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大人和谢沉珣有多年信件往来,初到京师尚需避嫌私下见面,如今该解决的人解决了,来往也比往常多些。
谢沉珣是少年老成,心思深,这随意落下的一子让孟大人心都咯噔一下,不知他这又是做什么打算,只抬头望向他,见他亦看过来。
到底落子无悔,孟大人又忙不迭落子趁这个机会先把他围了再说。
当今圣上处事严,但对人宽待,正值壮年,膝下皇子几位也陆续长成,各有优缺。
虞翎不掺和进朝里的杂事,还蹲在谢沉珣身边捡棋子。
她倒是捡得精致,掉地上落灰的还用帕子擦了擦,一半放棋笥,一半给谢沉珣,迁就他这种讲究性子。
屋内安静得只有棋子下棋盘声,虞翎裙摆轻压,捡着棋子时细指还伸到谢沉珣黑靴旁,顺手给他青衫袍角轻轻整理,抚平他小腿上的淡淡褶皱,也不打扰。
头顶上孟大人声音倒是又笑起来,道:“我便说你这人不会无缘无故下错,原是在这等着我上钩,未免太小看我。”
她没听到谢沉珣的声音,屋内又安静了片刻,虞翎捡了一半棋子,要起身去另一边。
但她约是蹲得久,气血又冲头顶般让眼前一片黑,一时没站稳,手撑到谢沉珣微抬起的袍衫,滑到他腿上,被他手掌倏地抬起按住腰身,她好像有些疼,下意识抓他衣襟。
虞翎蹙着眉,谢沉珣慢慢松了手,让她起来。
她只揉了揉额头,扶着腰,不好意思般站直了些,柔媚轻语道:“失礼了,我可能是最近一直在吃药,身子还没养好,蹲得久了些。”
她的身体和容貌是一齐在外传开的,有人还说她是美人薄命,孟大人指捏黑棋,插了一句话道:“我府中有一株人参,年份久,虞姑娘要是用得到,我派人送半根过来。”
虞翎摸摸微红脸颊,不好意思道:“多谢孟大人,我身子现在只需静养,倒暂时不用贵重之物。”
孟大人这边还没开口,谢沉珣就转头,让虞翎不用再捡,去习字,他待会检查。
她犹豫一会儿,把手里的棋笥慢放到桌上,温声道:“那我去了。”
虞翎莲步福身,先出外边净了手,孟大人看她离开背影,道:“虞姑娘日后要嫁四皇子,又是你妻妹,你似乎也挺疼她,难道就不帮她一把?”
谢沉珣理了理长衫,没有说话。
“姑娘家要是哭起来,你是难以哄好的,”孟大人叹口气,意有所指,“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侯爷,在她还是四皇子妃前,你最好还是离得远些,小姑娘挺黏你,但连我都能瞧出你的不对,被别有用心的人瞧见,告上去让元辅抓了把柄,他不会让你好过。”
他是从刚才的那场小意外里看出了什么,谢沉珣也没意外,连头都没抬,道:“你愿意多想,我也不会说什么。”
“内子十六便嫁进孟家,四个月后有身孕,男女间的事我该比侯爷清楚,”他摇摇头开口,“侯爷是清正孤傲的君子,洁身自好,我倒信你为她着想,不会做太过线的事,但人家姑娘到底是要嫁人,你拦不了。”
倘若前些日子圣上动怒收回四皇子的婚事也罢,可即便虞翎让当下最得宠的丽妃失了子,她仍是毫发无损,不仅没被迁怒,甚至还稳稳当当坐着准四皇子妃位。
至少可以说她的亲事,无人能动摇。
孟大人倏地想起什么,惊了惊,看到谢沉珣面色淡淡,忽然怀疑那件事就是谢沉珣做的。
虞翎回来时,他们已经不再谈论这件事,她也没说什么,去到自己的位置坐下研墨,隔着层轻纱幔安安静静。
她近些时日身子容易疲倦,总是有些困,自己写了几张字后,就慢慢伏案而睡,过了许久才依稀听到赢是谢沉珣赢。
孟大人还把棋子丢回去,只摇摇头道:“罢了,我初到京师,水里情况还没摸清楚,随你。”
随后的话都是一些稀碎琐事,听不懂意思,虞翎只闭着眸没想什么,听到有人送孟大人出去。
她依偎在熟悉的怀抱中,要被人抱起纤细身子时缓缓睁开眼,轻揉着眼睛,像刚被惊醒一样,道:“我没睡,只是有点困。”
谢沉珣还是弯腰把她抱了起来,他挽起她双腿,护着她,她只搂住他的脖颈,打哈欠,软声道:“我还有字没练,你让我先练完,我最近进步了。”
她身子是经不了风寒的,他没说什么,慢慢扶她纤瘦手臂,让她靠在自己胸膛,去后室歇息,开口道:“以后若嫁不了四皇子,可想过退路?”
怀中姑娘愣了愣,眼睛又瞬间红了,道:“我都已经忍了姜姑娘,他若不娶我,我也不想他好过,在他成亲那天吊死在他府前得了。”
高大男子长身直立,青衫衬出颀长身形,冷声厉道:“胡闹。”
话是他先开的头,但虞翎被他一吓,顿时不敢说话。
她不敢开口,谢沉珣也只是冷着脸。
书房后的小室是谢沉珣平日休息时用的,两道高墙辟出来间小院,有条单独小廊通过去。
等虞翎被谢沉珣放到榻上时,她才强忍住泣声,咬着微白唇瓣,抬眸小声道:“若我不嫁四皇子,岂不是帮不到你?你可不可以不要嫌我没用?我不是故意生病的。”
虞翎柔弱纤细的身子在轻轻发着颤,仰头在祈求他不要生她的气。
整个侯府她一向是最依赖于他,就连平日雪貂摔坏了什么东西,都能来和他抱怨两句。
“以后少出门,朝政之事非你能掺和,不用帮我,”他扶住她的后背,慢慢帮她脱掉粉绣鞋,扯过被子盖她的腿,“没嫌弃你。”
“你总这样,明知道我怕你凶我冷落我,”她性子乖,还是委屈落泪起来,“四皇子不喜欢我都对我礼礼貌貌,你自己先问的我,又来说我胡闹,等下次去姐姐墓前上香,我要去求娘娘让他过去。”
虞翎的话像发小脾气样,安抚她后背的男人顿了顿,开口淡道:“若是养不好身子,那天也不许出门。”
她愣住了,咬唇开始安静掉眼泪,哭到一半又咳嗽,娇滴滴的。
虞翎大病初愈,受不得刺激。
谢沉珣坐在榻边,大掌给她轻轻顺着气,道:“乖一些,你姐姐若是见你病体,又要忧心于你,你该不想让她担心。”
虞翎窝在他怀里,抽泣道:“我想出门给姐姐上香,也想姐姐见四皇子,你若是不许我,以后我看见你有药也不去喝了,身子差便身子差,你又不在乎我想什么。”
谢沉珣不开口,她人还没出嫁,嘴巴里就只剩下四皇子。
乖姑娘平日脾气好,温温和和,现在抽抽噎噎,却也好哄,人黏他,就连发小脾气数落他,都是窝在他怀里,说他对她不及以前好,想要姐姐了。
她想请四皇子一起去扫墓的事,谢沉珣仍没做过应许,只是对她想要姐姐的话,眸色微深了些。
他也不知自己怀里这个娇泣委屈的姑娘家,又在想希望他跟她姐姐的死无关,她姐姐到底那么喜欢他。
她已经在强迫自己保持冷静。
……
虞翎小小发了顿脾气,倒得了谢沉珣一句不会再凶她,她只是轻低着头,握他的袖子,说自己会不想惹他生气。
皇贵妃来消息让虞翎进宫过两次,都被虞翎称病避过,怕撞见圣上。
萧庚雪面上样子倒做得好,送她的笔墨纸砚皆是昂贵物,冲她兴致来,写信给她时,问的也是可否要请宫中大夫,恰到好处不会让人觉得殷勤,又容易心生好感。
他是她的未婚夫婿,关心她是正常,虞翎私底下回得也礼貌规矩,只说些生活细碎,她字写得越发好看,有些像谢沉珣,只又有自己的柔媚,看起来都让人觉得姑娘家的娇柔。
许是见他们两个字处得好,皇贵妃还特地赏来一串莹润有光泽的珍珠链子,伴着萧庚雪的信送到侯府。
但他们来信不到三天就被谢沉珣发现,自此后虞翎的信就只能生硬起来,写完还要谢沉珣过上一遍,萧庚雪回信也来得少了,大抵也知道侯府家规严。
只要是有心关注侯府和四皇子的,都能收到他们有往来的消息,姜家亦是如此。
萧庚雪和姜婵自幼一起长大,他会娶她,毋庸置疑,可四皇子妃之位,在姜家长辈眼里也是属于她的,他们从小便是这样教他们姐弟。
当初未回京的虞翎并未让他们起过戒心,于姜家而言,她无父无母,没有背景,只要略施手段,不仅会早死,还会被萧庚雪厌弃。
不管怎么样,都活不过一年,等到时候姜婵再嫁,即便是续弦,也是正室。
但现在萧庚雪不排斥虞翎,又让他们警铃声忽起。
四皇子不是能轻易被人拿捏的,他这样子就是对她有意思了。
虞翎对别人怎么想倒不是很在乎,她在查她姐姐有孕那段时期的事,还特地朝府里冯管事要这几年事簿,说让四姑娘看看。
她以前就要过这些东西,可那时候查的只是侯府丫鬟与现在的有什么出入。
约是她现在和谢沉珣的关系十分好,好到让冯管事这种精明人隐约察觉到了怪异,在她提一句是否还有多余的私簿时,还犹豫了一下,才说的没有。
——往常他都会直接笑呵呵说一句哪里会有这种东西。
虞翎面上没有什么反应,也没继续追问。
侯府水深,谢沉珣从不让她接触这种事,她能做的,只有一步一步让他对她放下防备,接触到侯府那些秘密事。
有的事情不是随便就能过去的,她姐姐受的委屈更加。
姜家父亲倒是在这段时间领着姜锦誉先来给趟侯府,让他正式来和虞翎道个歉。
偏厅内紫檀木桌椅整齐而置,丫鬟端茶而入,虞翎被领着过来时,只见到谢沉珣坐主位,屋里还有个健壮青年,坐旁侧扶手椅,姜锦誉束手束脚站在他边上。
他看到虞翎姿容过胜的容貌时,不动声色皱了眉。
谢沉珣给虞翎介绍了一句姜指挥佥事,虞翎上前微微行了礼。
这位姜大人叹气说:“是姜某管教不严,得罪虞姑娘。”
侯府平日只关注和虞翎相关的事,如四皇子和姜婵,不知道姜锦誉暗地里做什么,说得过去。
但她和姜家间关系不同于寻常姑娘和普通世家,若说这位锦衣卫指挥使佥事不知道,不太可能。
姜锦誉见虞翎走到谢沉珣手边站着时,还有些扭捏,到底是有些听进她那天的驳斥,可他人又自我惯了,奉上道歉茶时都有些别别扭扭。
这杯茶还是姜大人亲自倒的,虞翎被他们看着,只伸出白皙手指,垂眸接下姜锦誉这杯茶,抿两口便算是喝过了。
姜父面相上看是个和蔼大气的人,浓眉大眼,虞翎只听皇贵妃说过他精明,会办事。
他见虞翎喝过茶后,笑了笑,让她和姜锦誉两个出去走走,说说话,他有事要寻谢沉珣。
谢沉珣端坐扶手椅,他高大俊美,即便与长他多年的指挥使佥事在一起,也不显气势弱,只开口说句男女有别,又看向虞翎道:“你身子不好,回去。”
虞翎把手里茶水给丫鬟,摇摇头道:“我想知道姜公子想说些什么,他上次凶了我。”
姜锦誉一听就知道自己等下要是说了不好听的话,又要被她告上一状,怒气下意识起来,被谢沉珣淡淡视线扫过一眼后,瞬间泄下去。
谢沉珣在他们这群纨绔子弟里格外出名,族里有兄长和他同岁数的,都得拱手先行礼,敬这位手段强,学识厚的吏部侍郎。
虞翎只在一旁恭而有礼轻轻福身,慢慢退出去,姜锦誉被父亲眼神催着,也跟了出去。
有两个侯府丫鬟跟着他们,姜锦誉跟出来了,但就是不张嘴,自己跟个哑巴样跟她走,袖子里拿着什么东西,要给她又不想给似的。
虞翎知道姜家来找她不会是那么简单,姜婵和姜锦誉待她如何,同平日里姜家怎么说她,脱不了干系。
可她需要一个局外人。
她轻轻摆手让两个丫鬟退后些,他和她对视,又莫名其妙红脸走了几步后,才顿住步子,憋气道:“是我爹要我来我才来的,你别以为我想过来送什么道歉礼……”
他被虞翎打量的眼神看得没底气,声音越来越小,她只叹口气道:“你要是想说这句话,应当在我姐夫和姜大人面前说。”
虞翎回过头,让个丫鬟去取些糕点茶水来,又让另一个去抱来暖手炉,这里风大。
姜锦誉背着手,一个人走来走去,在雕栏上坐一会儿,又坐不定,最后咬了牙,见四下无人,才突然走近一步,伸出手,手掌里有一个胭脂玉盒,道:“你别误会,东西是我挑的,但这是我爹让我给你的,我只给我家里人和媳妇送东西。”
虞翎端详他涨红脸色,听过他以前进青楼充大头给花魁一掷千金,最后回到家被罚跪的事。
他们关系最多只是比别人差,何必做出一副送她东西就是赴死样?
她轻轻抬手接过,只打开来,一股奇异怪香扑鼻而来。
可虞翎没说什么,只盖回玉瓷盖,道:“这盒胭脂不错。”
他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算你识货,上好的西域香。”
姜锦誉这话刚一说完,虞翎眼前忽然一黑,手里的玉盒刹那间就摔到地上摔碎了,粉香溢散开来,掺杂一种娇媚之气。
但他面色骤然难看起来,道:“你不想要就还给我,我姐姐都没有……”
虞翎纤软身子半摔到他怀里,他扶着她纤细手臂,身体僵硬起来,看她低眸紧咬住唇,攥着胸口微喘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