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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今夜过后(1 / 1)

炉火中烧,就连精钢在里面都锻造得变了形,更何况是小小一块芯片。

就在芯片投入炉口边缘之时,一只大掌横在炉子前面,那块芯片正好投在他掌心之中,霍青鱼惊望而去,却见冼雄狮皱着眉头,捏着那块芯片仔细端详着。

冼雄狮略显不悦,“小小,你又欠揍了?”

如同遇到天敌似的,刁钻的女孩脸上好一阵拉胯,“大叔你要晚点回来,我就要被打死了,这家伙,这家伙……”

“被打死活该,我省得再为你打造一副义体。”冼雄狮瞥了霍青鱼一眼,径自坐回炉子旁边去,斜着身子靠在桌子上,双手捏起玄机的芯片,仔细的打量着。

霍青鱼这会才发现,在这间屋子里,摆放着许多还没锻造好的义体,以及制作仿生皮肤的原料,和粮仓底下有许多相似的地方。

许久,冼雄狮才道:“这块芯片受过损,不好读取原始数据。”说着,他将那块芯片往前一递,作势故意的问道:“小子,你的?”

这家伙一副欠扁的模样,看得霍青鱼攥紧了拳头。

但玄机的芯片不得不拿回来,霍青鱼只好咬紧牙关起身来,伸手去接。

谁知道冼雄狮却忽然将手缩了回去,正当霍青鱼想发怒的时候,冼雄狮却异常认真的问:“霍青鱼,你娘好不容易下定决心,带着村民躲到这里来了,你当真要再将人带出去,就住你们那破村子?”

霍青鱼一不悦,原本伸出的手又收了回去。此时此刻,他忽然有些明白玄机为何不想留在这里的心思了。

“此处见不得光,就算逍遥自在又怎么样,我们是人,就该回到地面上生活,而不是……”霍青鱼本想往下说的,可到底这里是冼雄狮的地方,霍青鱼便戛然止住了下面难听的话。

然而,冼雄狮却满不在乎,径自接了霍青鱼的话往下说,“而不是像老鼠一样,活在地底下,活在管道里,污糟邋遢,对吗?”

小小在一边双手环胸,十分恼怒的模样,“他们就是看不上这里,何必留他们,教他们外出让沙狼撕个干净才好咧!”

冼雄狮没有理她,目光兀自停留在霍青鱼的身上。

“小子,天道循环,这个世界上任何一样东西的存在,都有他必然的道理,包括你,包括我!”冼雄狮的声音沉沉的传了过来,抛开了平时那副老不正经的模样,异常的严肃。

就连小小都惊诧的看了冼雄狮一眼,这家伙,今天吃错药了?忽然变得这么正经起来。

冼雄狮将脚抬起来放在椅子上,身子更加朝着桌子那边歪斜过去,闲散之余,却有一股让人难以忽视的冷傲。他顺手将手里那块芯片朝霍青鱼一扔,霍青鱼往前一探接住了。

芯片握在手里,霍青鱼才有安心的感觉,仿佛熨帖着的是玄机的心。

“我和你娘相识多年,不荒山的械与人早已分不开了,我们除了身体构造不一样,其他的都一样,我和你并无不同。”炉火中的光映在冼雄狮的脸上,照得光影摇曳,在这摇曳的光影中。

冼雄狮停顿了许久,才又补上一句,“人类太脆弱了,一场风暴,或者一场袭击就能灭亡,迟早得寻求庇护,和平共处的。”

霍青鱼站在冼雄狮的面前,所面对的光影全数映在他的瞳孔中,冼雄狮的话,天衣无缝。可在霍青鱼听来,却也低下头低低的笑了起来。

“你也是这么对我娘说的吗?”霍青鱼反问,嘲讽一笑。

“械人真的就那么无坚不摧吗?”霍青鱼张开自己的手,看着置放在手里的芯片,喃喃的道:“挖出芯片,你们便再难动弹,甚至……比我们更脆弱,不是吗?”

霍青鱼说着,目光从芯片上移开,转到冼雄狮的身上去。

瞳孔里跳动的火花,如同此刻霍青鱼砰然的心,炙热而赤诚。他说:“村子刚被械人所血洗,你觉得村民们会不害怕械人?”

这句话,问得冼雄狮哑口无言,许久之后,只能讷讷说出一句,“红崖这里的械人,与它们不一样。”

“可在我们看来,并无区别,只要你们程序崩溃,村民们就成了砧上鱼肉。”霍青鱼朝着这屋子往外看了看,几乎是肯定的语气,“我来到这里这么久,都没见过霍家村的人,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把他们都关起来了吧?”

“这就是你所谓的和平共处?”

霍青鱼没有猜错,冼雄狮的确是将霍翎带回来的那些人全数关起来了,但冼雄狮有自己的理由,“村民们接受这里,还需要一点时间。”

霍青鱼不想听冼雄狮继续说下去,他也拿到玄机的芯片了,于是转身就要走出去。

小小在一旁看得憋气,正想扭动方向去追上,冼雄狮却伸手将她一拦,冲着霍青鱼道:“霍青鱼,我们不是敌人。”

霍青鱼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

冼雄狮对着他背影道:“你们是戍守龙脉的,我们是宣夫人从龙脉里制造出来的,我们不应当如此。”

宣夫人!

霍青鱼想起在芯片投影中看到宣姬和玄机,两人之间或许并不像玄机所说的姐妹关系,甚至……宣姬厌恶着玄机,还亲自动手杀了她。

霍青鱼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冼雄狮,“倘若,有谁与你口中的宣夫人,她们是仇敌的话?”

霍青鱼话还没说完,冼雄狮异常坚定的回答,“那与我,自然也是仇敌。”

闻言,霍青鱼久久而立,微微颔首,心中却有了另外的思量。

玄机,绝对不能留在红崖里。

霍青鱼再没说话,径自往外走去。

后面,冼雄狮浑厚的声音飘了过来,“小子,想清楚了,过了今夜再回答我不迟。”

霍青鱼这次再没有停留,踏着清冷夜色,从这片废旧钢铁区走出去,经过身侧重重黑影的时候,偶尔有其他的械人躲在一旁窥伺着自己。

身穿过这片钢铁区,霍青鱼的脑海中一直浮现的是玄机和宣姬之间的幻影。

他并不知道那是什么样的技术手段,但最起码让他更进一步了解了玄机的过往,画面中她受伤疲惫,眼中还有难以挣脱的婆娑泪意。

霍青鱼差点就要被冼雄狮说动了,他压根就分辨不出械与人的区别,他难以克制住对玄机的心疼。

脑海中的画面不断回旋着,有关于玄机关于村民的,还有关于袭村的那些残暴嗜杀的械人……

他从那片工业区重返,又再度回到了那方如似被废弃的古代建筑区来,一来一回间,就像是穿越了时空的那种错觉。

霍青鱼重新回到夫子的身边来,夫子将玄机安置到一处像是废弃的破庙里去,庙里没有香火,也没有菩萨,只有蒲团与干草垛。

这就是夫子从霍家村离开之后安身的地方。

此刻,玄机正平躺在干草垛上,明眸紧闭,双唇微抿,看上去如同睡着了一样。

沉睡的玄机,让霍青鱼想起第一次在祭祀台下见到她的场景,和现在一模一样,没有棱角,也没有那么狂妄的个性,只有这眉目温柔,近在眼前的安宁。

霍青鱼低下头看了一眼掌心里的芯片。恍惚间,他有种错觉,这块芯片从小到大都佩戴在他的身上,如此说来的话,玄机是否在无形中,已经与自己相伴二十年了?

这么一想,霍青鱼连自己都不自觉的唇角一勾,甫又想起小小那句话“你喜欢这个大姐姐啊?”

从前未曾知晓情之一字,现下忽然被戳破了之后,霍青鱼原本唇边漾起的那抹笑也戛然而止,甚至连他都难以解释得清自己在酒馆上面忘情地偷偷吻她,浑然难以自持。

可……她到底是械人!

之前在村子里仓库下方他已经强行克制着自己的情愫了,现下,怎地又失控了呢!

霍青鱼一时无措,捏紧了手里的芯片,蹲下去将玄机给扶起来。按照之前的经验,他轻拨开玄机后头的墨发,露出了颈部上的伤口。

那是个与芯片相契合的狭长槽口。

霍青鱼将芯片贴近那个槽口处,临近槽口的时候似乎有某种吸力,芯片插入时自主朝里面没入,最后连颈部处的伤口也快速的愈合起来……直到如初,再也看不见那块芯片。

霍青鱼至此,才彻底松了一口气。

只是,玄机却依旧紧闭着眼,一动不动。

霍青鱼当即有些慌了,“她怎么还不醒来?”

夫子上前看来一眼,鼻子轻轻嗅动,“她喝了冼雄狮的酒?”见霍青鱼愣愣的点了头,夫子才了然,“那是他平时修理机械时用来控制不听话的,量多了,大概得天亮后才能消耗完。”

还好,霍青鱼点点头,将扶着玄机的手挪了挪重新放下,“无事便好。”而后,像是守在她边上一般,霍青鱼也在她身旁找了个蒲团坐下。

霍青鱼坐下之后,抬首环顾了四周。

虽说这里有一处遮挡,但到底简陋,饶是知道了夫子不是人,但霍青鱼终究心里难受,于是问:“来到红崖,夫子就一直住在这?其他人呢?”

如玄机说的那样,这里是人呆的地方吗?

夫子暗自垂首,目光中有些许落寞感,“村子其他人,看到这里的械人之后吓坏了,差点引起大乱,冼雄狮暂时将他们关起来了,……”夫子有些难以启齿的抬望了霍青鱼一眼,“我身份和他们一样,他们暂且不管我。等你娘回来,确定留在红崖,冼雄狮会为大家重新分配住所。”

说着,夫子也是叹了一口气,“老夫教了一辈子书,一世与书罄为伍,难道以后真的要住在这里,不能见天日了吗?”

言罢,夫子抬起头看向天上那无尽的苍穹,这里已经是红崖的最底处了,即便抬头能见万里星空,遥遥璀璨,可到底如井中观天。

红崖的天,到底透露着那种令人绝望与遥远,压迫在心头。

霍青鱼懂得这种感觉,这也是他不愿意让村民们留在这里的原因。

可是,他不愿意留在这里,夫子为何也不愿意?难道,械人当真类人程度到连内心的情感,都如此一致了吗?

“青鱼,你会带我们回村子里吗?”两个人抬着头看天的时候,夫子忽然问出这么一句话来。

霍青鱼愣了一下,侧首看去时,正好对上了夫子的眼眸。这枯朽的双眸中隐隐晃动着内心的渴切与羁绊,那是这么多年来在村子里生活扎根下来的情感,一种害怕被遗弃,被丢弃在红崖世界的害怕。

更甚者,霍青鱼欲以启齿的时候,唇齿却张了一下又合起来,内心在焦灼着。

这一刻,夫子不再是那个拿着戒尺催促他们背诵文章的严师,这一刻,他是个慌张无助的小老头。

夫子这人,向来最操累的就是霍青鱼了,他从小到大都是学堂里最让人头疼,最不听话以及最顽劣的孩子,夫子也从来都没这么正儿八经的叫他一句“青鱼”!

这忽然的严肃中,带着渴求,反倒让霍青鱼心里难受了起来,无言以对。

霍青鱼差点就心软了。

如果不是身处在这个红崖世界,如果不是村子刚刚被那些机械人血洗过一场。霍青鱼也知道,夫子只是个程序书写出来的人,他的一切行为,都是按照程序而成的。

霍青鱼垂下了头,将双手捂在额头上,深吸了一口气,沉沉着道:“夫子还记得那个小孩吗?我埋在学堂后头,后来被你挖出来又复活的那孩子。”他微微抬起头往外面探出目光,似乎想寻找那孩子的身影。

“我在祭祀台下找到他,那时候我以为他只是无意中掉落下去受伤了。诛邪司的人穷追不舍,他们宁杀勿纵,连一个那么小的孩子都能当诱饵,都不肯放过,简直畜生不如。”霍青鱼说得咬牙切齿,“当我抱着重伤的孩子的时候,他就从我的手里掉了,断了……”

霍青鱼回想着当时的情景,自己立于黄土之间,天地一片苍茫,包括他的心。他无法置信的看着自己抱在怀里的孩子,就这么生生的断落下去。

上半身还在他怀里,下半身却零落成一堆文件,稀稀拉拉,还不断从他怀中的上半身掉下来。

那情景,霍青鱼这辈子都难以忘记。

“夫子,我当时所有的悲伤和愤怒,都在那一刻无所适从……不,这么说也不对。我其实是吓坏了,我吓得连动都不敢动一下,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怂成什么样子了,心胆都跟着一起颤。”

霍青鱼转过头看夫子,目光中那深藏着的惊吓从不肯示人,但今夜是第一次对夫子披肝沥胆。

“我所认识的人,忽然之间就成了一堆钢铁,成了他们所谓程序书写安排好的人物,模仿着我们的亲人朋友而活,当你们的程序崩坏的话,会做出什么事,谁都掌控不了。夫子……”

霍青鱼不知该当如何言说下去,最后他将自己的头埋在双手间,“大家,会害怕的。”

霍青鱼的话就像是这间破庙里最后的声音,“包括她,”霍青鱼望了望玄机,眼里有着尽情汲取的渴切,再没有机会能像此刻这么肆无忌惮的望着她了吧!

“今夜过后,我回我的霍家村,她回她的不荒山。天地有序,万物可循,既然如此就回到自己的归属之处,泾渭分明。”在霍青鱼看来,这是人与械该有的一道界限,立于无形,却永止步于此。

夫子不说话,一直不说话。

霍青鱼看过去的时候才发现他倚靠在旁边墙上睡着了,满脸的皱褶和花白的胡须,霍青鱼想起小时候差点将夫子胡子烧光的日子,不觉莞尔一笑。

但笑着笑着,眼里又多了一许落寞。

夜是深长的,也是枯寂的,霍青鱼坐在那里一时心中像是被掏空了似的,他看着夫子难过,看着玄机更是难过。

这辈子,未曾动心过,唯独这一次!

他心头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样,忽然站了起来,朝庙外走去,他需要让自己彻底冷静克制下来,所有的事情都当作不曾发生过。

“我去找找村子里的人,你们……”霍青鱼轻言了一句,但两人都没有回应,霍青鱼的话语也只是说了一半就又落了下去,微微点点头,退出了破庙。

今夜,应当相安无事了,无论怎么着他们两都是械人,械人应当不会为难械人!

霍青鱼径自踏步在长街上,走过这里,试图寻找回村子里的人,冼雄狮将他们关起来,应该在一些比较偏僻的地方才对。

身后破庙,就在霍青鱼离开的时候,原本庙里安静沉寂了下去,忽然传来夫子呜呜的哭声,啜泣着的伤悲在黑暗中难以自制。

从他老眼中滑落出来的眼泪,怎么擦也擦不干,只能埋首在双袖之间,抑制不住的小声哭着。

夫子此刻就只是个悲伤的小老头,一个……注定人与械无法共存的小老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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