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东方有一句谚语,大概意思是“当出现朝霞的时候,第二天的天气往往不会太好;出现晚霞的时候,第二天往往可以出门”——不过这是专门针对那里特殊且稳定运动的天气系统而言的。
对于在位于地中海边上的普罗旺斯,这里气候最大的规律大概就是没有规律。天晓得今天的风是往哪里吹的,反正没人能对这个地方的复杂天气给出个准信。
光是看看这个冬天的气温持续保持在零上,但偏偏就喜欢下雪的地方,你就知道它撒起泼来到底有多任性了。
“所以,普罗旺斯的雪一般会下多久?”
北原和枫放下电话,向边上的罗兰问道。
他刚刚和远在德国的歌德打了个电话,和对方聊了一会儿公司方面的事,又集体对某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的俄罗斯仓鼠以及其挚友进行了长达一个小时的吐槽,最后才讨论好了公司未来的详细发展问题。
结果抬头一看,这场天气预报说今天中午就会停的雪不仅没有变小的趋势,反而感觉要越来越大了。
北原和枫隔着巨大的落地窗,看着窗外一片白茫茫的雪景,被上面反射的光芒照得眯了眯眼睛,伸手在上面画了一只狐狸。
是有着尖尖耳朵的德国狐狸,总是团成一团看人,尾巴软软的,像是天边的一朵云。
“可能还要再下一两天吧,不过这事谁也说不准,这个地方的气候本来就够变化莫测了。”
罗曼·罗兰坐在沙发上面,悠悠闲闲地喝了一口热咖啡,然后惬意地吐出一口气,说道。
他现在整个人都在屋内的暖气里软成了一滩液体,手边的各种文件硬是在整个上午的时间里半点都没有动,显然不知道被主人给遗忘到了哪个角落。
——世界上没有比摆烂更快乐的事情了,如果有的话,那就是在劳模模式结束后直接开始摆烂。
安东尼则是努力地踮着脚,想要看清楚柜子上面放着的昆虫标本。他看到了一只有着美丽花纹的蝴蝶被放在架子上,但也只能看见一半。
作为一个小孩子,他还不够高呢。
玫瑰也兴致盎然地看着,时不时地做出一些点评,大有一种指点江山的气质。
每一朵花都对蝴蝶和蜜蜂有着自己的见解。对于大多数的花来说,这些昆虫也是它们最亲密的朋友。
北原和枫按着阳光洒落下来的斑驳斑点在房间里面走了一圈,顺便看了一遍在上面挂着的各式各样的昆虫标本。
每一个都可以堪称是艺术,每一个都把昆虫们最美丽的姿态给留了下来,就像是大自然最宠爱的造物所能给出的最精巧的留影。
蓝色的闪蝶由下而上,按照颜色的深浅进行排列,看上去好像是一条钻石的瀑布。在蓝闪蝶瀑布的四周,那些光明女神蝶翅膀上的白色浪花便是最为精妙的点缀。
还有翅膀犹如极光闪耀的飞蛾,裙带飘飘的水中仙子凤蝶,有着透明翅膀的绡蝶,拖着长带子和斑斓翅膀的旌蛉,仿佛自彩虹深处而来的日落蛾,仿佛自身就是最绚烂的一道光。
豆娘的翅膀有着浅色琥珀般的光泽,被人们誉为璀璨宝石的吉丁虫展示着它们绚烂到无以复加的背甲,琴步甲优雅得如同一把小提琴,枯叶螳螂和兰花螳螂在一起组成了繁盛的春景。
“都是法布尔送过来的。”
罗曼·罗兰注意到了这两个人对这些标本的格外关注,但也没有太在意,只是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一边翻看着自己的黑历史记录本,一边在沙发上面翻了个身。
“这个家伙总是喜欢把我家当成他那个荒石园里面的住户的坟场,搞得我总感觉这里有点阴气森森的。”
北原和枫歪过头,看了对方一眼,总感觉对方的语气比起不满和抱怨,更像是某种隐隐约约的炫耀——你看,法布尔他不仅仅会养虫子,而且还可以做出这么漂亮的标本呢!
不过么……
旅行家沉默了一下,决定还是不要把这话给挑明了,干脆转了转自己的咖啡杯子,看着上面的蝴蝶图案发起呆来。
说起来,罗曼·罗兰家里的每一个东西似乎都和昆虫有或多或少的关系,也不知道是不是全部都是法布尔给送过来的。
另一边的安东尼跳了几下,终于把柜子上面的蝴蝶标本抱到了怀里,有些惊奇地看着标本上面左右翼花纹截然不同的蝴蝶。
“它好特殊。”小王子小声地对玫瑰花说了一句,然后便疑惑地朝着大门外看去。
“叮咚”“叮咚”“叮咚”
来访的客人很有礼貌地把门铃按了三下,然后便直截了当地拿钥匙打开了门,下一秒,熟悉的欢快声音就在房子里面响了起来:
“罗兰!我来找你玩啦——”
法布尔拍了拍自己身上的积雪,帮自己的小蝴蝶小飞蛾们从雪下面解脱出来,然后使劲地在垫子上跺了跺脚,熟练地换上门口的拖鞋,挂好围巾,“啪嗒啪嗒”地就跑了进来。
“北原也在吗?我今天有一个特别好,特别好的主意,一定要听哦!”
法布尔甩了甩他带着湿意的双色长发,香水百合色与黄绿色的头发乱糟糟得被卷在一起,看上去像是一只毛被打乱的猫,但还是兴奋地见到人就扑。
就算被罗兰躲过去了也没关系,那就挂在旅行家的身上呗。
北原和枫叹了口气,抱住已经开始在自己怀里“呼噜呼噜”蹭来蹭去的大龄幼崽,小心翼翼地躲过在边上乱飞的蝴蝶,拍了拍对方:
“所以是什么主意?”
“是音乐会哦音乐会,北原你应该还不知道罗兰会弹钢琴吧?”
法布尔笑吟吟地抱住旅行家的脖子,然后对罗曼·罗兰眨了眨眼睛,用好像下一秒就要飞起来的语调说道:“他的钢琴其实超级好哦,比起那几位著名音乐家也不相上下的那种。”
北原和枫看了罗曼罗兰一眼,很好,对方整个人的表情看上去已经快要凝固住了。
“喂,哪有那么好啊……也就是勉强能跟着谱子弹的水平。”
被描述者在沙发上面努力挣扎了一下,嘴里发出无奈的声音:“我说,法布尔你下次说话之前能不能给我把滤镜摘下来?”
“可是超级漂亮的。”
法布尔歪了一下脑袋,双手一边紧紧抱着旅行家的腰,一边一本正经地说道:“罗兰的音乐是我见过最好看的音乐哦,也是最适合冬天的那一种。”
罗兰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说清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最后干脆把自己的本子往脸上一放,人往沙发上面一躺,熟练地开始装死。
“罗兰?”法布尔眨眨眼睛,松开了抱着旅行家的手,绕着装死的朋友转了一圈,很锲而不舍的样子,“罗兰罗兰?”
罗兰一动不动。
“北原说他要做尼斯沙拉,你知道的。你最喜欢的就是这个,还要在里面加多多的凤尾鱼和金枪鱼,煮出来的鸡蛋又软又嫩,酸酸甜甜的西红柿和清甜的黄瓜拌在一起的味道最好了。再加上我们国家的醋汁,味道又鲜香又爽口。”
罗兰在书底下睁开了眼睛,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决定再等一下,看一看法布尔还能开出什么样子的条件。
“还有烤比目鱼,外皮被烤得焦焦脆脆,一口咬下去口感酥酥的,但是里面的肉质依旧细腻又多汁,金黄金黄的一条,撒上粗盐后的味道特别棒。”
罗兰在心里默默点了点头,但是表面上还是矜持地躺着,继续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态。
“最重要的是,我从荒石园里面带来了一整只合唱队和你的钢琴伴奏哦。罗兰,你应该也不想放它们的鸽子吧?里面有优雅蝈螽,蟋蟀,短额负蝗,纺织娘——都是非常漂亮的孩子和有才华的歌手……”
罗兰冷静地把自己书从头上拿下来,没有去质疑对方为什么在冬天掏出了这些虫子,而是从沙发上面坐起来,直了直了身子:
“稍微等一下,我马上去开钢琴室的门。”
“噗。”
北原和枫感觉现在的场面有一点好笑,干脆笑着摇了摇头,揉了把法布尔的长发,主动去厨房给罗兰兑现法布尔刚刚随口说的承诺去了。
他在普罗旺斯的这几天也学会了不少属于普罗旺斯的特色美食,正好也可以趁这个机会好好练练手,而且这几种菜做法都难不倒哪里去,吃起来也很方便,正好可以做音乐会期间的小吃。
法布尔弯了弯眼睛,先是抱了一下旅行家,然后对着罗兰一下子笑了起来。
“快去啦。”他催促道,然后拉起了小王子的手,拽着对方一起朝着钢琴室的方向跑去了。
法布尔很喜欢安东尼——或者说他喜欢一切对生命充满热爱和友善态度的孩子,尤其是对方还对昆虫很感兴趣。
罗兰嘟囔了一声,跟着走过去,最后在房子的深处找到了自己的钢琴房。
钢琴房正对外面的那一面是透明的,室内的四周被摆满了各种各样的盆栽,有的还开着鲜艳的花,如果没有在绿植掩映之间的那一架纯白色钢琴和凳子,说不定会更像是一个温室。
周围散落着几个椅子,也是埋在茂密的绿叶深处,坐在上面的人只要歪一下脑袋,鼻尖就可以碰到鲜红的浆果。
被法布尔藏在衣袖里面的直翅目小虫子们纷纷飞出来,谨慎地观察着这个温暖的房间,然后便开始调试自己的乐器,自顾自地唱起歌了。
“唧唧”和“呖呖”的声音柔和地响在屋子里,外面寒冷的风声被阻挡在外,温暖的日子正适合这些来自原野的歌唱家表演他们的技巧。
清清亮亮的,似乎带着点羞涩的味道,但也有着一种明媚而又坚韧的气质。
当然,这么小小的柔和的声音对于一个音乐会来说还是远远不够的。不过呢,法布尔有他自己的办法,他在昆虫方面好像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安东尼抱着自己的玫瑰,睁大了眼睛看着法布尔从一堆绿叶里面拖出来了一个怪模怪样的机器,指挥着虫子们待在自己各自的位置上,接着扮动几个指针,稍微试了一下音。
这些昆虫的轻柔音乐在经过这个与麦克风作用相似的仪器后,声音被一下子放大了,而且发出的声音也被提纯了不少,排除了翅膀摩擦时的小小杂声。
“好样的,大家都没有被吓到吧?”
法布尔笑着挨个摸了摸它们的脑袋,往后面退了几步,给安东尼展示自己的合唱队人员,语气里是满满的骄傲:“瞧见了吗?最棒的小提琴手们!还可以是最好的弦乐器选手!”
安东尼点了点头,感觉这一切简直就是魔法的一种:至少他还没有见过这么神奇的魔法呢。
在边上给钢琴试音的罗曼·罗兰不屑地哼了两声,稍微调整了一下钢琴的发音,很是习惯地开口:“好啦,现在就是等北原来了……今天的曲子选什么?”
“啊?那就,李斯特的《唐璜》吧。”
法布尔拿自己的手指逗着在自己的衣襟边上乱飞的蝴蝶,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在和自己说话,于是随口报了一个曲名。
“……李斯特的钢琴曲,你可真会难为人。北原前几天和你聊了点在魏玛的经历而已,至于记到现在吗?”
罗兰深吸一口气,没好气地看着自己蹲在旁边的好友,同时整理了一番衣服,开始认真回忆印象中的曲目。
对于世界上的任何一个钢琴家来说,李斯特的技巧类钢琴曲都是需要慎重对待的对象。就算是世界上最优秀的钢琴家,也有可能在他音乐的某个章节里面翻车。
“唔,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我的名字?”
刚刚被人提了一嘴的北原和枫推开钢琴房门,探进来一个脑袋,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调侃味道:“应该不是罗兰先生吧——说起来,今天的音乐是什么?”
“是《唐璜》!”
法布尔顺利地完成了这个抢答题,然后像是什么小动物一样一蹦一跳地跑过去,近似于粉色的眼睛亮亮的,像是一只软乎乎的兔子,就是嘴里的话听上去不怎么素食主义:
“烤比目鱼,烤比目鱼!”
北原和枫把手里的盘子放到钢琴房里面的一张凳子上,任由法布尔高高兴兴地把那一份烤得金黄油亮的比目鱼给端走,又从口袋里魔术似的掏出了一大包巧克力橙片和可利颂软糖,塞到了小王子的手里,得到了孩子的一声欢呼。
正在回忆曲谱的罗兰无语凝噎地看了一眼剩下的尼斯沙拉,最后只能以“至少金枪鱼和凤尾鱼肉比较多”来安慰自己了。
“咚。”
——钢琴的第一个音符奏响。
乐曲的声音在最开始显得阴郁而低沉,好像幽魂低低的呢喃,富有节奏感,半音阶开始大量地出现,带着一种压抑的感觉扑面而来。
但很快,承袭于歌剧的华丽感就带着李斯特独有的炫技艺术扑面而来。富有浪漫主义色彩的音符蹦蹦跳跳,漂亮的六连音把音乐抒写成了一副华丽的画。
人间的欢愉在地狱的苦火里面燃烧和沸腾而起,明亮的火光升腾,让人几乎没法挪开自己的视线。
法布尔说罗曼·罗兰钢琴可以与著名的音乐家相媲美,某种程度上并没有错。
在另一边,虫子的音乐家们很显然对此有着感同身受的想法——没有什么比这些寿命短暂的小生命更能够理解及时行乐的道理了。
直翅目歌手的小提琴声干净而柔和,穿插在琴声的间隙里,像是一小段明亮的阳光,让人想到人间最美丽的一片田野:这也是它们的故乡。
对于它们来说,为这样的一首曲子配乐不需要什么特殊的技巧,只要把那些平时就会演奏的小夜曲再上演一遍就可以了。
法布尔这时候也把大半条烤鱼给解决了。在稍微擦了擦手之后,这位异能者小声地对旅行家说道:“好的,接下来就看魔术师的啦。整场音乐会最漂亮的环节——北原你还记得我的异能是什么吗?”
北原和枫摸摸下巴,稍微回忆了一下:“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把没有具体存在性质的存在变成昆虫?”
“差不多啦。”法布尔点了点头,然后着打了个一点也不响亮的响指。
于是火红的颜色无端地从空气中浮现,像是屋子内的空气被不知从何而来的火焰燃烧成了扭曲的形状,向四周散落着金色的火星。
那是蝴蝶。
从钢琴的发声器里面钻出来的,好像数量没有尽头的红蝴蝶。
像是火焰的喷泉,又像是玫瑰花的瀑布,由绯红鱼群组成的洋流,一路热烈地向上燃烧着。
北原和枫抬起头,小小的“哇哦”了一声。
他在它们出现的那一瞬间,就认出来了这些过分眼熟的蝴蝶的本质到底是什么。
是音乐。
来自于钢琴声的音乐在异能的作用下变成了同样热烈而华美的蝴蝶,翅膀上带着冬天不可能拥有的热度和奇迹,在屋子里飞出了一曲属于春天和夏天的歌。
北原和枫在这一刻,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法布尔会说,罗曼·罗兰的钢琴是他所见过的最漂亮的钢琴。
因为的确很美。那是每一处都洋溢着飞翔的渴望和向往,每一处都燃烧着生命火光的美。
无须扑火,它们本身就是火焰。
罗曼·罗兰抬头看了一眼蝶群,露出无奈的表情,然后继续按住下一个音符。
他的音乐还没有表演完呢。
法布尔看着自己和朋友一起创造出来的蝴蝶们,笑着和它们打了个招呼,然后从边上的墙上面找到了一个按钮,打开钢琴房的天窗。
风声和雪声呼啸着灌进来,火焰和蝴蝶带着钢琴的声音飞了出去。
它们要朝东方飞,朝北方飞,飞到属于它们的春天里面去。它们不害怕风雪,不害怕冰霜,也不害怕黑暗,因为它们本身就是世界上最为璀璨的火光。
“它们要去哪里呢?”
法布尔看着天边飞去的火红的火烧云,有些好奇地扭头对北原和枫问道。
“魏玛吧。”
旅行家也看着他们,然后笑了一下:“你知道的,那里总是有很多蝴蝶在等着它们。不过现在,我们还有音乐会还没结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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