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从来没想过会是这种答案。
虽然一样的荒谬,但因为本身就没有给予太高期待的缘故,所以这个答案要比惠所想象的结果好得多,以至于让他现在的心情还算是平静理智。
但这个“好得多”,只是和“最糟糕”的相比罢了。
从子女的立场来看,依然也没有脱离“糟糕”的范畴。
惠不可避免的将这个男人进行比较:如果是卯生爸爸的话,绝对不会这么做。
哪怕最初也是脱离时代、与世界格格不入,但卯生就是会努力振作,去融入、去学习、去承担责任,将茶茶和后来收养的一众孩子好好养大,教育的妥妥当当。
……但与此同时,惠也很清楚,人和人之间不能一概而论。
卯生和甚尔在成长环境上,有着本质的不同。
前者是被母亲佐知子爱着长大的,母亲的爱和理性的教育,让卯生没有走到错误的道路上。
并且因为强大的术式的缘故,他也一贯被人敬仰着爱戴着,有着更高的、能够大展拳脚的起点。
而后者并不是。
惠很早就知道这个世界并不公平。
——底层的人想要爬起来,永远都要比出生就占据优势的人难上太多。
白手起家的励志故事之所以能够成为励志故事,正是因为大家都明白其艰辛和困难,所以才会被赞扬。
而那些更多的、因为缺乏好运而中途陨落以及那些自始至终都没有爬起来的存在,就这样被遗忘在了淤泥之下静静腐烂。
就像是中也和芥川兄妹过去在贫民窟里见到的那些再也没有第二天的尸骸一样。
惠不知道伏黑甚尔过去经历了什么。
但这种肉眼可见的支离破碎的人格和糟糕透顶又异于常人的行为认知,每一个都透露出了根子上的扭曲。
在这种扭曲之下,无力自救的男人唯一能够做的,就是把他的孩子推开自己身边。
——离开我身边,你才有变好的希望。
这种猜测,让惠深深呼出一口气。
少年人烦躁的皱着眉,漂亮的绿眼睛满是复杂。
惠最后嘀咕道:“……还是太糟糕了。”
甚尔扭头:“事实证明我的选择是正确的,你不是成长的很出色了吗?”
“……你在说什么鬼话?”惠不高兴的反驳着,“我没有走歪,纯粹是因为我运气好,如果不是津美纪姐和爸爸,我肯定会变成很糟糕的样子。”
没人比惠更清楚过去的自己是个什么性格。
——多疑又不信赖人,自轻又没有对未来的期待。
“这样啊。”甚尔慢吞吞的接过话头,“那你要比我幸运多了,挺好的。”
他不会把惠口中的“爸爸”当做自己,正如他也基本不会对外人说惠是他儿子一样。
惠说,“你糟糕透了。”
“……嗯。”
甚尔应了一声,然后悄悄扭头看着少年的侧脸。
虽然惠还是很不高兴,但至少没有因此而离开的意思。
能够和惠好好聊到现在,简直像是奇迹一般。
甚尔想着,然后犹豫了一会,忽然说道:“……抱歉。”
惠扭头看他。
十四岁的少年不知道这是关于什么的抱歉。
但他的不满和烦躁,的确在这声道歉里平复了下来。
乙骨还没有回来,惠在沉默了许久后,心平气和的继续延续着谈话。
“喂,禅院是个什么地方?”
“问这个干嘛。”
“啰嗦,是你说会好好回答问题的吧?”
“啧,总之,是个术式至上的地方吧……”
。
……乙骨忧太和三位同级生在外头转悠了四十分钟,散了食后才蹑手蹑脚的返回宿舍。
压根就没打算立刻回去的真希贴在门口偷听,狗卷和熊猫也以各种姿势紧贴在门口,一副严肃至极的神情。
门被完全占据,乙骨挤不进,只能够蹲在边上耷拉着如大型犬一般无害的眼眸等待着结果。
室内。
“说到底,你为什么给我取这个名字?同样的字,哪怕是kei的发音也要比megumi这个发音好得多……不,都一样品味恶劣,你连我是男孩子还是女孩子都分不清吗?”
“……也没有那么糟糕吧。”甚尔显然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毕竟稍稍有点难为情。
“理、由。”
天与暴君沉默着,他捏住怀里已经躺平的白狗子的后脖颈,把茫然中的小白举高,挡住了惠控诉的视线。
甚尔:……要不还是用“我根本记不住男人名字”作为借口好了。
但总感觉这样回答的话,下一秒就会被打,然后正式结束掉谈话。
不太想结束,所以得好好回答……但是要怎么说好呢?
别扭的大人头疼至极。
惠是「恩惠」的意思。
在妻子还活着的时候,甚尔是真的将新生的孩子当做了「恩惠」,所以他才下意识取了这个女性味道十足的名字。
天然又温柔的妻子也没有否定,只是幸福的抱着孩子露出笑容。
那是甚尔可笑又糟糕透顶的一生里唯一闪闪发亮的回忆。
然而说不出来。
听起来好像太矫情了一点。
但是不回答又不行。
就在甚尔烦恼到神情都纠成一团的时候,他手里被当做挡箭牌的狗子忽然就化为了黑影落入了地面——小式神使解除了术式。
再度暴露在惠视野中的甚尔下意识开口:“……那是你妈妈给你取的。”
“妈妈?”惠愣了愣。
自然而然就撒谎了的甚尔慢吞吞的继续道:“嗯,她说,你是我们的「恩惠」。”
这种说法应该也没错。
那个连自己这种烂人都能够爱着的、如太阳一样的女性,同样为孩子的诞生感到喜悦。
而且,我都用了“我们”这个词了,也算不上撒谎吧。
其中的含义是——我也是这么想的。
甚尔心底狡辩。
得到答案的惠眼睛微微睁大,脸颊忽然就有些发烫。
他没见过自己的生母,但因为甚尔和津美纪妈妈的缘故,惠对此也没有太大的期待。
但真相似乎并非如此。
「恩惠」……?
是指我吗?
“妈妈呢?为什么我没有见过?”
“她的话,在你出生后没多久就去世了,疾病的原因。”
惠顿了顿,“那……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甚尔:“是个普通人,也是世界第一的好女人。”
然后沉默了片刻,又补充了一句:“她一直期待着你的诞生。”
……
惠本以为今天谈话得到的成果已经足够多了。
——能够知道自己不是因为累赘和被厌恶的关系才被弃养,已经让惠释怀了心结。
只不过释怀不等同于认可。
在现在的惠心里,「父亲」这个词对应的永远只有养父的身影。
尽管依旧无法称呼甚尔为父亲,也不会喊他父亲,但相对应的,他也不再厌恶甚尔。
未来入学高专,惠大概会平和的以同伴与师生的关系好好相处。
然而。
心血来潮对名字来源的质问,却带给了他意外之喜。
……没见过的妈妈,也是爱着自己的吗?
「恩惠」。
仅仅一个释义,就让少年高兴了起来。
惠有些紧张的捏了捏自己的手,犹豫了好一会,“甚尔,你能和我说一下妈妈的——”
甚尔忽然站了起来。
惠下意识止住了话头,有些茫然的看着对方。
甚尔垂着半月眼走到门口,然后猛地开门。
叠罗汉的真希狗卷和熊猫三人齐刷刷扑了进去,门外还有个蹲着的乙骨默默抬头和甚尔对视。
惠:“……”
甚尔:“……你们干什么呢。”
。
总之,谈话因为意外而终止了。
。
原本离开的四人又一块回来了。
觉得自己深藏功与名的真希干脆利落的指挥全员帮忙收拾聚餐后的残局。
她没有半点偷听的惭愧,而是笑嘻嘻的拍着甚尔的背,小声道:“不是做的很好嘛。”
实际上是由惠主动才踏出这一步的甚尔敲了一把堂妹的头,“……啧。”
。
次日。
回到横滨后,先去和卯生见了一面的惠被温和的养父摸了摸脑袋。
“玩得开心吗?”
“……嗯。”惠点头,然后将洗干净的便当盒放在一旁。
少年小声的谴责:“爸爸太狡猾了,为什么不告诉我甚尔那家伙会来啊。”
“抱歉,只是如果告诉你这件事的话,你肯定就不愿意去了吧?”
“……”那倒也是。
“惠,有和那个人好好交流吗?”卯生指的是甚尔。
惠不太自然的点点头,“那家伙到底还是个烂人,只不过要比我想象中的好那么一点,也没那么无可救药,勉强算是可以好好相处吧。”
卯生松了口气,露出了笑容。
惠:“还有……”
“嗯,还有什么?”卯生耐心的倾听着。
惠鼓起勇气,虽然看上去很冷静,眼神却闪亮的像是分享自己快乐小孩子:“我的名字是妈妈取的。”
惠说道,然而耳根通红,“……说是「恩惠」的意思。”
卯生愣了愣,瞬间明白了自家孩子的心情。
黑皮白发的咒灵忍不住带着笑意轻轻摸了摸少年的脸颊。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
。
随后。
2017年12月22日,惠的生日。
甚尔又送了一把咒具过来。
还是特级咒具。
“这个,价值五亿哦。”带着同级生来串门的真希指着甚尔的礼物说道。
惠表情一言难尽,在收下还是还回去之间姑且选择了前者。
然后默默在自己的负债数字上又加上了一笔数。
虽然任谁都不会要他还,但一时半会还没办法接受对方好意的惠不这么做就没办法坦然收下这么昂贵的东西。
。
2018年。
寒假结束后,国中第三学年开始了。
这也是惠最后一个学年。
不打算升学的惠同样在认真备考——知识什么时候都不嫌多,他不会因为要成为咒术师的关系就轻易放弃掉学业。
三月末,惠国中正式毕业。
毕业典礼当天,卯生带着自家孩子熟门熟路的去看完惠的毕业典礼,并留下了足够多的照片。
春假期间,惠的身份情报也基本处理的妥善完备了。
四月初,五条悟亲自带着惠来到东京咒术高专进行身份登记,安排好了入学的事宜。
——禅院家遗落在外的「十种影法术」继承者,也正式暴露在了咒术界的眼皮子底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