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漆黑,雾色又浓。
寇占星本来就不怎么熟悉上阳京畿的道路,现下更是一片迷蒙,只能随着李仙儿拉着自己走在前面,一路跟着她东躲西藏地,最后来到她的目的地。
当寇占星站在这皇宫向北后面的一道宫门的时候,整个人简直惊呆了,差点没将下巴给掉了,张着一张嘴久久不能合上。
“你真……”
寇占星话还没说出口,李仙儿便已经上前去拍着宫门,那里留守的内监前来开门的时候,李仙儿从怀里摸出了一块腰牌,嘀咕了几声之后,那内监居然放人了。
寇占星对此更是惊愕到不能自已,浑浑噩噩的跟着李仙儿进了宫,只耳尾听见那内监嘱咐着:“现下外面不太平,还是不要乱跑出去的好。”
李仙儿没有答话,而是自顾自地走在前头,朝着自己的目标宫苑所去。
寇占星一路跟着行走,再没有开口多说一句话,但目光却时不时地瞟向身侧这个女扮男装的李仙儿身上,恍惚之间又无数的猜测涌上了心头。
还没等寇占星开口询问,李仙儿已经进了一道宫门。
那宫门大开,甚是威严,但两边寻常都有把守的侍卫,眼下却不见一人。李仙儿自然也没在意这许多,奔着到宫门前的时候,跨过门槛时便重重地跪倒在地,身姿趴伏,敬畏无比。
“父亲,求您帮帮这城中的百姓吧,我记得您有一支亲兵……”
她父亲?
在寇占星正当错愕的时候,一道身影缓缓从里面寝殿里走了出来,伴随着他不怒自威的声音,“你倒是好大的口气,一开口就要我的亲兵!”
当寇占星看清楚了这个从寝殿里走出来的人时,心里那些潮水一般的猜测此刻全数化作了波涛汹涌,打在他的心头上,久久不能回神。
许久之后,寇占星才侧首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李仙儿,却指着前面的李瑶之,仍旧无比的震惊,问:“他是你爹?”
天!
这是寇占星遇见过最魔幻的事情了,没有之一。
李瑶之站在两人跟前,没有去在意跪在地上的李仙儿,反倒是将目光落在了寇占星的身上,目光略微嫌弃,言语也颇为诧异。
“你怎么也来这里了?”
寇占星,寇天官当年带走的婴儿,李瑶之岂会不认得。
却没想到,他和自己女儿厮混到一处!
这真是……孽缘啊。
……
比起上一次来到地下城,这里显得更加幽暗了,更符合地下城的感觉了。
玄机和白花花顺着河道进来,最后在一处渡口上岸。虽然你和她们上一次到来的渡口不是同一个,但是却同样地在前面立着“天官渡口”的石碑。
这很容易就给人一种错觉,以为地下城的入口只有一个。
“这里跟鬼城似的。”白花花兀自哆嗦了一下,又纠正自己的话,“不对,以前也挺像鬼城的,现在更像了。”
玄机没有答话,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示意她不要害怕。
不怪白花花有这种错觉,这里一眼望去,现在一片的漆黑。原本街道上那些挂着微弱灯火还有营业的店面,此刻也全部熄灭了光。
那些店铺上面的匾额有的歪歪斜斜,有的蛛尘满布,有的甚至已经漆彩剥落,就像这里被废弃了许多年,掩埋于此从不见天日,直到玄机进来。
走在这空旷幽黑的街道上,连个鬼影都没有,连自己的一呼一吸都听得格外清楚,怎能不渗人。
玄机走到一家商铺跟前,这里先前应该是贩卖皮囊的,店铺前面还有没熬制好的硫化硅胶,因为下面炉火熄灭了,所以那些液体此刻也不成型地凝固了。
而在这熄灭的小炉火旁边,则是店家老板还在一手控着炉火,一手端着银制的器皿盛这些硅胶,调着颜色。
不单单是这一家,一眼望去,临街的两边商铺全都是这样的情况。机枢铺,笼铺,人皮档,零件区域,这些里面有的在攀谈,有的在训斥学徒,有的在校正机械,有的……
全都定格在他们最后的情景中,显得那样的猝不及防,那样的忽如其来,仿佛就这么定格在一个其他的时空里。
而玄机和白花花的到来,就像一个误入整个时空的人,格格不入地走在这里的街道上。
“机姐,地下城变成这样,我们该上哪里找啊?”白花花忽生了一股担忧起来。
“掘地三尺,也得找到他们。”玄机毫不犹豫的道,“现在这里所有的械人就像全部宕机了,是被地下城的主人停运了,还是有外力干扰?”
玄机便是这点觉得疑惑,看似空无一人的街道,实则这幕后到底藏着什么,玄机现在一点头绪都没。
“什么叫宕机?”白花花听得稀里糊涂,但跟在玄机的身后,看着这周围这些忽然停下来的械人,她越发地缩紧了脖子,“这些看着真让人害怕,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
“这里和上一次来,其实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玄机却这么说,她路过一个驯养机械兽的店前,伸出手摸了一把店门前那只小狗样的机械,“之前的地下城除了那些金主之外,其他的也全都是这些模样的人,只不过现在全部都回归原样了而已。”
换而言之,就算眼前这些械人现在全部能走能动能说话,即便这个集市被装点得多么的热闹,在本质上,它仍旧是一座死城。
毫无人烟的死城。
在玄机的话语落下的时候,忽然飘来了一道空灵的女声,言语中带着一丝压抑的兴奋,“那你呢?”
宣姬的声音。
“你再这里假装得多么的像人类,在本质上也和他们没什么区别啊,哈哈哈哈!”宣姬这是在讥讽玄机。
玄机停下了脚步,朝着前面声音越来越清晰传来的方向看去。
但见前方是一座典雅古朴的牌坊楼,楼高两层,左右皆有飞檐祥云点缀,而在牌坊的前后两侧则有染红了的飘带向着地面穿插而去,和门口相互交映,呈倒三角的形状。
远远看去,这些的红绸飘带无风自动,这周围的幽暗却遮挡不住那牌坊楼上的风华,而宣姬就站在这牌坊楼的正中间,一身红衣,与这牌坊如同一体。
站在那里的宣姬双手微区,掌心相对,在双掌的中间捧着那方偶尔闪过一丝银光的四方形状的计算机。
风吹过,宣姬红色的衣鬓与那飘扬的墨发轻轻扬起。在这一刻,她微微的抬起头来,眉梢轻扬,就连两边的唇角也一并轻扬,目光如同一道足以刺开无尽黑暗的利刃。
“宣姬!”玄机眉心一皱,却没想到居然会在地下城里再度见到宣姬,“你不是离开了吗?”她记得上次,她抢走了自己的计算机之后就走了。
“哎!!!”宣姬长叹了一口气,像是一个再路上遇到了久违的故人那样的语气,熟稔、随意,没有半分隔阂。
“本来想去找李瑶之的,出去外面怎么都找不到,所以……趁着上次他们攻城,我又回来了。”宣姬说着,目光有些许茫然地朝着这两边看去,似是在寻找着什么。
“你说,李瑶之会在哪里呢?我找不到他了,只好回到这里来。”
宣姬这语气,迷茫,无助。
若是换做寻常人肯定会因此而放下戒备,但玄机不同,她由始至终都觉得这世上最危险的人,不是李瑶之,也不是云仆,是她宣姬!
“我也是来找人的。”玄机表面也轻松地应答,但私底下却将手抓住白花花的手,在她的掌心中画了个方向。
白花花目光朝着玄机画的方向悄悄看了一眼,那是一条漆黑的巷道,一眼看去黑不见底,但在近处依稀可见有其他岔道。
这是在给她指引等下逃跑的路线。
那边的宣姬闻言,轻轻地“哦”了一句,“你在找那个残次品和山匪吧?”说着伸手朝着另外一边的方向指过去,“他们也宕机了,不过……不是我干的。”
“那你呢?找到李瑶之之后,想做什么?”玄机没有去质疑宣姬所指的方向的真假,而是继续与她假意寒暄着,但是却在宣姬一步步朝着前面走来,玄机就拉着白花花一步步往后退,下意识地朝着他们想逃跑的路线走去。
“我不知道。”宣姬的话语一顿,脚步也一顿,眼里的迷茫则更加深沉了。就好像在玄机提出这个问题之前,她从没想过这件事似的。
宣姬停顿了许久之后,忽然苦笑了起来,低着头看着自己把玩在手的那个魔方,“你说,我是该将他给杀了,还是学他一样打造一座囚笼,就这么囚着他?”
“可是,我不甘心。”宣姬仍旧在那喃喃自语着,这一刻仿佛悲伤至极,“玄机,你是这世上最懂我的人。咱们一起在地底下相伴过漫无边际的岁月,一起在无边的沉睡和漆黑中崩溃过,扭曲过,最后又一起重见天日过……你该懂得我现在的,怎么样我都不会甘心的。”
她说着,到最后抬起头来看玄机,目光中有着长埋地下的那种绝望,玄机的确是懂得她的。
那种无边的黑暗和沉寂,在年年岁岁,岁岁年年中,意识是清醒的,但是身体却没了,只能依附在那一块小小的芯片里,只能依附在这些钢铁造成的机器身体里。
那种想呐喊,喊不出来,想死却还活着,感觉自己还活着却发现自己其实早在上一个轮回就死去的残酷……宣姬就是在这种漫长无边的折磨中,被反复地磋磨着。
那种痛苦,连她都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
直到有人破开那黄土,将她在地底下拉了起来,那一刻宣姬的心才是真正的活了过来。可……她却只剩下那载入式的电子生命的,她始终不会忘记李瑶之看自己时候嫌弃的那种眼神。
在将她囚禁于上阳京畿的时候,痛苦的不是那种锁链穿骨的折磨,而是无论她怎么努力,李瑶之都不把她当人看的折磨。
人生长恨,非生与死能诠释得了的。
她将深埋地底间的所有情感,在李瑶之将她从地底下拉出来的那一刻,就全寄托在他身上了,宣姬怎么能容忍他的辜负呢?
宣姬眼角有泪落了下来,那是多年来积攒在心里的痛楚,“他的一切明明都是我给我,他要什么我给什么,为什么最后还是这样?人性就是这样,虚伪善变,永远不如这些械人,你觉得他们不听话了的时候,就将它们关了。”
“你说,如果天下所有的人全都变成了械人,全都掌握在我手中,包括李瑶之……是否就完美了?”宣姬说着,停下来细想了一番,眼睛里却有种越来越兴奋的火焰在跳动着。
“不是这样的,”玄机摇着头,“不该是这样的。”
玄机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宣姬这种长达亿万年的情感,她的存在她的扭曲也已经超越了人性和道德。玄机和她的情感共鸣在交叠互通之间,又有不互通的地方。
玄机说:“就算当年没有李瑶之,也会有别人把你带出来。”
“别人是受你控制的傀儡械人,但李瑶之不是,其他人不是,这个时代也不是。”玄机说着说着,忽然抬头,似乎感悟到了某些不知名状的地方。
在这一刻,玄机足以将自己和宣姬给抽离出来。
不错,就是这种感觉。
“你太执着了,在黑暗中不断沉沦。上个时代的我们早就灭绝了,我们此刻还能站在这里已经是最大的幸运和恩赐了。但你忘却了我们的存在是延续,不是剥夺。电子生命,不该剥夺这一个时代的生命。”
“你在教我?”宣姬像是听到了极大的笑话那样,“你教我什么叫做生命?你一个械人,就连数据都是在我的生命数据里衍生出来的电子人,你在教我怎么对待生命?”
宣姬像是听到了这个世上最好笑的笑话那样,最后,她的笑容僵硬在脸上,抬起眸来看着玄机。
这一眼却是忽然善变,眼里的厌恶、恶心和唾弃全数溢出。
“你越来越像一个人了呀!可是啊,你越是像人,就越让我恶心透顶。”
在宣姬说出这话的同时,玄机几乎是下意识的朝白花花大喊了一声,“走!”
她不敢贸然离开,宣姬绝难纠缠,也不敢懈怠。
面对宣姬,玄机只能找机会。
而现在,在宣姬以为一切都在自己掌控中的时候,白花花就是其中的变数。
在宣姬启动对玄机的指令的那一刻,白花花带着玄机忽然足尖点地,带着她家机姐飞上身侧屋檐,又在下一刻落入那边的巷道里。
趁机钻入那茫茫的黑暗当中。
然而……
宣姬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白花花带着玄机钻入的那个巷道里。
原本消失在黑暗中的两个人,玄机一脸痛苦地,似是在对抗着极大的拉扯,一只手被虚空着朝宣姬这边强行拉出来。
巷道里的另一边,白花花拼了命的想将她家机姐拉回去,却始终不能。
“我都说了,械人是这世上最好把控的东西,你偏不信。”宣姬悠扬着道,眼里的自信从始至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