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如纱,笼罩山丘,华光落在这片寸草不生的山脉,白日里的光秃粗犷,在此时竟也笼罩上一层微弱的温韵之意。
风吹袭过山月,扬起站在山坡上那衣袂翩然,身影瘦弱,目光却始终炙热与坚定地看着红崖世界那边的方向。
破败的红崖里,小炉里仍旧在汩汩燃烧的硫化硅胶,试验台上,半成的叶轻驰躺在其上,任凭云仆布置着生死。
最重要的一点,在叶轻驰那一半敞开的仿生皮下面,从脑部开出来的细小线路连接到颈部上的那块芯片里,云仆在帮他删掉有关九尾的一切。
“此后,你的记忆中再不曾遇到过九尾,她的一切痕迹都不会再存在于你的世界中了。”云仆又强调了一次,语调单调,却铿锵有节。
叶轻驰没有回应,却闭上了眼睛,以表坚决。
这是一场生命的延续,也是一场生命的轮回,切割与承载在这些记忆之间,叶轻驰此刻正当经受着什么,九尾从诞生的那一刻就经受过。
风寥寥,吹拂着九尾站在山丘上落寞的神情,她目光一动不动地看着破败红崖的方向,尽是哀默与空洞,却也分不清她是在看那段镜花水月的情,还是那个昙花一现的家园。
就如此,身影一动不动,任凭着风吹衣乱发,就连眼尾妆容花钿也随风脱落,如梅梢花瓣随风去,随风散,点点飘落在这荒山月影间,如血又如泪。
她孤孑无助地看着曾经的家园,宣夫人离去了,狮子钢骨永销了,红崖家园毁了……她们也飘零四散,无处可依了。
如今,它们连一盘散沙都不如。
可,这又如何呢?
九尾的目光逐渐收回,她低垂着头,尽量地收敛着自己的悲哀情绪,将手微微划过自己的眼睑处,用自己的指腹承接住从眼角流出来的那滴只有人类才有温度的水珠。
她将手一弹,那滴水珠不知弹向何方。
黎明将尽,没尽她弹开的那颗泪珠,却在这时,从天边远处一株信号“咻”的一声,仿佛拔地而起,那锐响划破寂静长空,紧接着在这片辽阔的苍穹上炸开了一朵信号花。
信号炸开的那一刻,九尾抬眸看,这朵花从顶上开,映在她眼里绚烂,同一时刻,她将腰身一扭,身后数条尾巴也彭然炸开,在月影和这信号的光亮下,张扬地飞舞着。八壹中文網
在此抬眸而起的刹那,九尾刚才那副颓然落寞的模样一洗,眸光眼里尽是妩媚,万种风情。她再不流连破败红崖,转身摇曳着那几根尾巴,身形一矮,朝着另外的山头跳跃过去。
九尾身影,朝着那信号花开起的方向而去,那地方……是祭祀台!
红崖下,云仆双手的计量如同最精密的计算尺一般,纹丝不差地为试验台上的叶轻驰的将最后一片仿生皮给铺好,完美无暇,就连半点衔接痕迹都看不出来。
头上,炸开的信号,顿时照亮这破败的地方,云仆抬头看去,眼里映着的光亮让他连声音都沉了下去,“找到了吗?”
“找到了吗?”
同时发出这个疑问的,还有不荒山上的玄机!
站在山腰上看不清楚,玄机干脆攀上身后的岩石,径直登上山巅处,定睛遥望,那信号稍纵即逝,从她的眼眸里掠光而过,惊鸿一现。
沉寂了之后,又恢复了宁静。
霍青鱼也登上了那山巅,看着已经偃息下去的天空,怔怔地道:“那边是……祭祀台啊!”
“寇占星去了祭祀台!他居然是去祭祀台,那个诛邪用的地方。”玄机暗自低吟,自己也是稍显诧异的。
让白花花一路跟着寇占星,心中盘算,既然寇占星不肯交出在红崖里拿到的东西,那么他就只会循着龙脉的去处找。
可放眼整片不荒山地界,玄机能想到的任何一处地方,都绝不会是祭祀台。
那个地方,于玄机而言,是曾经她的死地,绝地。如果不是霍青鱼将自己从那石台上唤醒,可能她至今都还被钉在那里吧!
“寇占星去那边做什么?”霍青鱼不知道玄机的盘算。
“可能,要找到宣姬了。”玄机的心里隐隐有某种预感,可是,说出这话的时候,玄机的心里却闪过一丝不安。
宣姬,难道真的会藏在那里吗?
玄机从那里醒来的,她兜兜转转了许久,一直忽略了起始点吗?
她朝山寨那边看了一眼,打了个响哨。在山后头的曹猛等人听到这哨声,带着人纷纷朝这边过来,见霍青鱼站此处,正想喝他。
玄机却兀地十分认真,“曹猛,带上些人,咱们下山一趟。”
曹猛分得轻轻重,玄机这般郑重的样子他自然不好再找霍青鱼的麻烦,将大刀扛在肩上喝了声,“带上人马,随大当家下山。”
一夜将过,黎明已至。
一支人马迎着初升的照样至山上而下,一路扬尘朝着祭祀台的方向奔去。
初晨的朝露还带着寒,马蹄铁飞奔过的时候,将这露珠飞溅得落地,碎成细瓣。随着日头升起,水分会逐渐升腾,地面也开始变得灼人焦躁起来。
马蹄纵横而过的身影压低了这层峦的低矮,经过一场风沙的肆虐,这周围的芥地草要再想形成势,还需要一些年头。
故而玄机此次带人过来,无需再在悬崖上面结绳而下,径自跨马下了山道,直达祭祀台。
“机姐!”迎面而来的是白花花,娇小的身影在这山道上尤其利索,于半道截住了玄机,一脸风尘的模样,一夜未曾歇。
“寇占星呢?”
被玄机这么一问,白花花原本还带着光亮的眼里登时沉了下去,撇了撇嘴,看着身后带来人,有些不知道如何应答。
白花花没有回答,玄机兀自朝着她身后看了一眼。
这个地方玄机是再熟悉不过了,上山下山一条道,祭祀台不远处是一面深潭,另一边是悬崖峭壁。
白花花跟着到这里来,以她的身手来说,寇占星不可能在她手底下耍出什么幺蛾子才对,但看白花花现在这欲言又止的样子,玄机倒也了然。
“跟丢了?”玄机随口道了一句,而后翻身下马,足下替代蹄铁,继续朝着山道往下走。
“没丢没丢,一路都往这边跟来的。”花花很是着急地追了上去,跟在玄机的后头赶紧解释,“那寇占星身手不行,一路都没有发现后头有人跟着。只不过,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在山道口守了许久,也没见他出去过,然后就不见了。”
“不见了?”玄机停住了脚步,却是怎么都没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放眼看去,山下祭祀台能窥见其中一角,寒潭寒气迎面扑来。
“他从哪里走的?”玄机又问。
白花花再次摇头,试图解释清楚,“他没离开祭祀台,就是下了山道之后我怕他发现,就守在出口这里。也不知道他一个人在下面做什么,等到我下来的时候已经不见了踪影。”
“五妹你肯定偷懒,教那小子肯定逃跑了。好好一个大活人,还能在这里消失了不成?”曹猛听到白花花这解释,一通嘲讽,径自扛着刀越过她们两人。
“我就守在这里,一只苍蝇飞过去我都能看到,他就一整晚在祭祀台那边倒腾,谁知道他是不是……跳,跳潭自杀了?”白花花口无遮拦,越说越觉得有些背脊发凉,甚至有些不好意思面对玄机,“机姐,他是不是真想不开了?”
“谁想不开,都不会是寇占星。”玄机算是听清楚了,她让白花花将昨夜的情形再说仔细说一遍,不要漏掉任何细节。
按照白花花说的,寇占星下了山寨就一路直奔这里了。
如玄机所知的那样,这里只有一条路,上山下山只能经过白花花,她守住这道口,寇占星哪怕爬悬崖走也逃不过她的双眼。
可寇占星一夜就都在祭祀台边摆弄,白花花不敢打草惊蛇,按照玄机说的那样静待他的最终目的地,看他到底想做什么。
可等着等着,下面就静悄悄一片了。
白花花怕他出了什么事,下来查看的时候,夜色天暗,根本没找到人了,白花花赶紧给玄机那边信号。
玄机一路往下走,一路听着花花的话,听着听着神情一肃,静静地看着前方。目之所及之处,是那方偌大的石台。
花花指着那石台,“那家伙一整个晚上都不知道在那里做什么。”
石台其名祭祀台,但实际上却是一块巨大的磁石,这一点旁人或许不知,但玄机却早心知肚明的。
此刻面见那方巨石,即便身边的人都知道了玄机的身份,但如此短板露怯在众人面前玄机到底还是有所犹豫的。
霍青鱼仿佛提前知晓了玄机的尴尬处,径自跨步往前,“你且稍等,待我先去查看。”在经过玄机身边的时候不经意的将手轻拍了一下她手背,示意她放心。
玄机的确松了心,看着霍青鱼在那边查看的时候,不觉低头勾唇轻笑。她顺着石台的另一边走去,那边是寒潭的方向。
碧波寒潭,光影照人。
随着日影悄然往上升,但有人来的时候灼气与这潭面的寒气相碰,便隐约氤氲薄气蒸腾着往上,少许时候还能见到光影斑斓,架起的七彩桥。
然而此刻,玄机孤影至此,站在这寒气碧波潭边,潭影光黯,绰绰映其容颜,晃荡在水面上泛起点点波痕。
照着那水面,玄机一双眸子恨不能一眼看穿这寒潭底。
身后,白花花凑了过来,指着那寒潭面,“机姐,周围我也仔细地检查过一遍,并无那寇占星失足落水的痕迹,何况当时我也没有听到落水的声音。”
玄机仿佛没有听到白花花这话似的,一双眼仍旧盯着那寒潭。
水潭的另一边乱石堆砌靠着悬崖,横起天堑隔绝住了这边的寒意,也隔绝了这边的去路,玄机将目光收回,指着那水面,略带一丝狐疑。
“你们可知道,这水有多深?”
“可深着呢!从小到大就没听过人敢下这面潭的,听说掉下去的都浮不上来。”白花花径自说着,但旋即又反应过来玄机的意思,“机姐,你该不会想……下去吧?”
玄机蹲在水边,伸出手撩拨着那深碧镜面,陷入了沉思当中,“我在想,如若我是寇占星,如若我来到这里并没有走的话,那会藏在哪里?”
白花花顺着玄机的话,看着这水面,一脸惊愕的张开嘴巴,“水深不见底,何况经过一夜,水底如何栖身?”
“是啊,水底如何栖身?”玄机仔细咀嚼着这个问题,“一直以来,我们都觉得水底不能藏身,可万一要能呢?”
玄机这话,反倒问住了白花花。
后来的曹猛听到这话,也难得认真附和了一次,“听闻此潭的确深不见底,但也非绝对,听我太爷爷曾说不荒山曾闹大旱,引水灌田半月,都不曾干涸,可见其深瀚。”
“可这里,再无他处了。”玄机起身朝着周围望了一圈,却不知为何心中越发的焦灼了起来。她想着,低头寻思了一遍,最终还是决定探一探这面水。
“命人结绳,找几个水性好的弟兄下去,能探多少探多少,水底有什么,一定仔细摸索。”玄机吩咐着,但想了想,又多嘱咐了几句,“但一定注意,下不去了就折返,上面的弟兄随时接应。”
玄机坚持,曹猛等人自然不会忤逆。
于是这悬崖底下,一时结绳的结绳,下水的下水,热闹一片。
玄机心中尤然不安,蹲在水边等了一会没见什么事,便兀自走到祭祀台那边去。她见到霍青鱼趴在祭祀台那边,一只手顺着那道不大不小的缝隙拼命的往里伸。
好巧不巧的,那道石缝正好也卡着一只手的宽度,霍青鱼伸进里面摩得破了皮。
玄机见到这道缝隙的时候,她想起之前在这里和叶轻驰一战的时候,似乎还在这道缝隙里面发现过什么,当时并没有在意。
而这会,霍青鱼应该也是发现了那东西。
霍青鱼从那石缝里抽出来的时候,掌前掌后都渗着血迹,玄机眉心一拧,可当她看到霍青鱼从那石缝里面抽出来的东西的时候,眉心的那道嵌痕如同被风霜侵蚀了一般,忽然凝聚不动了。
就连目光,也再难以移动半点。
“那是……”玄机怔怔地开口。
霍青鱼提着那张比纸敦厚却又比纸硬的东西,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什么,“祭祀台里的,上面怎么还有画?”
霍青鱼说着,将手里那张“纸”一翻,翻过正面来。
那纸张是张经过特殊处理的材质,似乎对风霜与侵蚀能起到一定的抵御作用,并没有完全破败损坏,反倒是霍青鱼受伤的手上,鲜血顺着手腕流淌下去,反倒增添了一抹惊艳之色。
玄机彻底地怔住了,一动也难动,甚至连话都难以说出口来。
许久之后,玄机才喃喃地开口,“这是一张照片!”
“什么是照片?”霍青鱼不懂,只觉这张小画,未免过于肖真了,怎样的国手才能描摹出如此真实且灵动的画卷来。
玄机没有答他,兀自沉浸在眼前所见到的物件中。
这仿佛上辈子才能见到的东西了,却忽然撞入眼帘,让玄机一时移不开目光,全然放在那照片上的人儿上。
此刻,照片在日光下虽然满目斑驳,虽然满是旧痕,虽然早失了往日的颜色……但从那破败的黑白之间悠然能够看得出那上面映画身影的灼灼其华,曜曜其辉。
玄机一只手满是迟疑,也满是不置信的伸过去,接过霍青鱼手里的那张照片,她珍而又珍之地将流淌在上面的血迹擦了又擦,露出那照片的真面目来。
果然,在这一刻玄机忽然停住了,眼里有激动,有暌违日久的见面,“真的是宣姬!和我记忆中的宣姬……一模一样!”
她看着那照片里的人儿,容貌和自己记忆中的宣姬长得一模一样。
唯一的不同处,这张照片里宣姬是现代化的装扮,一头秀发垂直着摞到一边素净却高贵,自信且淡然。
就那样站在那现代都市化的高楼大厦前,长裙翩然,巧笑嫣然。那个时代,那个人,无论何时何地,都是那样的淡然出尘,不可方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