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幽晦暗的石巷里,“铛、铛、铛”的铁器敲打声此起彼伏,一声声地掩盖去了这里的人间疾苦。
玄机则带着她的人占据了人家的院子,在那里看着兴老爹一会忙着鼓动风箱,一会又忙着锻炼的身影。
花花那些人皆都面面相觑,全都不知接下来该当如何是好。唯独玄机在这院子里的台阶上坐下,无事人一般。
从她说要进地下城开始,这老头的颜色就变了,托了一句:“地下城外人勿入。”就开始转身忙活自己的事了,也不介意玄机他们赖在自己家里不走。
屋子里面,老妇咳嗽的声音不断地传来,一声比一声还猛烈,兴尧则是将那碗药端进去给老娘喂下,出来之后看到倚靠在门边扯着一脸笑的寇占星,问候道:“你娘啊?”
兴尧不禁白了他一眼,狠狠地回:“你娘!”
玄机没有理会那边两个人的拌嘴,兀自将目光放在兴老爹这边,状似无意地开口,“泗水渠,都是锻钢为生的吗?”
兴老爹捣鼓风箱的动作一顿,假装没有听到,继续干活。
玄机也不甚在意,自顾自地指着院子里边锻造好还未收拾的钢铁,那小块的东西,大的如棍棒,小的竹节,根本看不出那是什么东西。
可这是对于寻常人而言。
对玄机来说,再熟悉不过。
她也不避讳,直接说:“你们造的这些,可是组装械人的零件啊,泗水渠是械人加工厂?这就怪了,上阳京畿里有人专门大量生产械人吗?”
玄机这话,这下是将兴老爹给震惊住了,他停下了手头的工作戒备地看着玄机。
玄机毫不在意,继续往下说道:“上阳京畿不是有诛邪司吗?你们敢在他们眼皮底下,铸造械人,胆子颇大啊,不怕被诛邪司一锅端吗?”
她一边说着,一边朝着院子里的零件走去。
别人对这些东西没兴趣,葫芦却早在那边蹲守了,机姐走过来的时候,葫芦扁着嘴点点头,“是械,就是手工太糙。”
量产的,能细才怪。
兴老爹停下了手头的工作,走了过来,“你想干什么?”
玄机见他过来,知道接下来该是好好说话的时候了。于是将双手一拍,负手在后,洋洋道:“简单,想找人带路,进地下城。”她瞥了一眼他这院子里的东西,“我猜,你这一院子里的枢件,都是销往那个地下城的吧?”
兴老头可不会在意她这话里话外的威胁之意,他颇为冷漠地哼了一声,“这就是寻常铁片,没有组装出来,谁说它是个械?诛邪司来,也没辙。”
“真聪明呢!”玄机不禁拍手称赞,但她说着神色也一沉敛,“到底我们仗着故人而来,老爹真就这般决绝,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说寇天官吧?!”兴老爹轻哼了一下,言语里大是不蔑,却没有了先前那般恶狠的气势了,他长叹了一声。
“当年是他帮我们这些流民安顿在这里,然后呢,自己就走了。一群老鼠,活在下水渠,他当初要是那样做,还不如直接杀了我们呢!”兴老爹说着,终是忍不住将拳头一握,他壮实的手指向院墙外面,“你们一路过来也看到了,这里的人活成什么样了。”
玄机也看到了,又看到这里一地的污水,家家如此,眉心微蹙,“这里的人,寿命……都不长吧!”
常年生活在这样重污染的地方,不是一身病痛,就是早早地死去,没有别的下场。
听到这话,像是戳到了软肋,兴老爹又转身进屋子里,继续锻他的钢,随着铁锤敲打钢片的声音落下,他的声音也随之传了出来。
“无人管,自然就被人欺!我们从头到尾,都不是上阳京畿的人,寇天官……”兴老爹敲打的声音顿了一下,咬牙沉声:“他做梦都没想到,他说要好好安顿的那批人,活成了现在的副模样吧!”
说着,铁锤的声音又落下。
“不如一场好死呢!”
玄机想起了在路上遇到那个乞求自己早死早超生的老人!
这就是泗水渠的现状,这些人,当年都是寇天官安顿在这里的吗?
难怪兴老爹恨寇天官呢!
说会好好安顿他们,却把他们安在这里就不管了。
可寇天官也没想到,泗水渠里的人会被当成生产机器,甚至没人在意这里的人会生活在病痛苦楚中。
他们如同活在地下的老鼠,只要能有一口吃的就行,能活下去就行,每天最好的那顿就是在水面上浮着一抹油花,薅下那层油花就是一天最美的吃食了,美其名为“炸油花”!
而地下衍生出的阴暗的,常人不愿意去干的活计,自然就有人盯上了这片挣扎着求活的人,哪怕病死,哪怕痛苦而死……他们也不在乎。
两人说着说着,忽然又沉寂了下来。
而打破沉寂的,是寇占星的一句,“他死了。”
兴老爹神情里微微惊讶,也带着一丝动容,似乎难以置信,那个曾经在上阳京畿里,多么不可一世的人,就这么死了?
寇占星语气平常,对于他来说,寇天官也是早死早解脱。
寇占星默默地低下头,让人看不到他微红的眼眶,继续轻松说道:“死前很是痛苦,肝脏俱裂,折磨到最后一刻才去的。”
“真想不通他,那个样子了,死前还笑得出来。”寇占星将脸一抹,又抬起头来,恢复了平常时吊儿郎当的模样。
“这才是寇天官!”兴老爹意兴阑珊地应了一句,然后也不管自己的风箱了,兀自回到热烘烘的屋子里面,坐下,发呆!
最后却叫了自己的儿子过去,他对兴尧说:“夜幕降临,就带他们进闸吧!”
兴尧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老爹会松口,瞠大了一双眼难以置信,“不是吧,带他们进闸,那里是地下城,外人进去我怎么说,到时候别把我宰了!”
“谁叫你卖了人家的东西!”老爹也不糊涂,自家儿子那副模样,作为老子多少能猜测得到了,人家这是找上门来了。
兴尧还有些话不好明着说,这会直接被老爹说出来,他只好压低了声音凑近老爹跟前,“小声点,小声点。这事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呢!”
老爹这下是拧着眉一副嫌弃的模样看着兴尧。
兴尧则一副‘老爹你不能出卖我’的哀求神色。
兴老爹横起一脚,将兴尧屁股一踹,“自己惹的祸,自己补去。”这一踹去的时候,又将兴尧腰间那袋子银钱顺手扯下。
然后老爹走到院子前,随手将那袋银钱扔给玄机,“还给你们。”
玄机顺手接过那袋银钱,有些琢磨不定这个大叔到底是个什么意思,给钱?
为什么要给钱?
还没等玄机疑惑表达出来,兴老爹则又将兴尧朝着院子里一扔,“他带你们去。”
“我我,我……”兴尧欲哭无泪,看着眼前自己挖的坑,有点不知该怎么填的感觉。
在旁的花花和探花他们凑过来,看着玄机手里那袋子银钱,啧啧称奇,“真没想到那个怪大叔居然是个好人。”
“不但肯帮忙带路,还给路资。”
兴尧笑得比哭还难看,暗自腹诽。
“那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