菩提树下大街在很多人眼里是一个十分特别的名字,就像是香榭丽舍大道一样,光是名字本身就具有某种天然的画面感和诗意。
菩提树作为一种代表顿悟的树种,给这条街道增添了额外的缥缈和灵动。
当然,这来源于一个翻译界的小误会:原本它的名字应该叫做椴木下大街,只是当时的留学生在这方面犯了点小小的错。
不过并不要紧,这个名字对种花家的人来说要更美一点,甚至可以让人想起当年在这条街道上高谈阔论、得出了种种高明见解的哲学家。
或许是冬日的缘故,这条街道上的人虽然数量仍然不少,但也没有传说中人头攒动、摩肩接踵的场面。
不过场面照旧热闹得要命,倒是让北原和枫忍不住回忆了一下圣彼得堡的涅瓦大街:它们两个街道的人群同样是由兴奋的游客们和热情的邀客者组成的。
安东尼看上去并没有在意四周繁多的人群,他对街道两边竖立着的树倒是很感兴趣:“这是椴树吗?”
“的确。日耳曼人喜欢把它们当□□情与幸运的女神,所以你在很多街道边上都可以见到它们。对于很多人来说,这是一种神圣的树。”
椴树在德语里,有着和“温柔”极其类似的发音。或许在德意志人的心里,这是最能代表温柔的树吧。
北原和枫抚摸了一下有点粗糙的树干,有些怀念地开口:“如果是在六七月份,你就可以看到把枝子压得沉甸甸的花了:就像是被揉碎的阳光和蜂蜜一样。”
“那一定是像是日出一样温柔的阳光,不是中午非常刺眼的那种。”小王子说道。
安东尼伸出手,和这些庄严而温柔的树木打了个招呼,它们也用柔和的摩挲声做出回应,顺便借着风抱了抱这个孩子。
只不过没有旁人知道这一点,他们还以为是一阵风吹过去了呢。
北原和枫眺望着这条大街的远处:
随处可见的小餐馆和商店,德国著名的洪堡大学,国家歌剧院,德国历史博物馆,腓特烈大帝的铜像,以及他没法看到的勃兰登堡门……
现代的简约和古典式的绚烂优雅都凝固在这条街道上,形成了独属于它的风情:显得古典又灵动,保守又洒脱。
“打算在什么地方逛逛吗?这里的美食还是挺不错的,我很喜欢德意志的烤肠。”北原和枫低下头,对安东尼眨了眨眼睛,愉快地说道。
小王子歪了下头,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要买一点花。它们的香味很好闻,而且可以让人感到放松。”
买点花……
北原和枫下意识地揉了揉眉心:他又想到原著里那朵有点任性的玫瑰了,甚至还联想到了小王子和玫瑰的分别。
“不过最好别让你的花看到……”旅行家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她是一个很敏感和骄傲的孩子。要是知道的话,她也会感到很难过。”
安东尼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显然并不明白这句话里的意思,但还是向旅行家点了点头,表示自己会这么做的。
北原和枫还想要再提醒几句——他现在就像是一个努力让两个笨蛋交朋友的笨蛋家长,感到前所未有的笨嘴拙舌,但有一个声音打断了他。
“北原,安东尼!又见面啦!”
是歌德。
北原和枫几乎不要转头就能辨认出来,毕竟在德国这个地方,知道他们名字的人并不算多。
旅行家有些无奈地瞧着这只正笑眯眯看着他的灰狐狸,他今天换了一件灰毛呢的西装,看上去正式了不少,甚至还搭上了一条黑领结。
而且身边还多了一个人。
北原和枫多看了两眼对方:他看上去瘦得甚至有点可怕,给人一种病态的苍白感,身上穿着件显得一丝不苟的黑西装。
最显眼的是对方比自己还要矮上一大截的身高,在旅行家所见过的平均一米八以上的德国人中显得格外显眼。
“这位是……?”北原和枫估摸了一下对方的身高,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还是礼貌性地向歌德询问了一句。
“哦,你说康德啊。”
歌德对北原和枫挑了一下眉,一把子揽过边上看上去一脸不情愿和无奈的男人,十分热情地介绍道:
“喏,这位是我的朋友兼同事,一样都是在洪堡大学担任教授的伊曼努尔·康德。别看这幅病恹恹的样子,其实是超级受欢迎的家伙。”
说完,他又对边上看上去一脸疲惫的康德介绍道:“伊曼努尔,这位是我新认识的朋友,北原和枫还有安东尼·德·圣埃克苏佩里。他们都是很可爱的人!真的特别可爱!”
“知道了……”
看上去只有一米五七的康德叹了口气,伸手推了把脸上的眼镜,古井无波地回应了一声,看上去已经习惯了歌德的热情。
透过镜片的反光,那对蓝绿色的眸子平静地注视了两位旅行家一会儿,然后才像是确定了什么,轻轻地露出一个笑来。
“很高兴认识你们。”这位看上去面色苍白,身体纤细瘦弱的大学教授温声说道,和北原和枫主动握了一下手。
他的声音很轻,透着一种近似缥缈的虚无和无力感:“但是目前离我散步结束只有有十四分钟,其中十三分钟都需要赶回去的路,所以没有办法多聊。对此我非常遗憾。”
北原和枫呆了一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对方在说什么:“啊?”
这位康德先生眨了下眼睛,镇定地重复了一遍:“离我散步结束还有十四分钟,我得按照时间来严格进行我的规划……好的,现在是十三分钟了。歌德,你打算走吗?”
歌德对旅行家露出了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嘴上迅速地回答道:“不了,我答应要去带他们去柏林最好的糖果店来着。你自己先一个人回去吧。”
康德先生从容地点了点头,像是早就预料到了这一点,优雅而平静地打开怀表看了一眼,用一种不急不缓的步调离开了。
两个人一起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最后还是歌德先开了口。
“嗯,习惯就好,康德就是这个样子啦。在时间上总是显得格外的苛刻。”
歌德先生耸了耸肩,然后弯下腰,笑盈盈地和小王子打了个招呼:“怎么样,一个晚上没有见,安东尼有没有想我啊?”
安东尼有点好奇地看着他,这位小王子现在在意的是另外一个问题。
“所以你是叫歌德吗?”他问。
歌德尴尬地咳嗽了几声:他又想起来了之前和北原和枫之间发生的事情了。
“这不是重点。好吧,我的确叫歌德。”
某只狐狸在小孩子干净的眼神下难得感到了窘迫,略有心虚地转移了话题,“我带你去吃糖果怎么样?德国最好的牛轧糖!”
“是拿牛奶和果仁做出来的糖。”
北原和枫看到小王子投来的眼神,给对方解释了一句,顺便揉乱了他的头发,抬头对歌德笑道:“所以赶紧带路,等会儿我们还要去花店买花呢。”
“买花我建议蓝色矢车菊!”
歌德兴致勃勃地提出了自己充满个人倾向的建议:“相信我,没有什么花比蓝色矢车菊更适合德国了。如果你们想要的话,我还可以把卧室里插的一束送给你们……”
“恕我直言,你快要撞到前面的电线杆上面了,歌德先生。”
“哦哦,这个不是重点。对了,北原,你今天的围巾是不是有点歪?我是说稍微往左边偏了一点,看起来挺奇怪的。”
北原和枫摸了摸自己的围巾,脚步停顿了一下,很认真地看向歌德:“……我突然明白你是怎么和康德成为朋友的了。你们两个的强迫症真的没问题吗?”
“只是完美主义者的一点追求而已,什么叫做强迫症啊!”
歌德抱怨了一句,用嫌弃的语气讲起了他们相遇的故事,眼神却也一点点柔和了下来。
“康德这家伙是当年太自闭了,明明成绩很好,但是整个人都阴沉沉的。而且和他聊天的确很舒服,我们都很认同彼此……虽然总有些人会在我身边唠叨。”
“但不管怎么说,我很高兴认识他。”这位年轻的超越者歪了下头,然后愉快地笑了起来,“准确来说,是特别幸运才对。”
对于严谨的德国人来说,有时候外界的看法和规矩反而是他们最不在乎的。
歌德一点都不在意那些因为他“超越者”的身份就唠唠叨叨的人:他接受这个职务出自于对国家的热爱和责任,并不是非要给自己添加束缚。
在严谨到苛刻、甚至有点超出常人理解的标准下,他们有着比谁都要灿烂和骄傲的内心:
就像是隐藏在钢铁森林里的太阳。
他们不在乎别人对他们行为的评价,他们所乐衷于的只有两件事:一是孜孜不倦地给冰冷的宇宙增加新的光彩。
二是在茫茫的宇宙里,寻找到另外一颗充斥着光和热的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