羂索也不是没想过自己会栽。
但漫长又艰险的计划已经顺利推进到这个地步,在最困难的事情已经被解决、两个最棘手的人物也都被他算计、眼看着夙愿将成的现在——他从没想过自己竟会栽在这个时候。
功亏一篑。
这对谋划了千年、总是步步为营的羂索来说,着实是一件猝不及防又难以相信的事情。
本以为鹤见卯生的养女只是偶然的找到自己……却没想到是有备而来。
是谁算到自己位置的?
而且,为什么那个橙色头发的小鬼体内会有这种东西?
又是谁隐瞒了这股力量的存在?
这难道是五条悟和鹤见卯生隐藏的后手吗?
中原中也这十来年里隐藏的太好,除了他自己主动坦白、愿意交付信任的北泽家相关的人外,没人知道他的具体身世——外人要查,不深入到那个早已在爆炸中灰飞烟灭的研究所的话,也顶多查到他是横滨平民窟出身。就和芥川龙之介与芥川银一样。
谁知道他就是荒霸吐呢?
这一隐藏的杀招,直接将敌人打蒙了。
本来占据优势的局面霎时间被颠倒,在极其可怕的重力冲击下,被放出来的敌方诅咒都被压到地面、浑身动弹不得。虽然异能无法祓除,诅咒却仍旧可以□□涉些许行动,而在诞生之际混杂了诅咒概念的人造神明全力爆发的气息,也将这些诅咒吓的恨不得逃走。
——就像是十一年前横滨爆炸事件后整个城市的诅咒仓皇逃离的情况一样。
而被残暴的荒神盯上的幕后黑手,则是遭到了重击。
羂索的本体是一块大脑。
他通过替换尸体的大脑而达到寄生、得到尸体记忆和力量的能力。
作为代价,或者说束缚——横切尸体头部、替换内部大脑而留下的伤,只能够被线缝合起来。
尽管用了最好的线,但线总归就只是线。
暴露到明面上的老鼠,弱点都被探究出来、见不得光的虫子……在面对早有准备且拥有强大力量的对手时,失败也是肉眼可见的事。
线绷断了。
而无数的疑问,随着羂索的本体被直接掏出而争先恐后的冒出。他惊疑不定,试图寻找翻身的机会,却怎么都找不到突破口。
长着嘴巴和牙齿的大脑发出了“嗬嗬”的声响,像是一条被抛上岸、丑陋的濒死海鱼。
“真恶心。”太宰顿时露出了嫌弃的表情。
他不情不愿,却还是在战局结束的第一时间快速向前奔跑,然后朝那位七窍已经开始淌血的橘发少年伸出手。
消除一切异能的异能发动,中也体内那位人造的神明再度陷入了沉睡,失去控制的身体顿时乏力的倒下,被太宰接住。
而原本被操控身体的荒霸吐意识徒手翻出来的可怖大脑,也“啪嗒”的掉在地上。
太宰:……我该不会要拷问这个玩意吧?
黑发鸢眼的少年活灵活现的摆出了极其震撼的神情,一副自己牺牲大了的模样。
所幸,在羂索本体被掏出,曾经被操控的、此时终于回归平静的尸体倒下时从身上掉落出来的咒具,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力。
那是两个咒具。
一个是已经再度封印的阿摩罗,另一个,则是封印一切的狱门疆。
太宰把中也放下手,然后拍了拍手,走上前,把两个咒具拿起来。
他左右看了看,没看出门道,便蹲下来,从腰间掏出了自己分配到的咒具小刀,用刀尖戳了戳对方。
“你好,脑子先生。”眼眉弯弯,笑容灿烂的黑发少年轻快开口:“这两个道具是什么……可以和我分享一下吗?”
惠随之上前,他喘着气,漂亮的绿眸同样冰冷的盯着那小小的脑子。
就是这个东西算计了那么多人——惠想着,然后感到一阵作呕与愤怒。
如果没有这个东西的话,爸爸他……才不会变成这个样子。
漆黑到极致的冰冷黑影从惠脚下蔓延,随后一点点化为锁链,包裹、禁锢住了大脑。
黑影的深处,式神们毫不遮掩的凶狠目光,像是凶兽般凝聚在羂索身上。
——只要惠发令,或者说羂索有任何妄动,想必式神就会露出獠牙的扑上来撕咬。
尤其是影子深处早就跃跃欲试的玉犬们。
小狗也是会因为自己喜欢的存在被伤害而感到愤怒的。
小狗也不想失去总是会给他们投喂和梳毛、任由它们撒娇打闹,总是无奈惯着它们的咒灵先生。
羂索顿时明白了他们的意图。
——这群小鬼不知怎么猜到了他身上有封印万物的道具,于是,他们想要封印暴走的鹤见卯生。
羂索思考着,然后不慌不忙的提出了交易。
——只要你们愿意立下束缚、保证放自己离开,那么,他便将咒具的秘密和使用方式说出来。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羂索决定放弃这次计划,然后不惜一切代价保证自己的生存。
“开什么玩笑……”真希啧了一声,刚刚骂道,却被太宰打断。
“好呀。”太宰治歪了歪头,这么回答。
其他人都难以置信的看向他。
茶茶:“喂,太宰——”
太宰眨巴眼,“嘘,这个时候,果然还是救下那位卯生先生更重要吧?”
茶茶定定看着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扭头,看似不情愿的啧了一声,而惠面无表情,什么都没表示。
而其他的、不了解太宰的人,则是露出了极度耻辱却无法反驳的神情。
在场的,有太宰,中也,惠,茶茶,虎杖,真希,狗卷,熊猫八人。
除去失去意识陷入昏睡状态的中也,便还有七个人。
「束缚」一一建立。
感受到束缚存在的羂索顿时发出了放松的低笑声。
他的确告诉了他们关于狱门疆的效果。
“狱门疆……是最强的封印道具,只要满足条件,它便什么都可以封印。”
然而——
和咒物阿摩罗一样,越强大的功能,就有着越苛刻的条件。
狱门疆发挥作用的前提,是被封印的对象要陷入脑内回想一分钟,并且要与咒物维持四米以内的距离。
……对于暴走的、只顾着杀戮、不再被任何感情牵制的卯生来说,这根本是不可能完成的条件。
茶茶和惠微微睁大眼,感觉到浑身冰凉彻骨。
“那么,请履行你们的承诺吧。”羂索愉快的说道。
“啊,当然啦。”太宰面无表情:“你可以自己离开,反正我们不会对你出手。”
然后,他低头看了一眼手机,慢吞吞补充道:“只是……如果是其他人出手,就不关我们的事了。”
羂索顿了顿。
恰好此时,距离较远的七海建人和机械丸终于赶到。
——他们不在「束缚」的范围内。
说起来,在预备袭击羂索的时候,惠喊的就不止他们这些未成年。
对手是占据了特级诅咒师尸体的怪物,再怎么谨慎也不为过。
如果不是中也藏了一手,七海建人和机械丸抵达的时候,他们大概还没分出胜负。
太宰治露出了人畜无害的笑容,然而却让人看的心底发凉。
“那么,我们就不打扰了……啊,咒术师先生,麻烦你们收拾后续啦。”
如果羂索还有五官的话,现在大概会露出极度扭曲的神情吧。
苟且偷生活了千年、算计了无数人造成无数悲剧的丑陋怪物,终于被以最卑微凄惨的方式碾碎,沦落为比淤泥还要肮脏的死物。
。
茶茶和惠身上伤的不算轻。
但这不妨碍他们咬着牙往战局中心赶去。
狱门疆的使用条件太过苛刻,谁都说要从长计议……但他们在对视一眼后,决定去铤而走险。
别的办法,由其他同伴寻找。
他们不能、也不愿意再拖延。
茶茶和惠都很清楚,再继续拖延下去,绝对不会是什么好的结果。
——不是五条先生死去,就是他们的父亲死去。
那都是他们的家人。
一个是不着调但可靠的前辈,另一个是他们最重要的父亲。
因为是家人,因为爱着彼此。
所以才会心甘情愿、冒着生命危险的走向前。
“如果能够告诉五条先生狱门疆的使用办法,他或许有什么主意。”惠说。
“如果是我们的话,能够让爸爸找回哪怕一点点的意识吗?”
“我不知道。”惠沉默后说道,“但是……”
“很困难,对吧?”
茶茶苦笑了一声,她垂着眼眸。
“但是,我想要试一试,一定、一定有我能够做到的事情。”少女喃喃道,“因为约好了。”
「以后就由长大后的茶茶来祓除你,这样你就不会再痛了。」
年幼的、不知道什么叫做祓除的女孩,仅仅因为被咒灵告知“祓除后就不会再痛苦”,而天真的做出的承诺。
这也是让长大后的茶茶装聋作哑,不想要承认的承诺。
当时,高大的咒灵给予了温和的回应。
「好啊,那约定好了……以后由你来祓除我。」
「而在那之前……我会保护你长大,除非你不再需要我。」
你承诺过的,会保护我长大、不会伤害我。
请再抱一抱我,给我念童话故事,将我举高、让我坐在肩头看烟火吧。
棕发的少女眼眶酸涩发红,她紧绷着脸,牢牢抓紧手中的狱门疆。
然而。
呼唤仍旧石沉大海。
棕毛的小狗汪汪叫着,闯入她不该抵达的战场,在可怖的尘烟和轰鸣声下,跌跌撞撞的奔向那沉浸于满目「死之终焉」的怪物。
但这次迎接她的,不再是怪物先生小心翼翼的怀抱。
而是瞄准头部、那曾经被茶茶、惠和津美纪当做玩具的长长骨尾。
——不再为了孩子而收敛起来的骨刺锋锐至极,破空的音爆声则证明了骨尾所覆盖着的杀意。
如果被打中的话,绝对会死掉。
然而骨尾却硬生生的卡在了茶茶身边。
“爸爸!”
“先生?”
属于茶茶的,属于惠,属于五条悟的惊喜声音冒出。
在那一刻,谁都以为阴霾要过去。
然而。
这样的希望之火仅仅冒了个头,便在毫无动静的咒物狱门疆和骤然与茶茶拉开距离、并且暴躁袭击着四周空气的卯生的动作下,被残酷的扑灭。
强行制止住对茶茶的攻击动作……那不是卯生自己的意愿。
没有理性、只想将终焉带到现实的怪物,动作和神情都写满了冰冷和杀意,所以,他的攻击是被强行制止住的。
而不断袭击着四周空气、不断从喉咙里发出质疑的低吼、不断四周张望的动作,也证明了这一点。
茶茶缓缓睁大了眼睛。
她的心跳在加快,隐约之间,似乎有什么哭泣的悲鸣传来。
茶茶注意到了自己父亲身上那残留了些许的咒纹印记。
那些残留的印记比不得指甲盖大,却顽固的像是什么铁锈一样,迟迟没有完全消散。
「茶茶。」
有人在呼唤着她。
呼唤同为咒女的、有着特殊天赋的少女。
于是,她看见了。
那悲鸣的、狼狈的、穿着紫白渐变鹤纹和服的亡灵。
亡灵哭泣着,悲鸣着,不管不顾的伸出极其纤细的手,想要去阻拦失控的怪物。
然而每阻拦一次,亡灵就越发透明,连带着卯生身上残留的咒纹痕迹也在消失。
漂亮的亡灵捂着脸,她抬头,用脆弱又痛苦的神情看向茶茶。
然后,朝这位过于年轻的女孩伸出手。
「茶茶。」
亡灵呼唤着,祈求着,像是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卑微又可怜的呼唤。
棕发的少女茫然的学着亡灵的动作抬起手。
然后,她看到了亡灵想要告诉她的一切。
。
五条悟之前查到的古籍里,记载着关于咒文和咒女的故事*1。
身上背负咒文的浪人去和古籍的作者救助,然后,那位作者写下了这样的评价与文字。
「……我那来自咒术盛世的平安京时代的祖上,曾经记载过这些文字,这不是人间的文字,而是来自地狱中怨灵的哀嚎,刻在活人身上的,必然是和戒名同等程度的诅咒。
那是怨灵必然会来索命的死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东西。」
[我问他,你是不是杀过一个女人、身上沾染了她的血。
浪人说,他杀过很多女人,沾染了每个人的血,不过有一个记忆很深刻,她在死的时候,没有哀嚎,反而一直在盯着我,她死了之后,我身上就出现了这种妖邪的东西,平日里甚至看到了女鬼的影子」
虽然五条悟说这本书的作者就知道胡编乱造,凭借着一两个例子就瞎定义咒女的存在,但……的确并不是完全不值得参考。
——比如说怨灵。
。
咒术师越强,对诅咒的抗性就越高。
想要扭曲一个特级咒术师的灵魂——这谈何容易?
打个比方,如果是狗卷用咒言来诅咒五条悟的灵魂,绝对会因为反噬而死,这就是实力差之间的直观表现。
鹤见佐知子无意识诅咒了卯生、扭曲了卯生。
但那是她特殊体质带来的天赋。
一生中有且仅此一次的、能够无视实力和等级差距的诅咒。
但这种诅咒,并不是万能的。
它像是一种许愿机,但超出规则和伦理之外的愿望,会被用恶意扭曲的方式实现。
佐知子希望自己的孩子“活下去、不要死”的愿望,来得太迟。
在卯生死亡后才给予的诅咒,意味着施咒人提出了“死而复生”的要求——而这违背了生死轮回的规律。
于是,诅咒曲解了佐知子的想法。
试图玩弄生命的人,最终遭到了反噬。
卯生因为诅咒本能而失控,而想要挽回一切的佐知子崩溃的发现,她没有力量再将自己孩子的灵魂变回原来的样子,也没办法再让他得到安息。
她最热爱生命的孩子变成这样样子,她最温柔的孩子变成了弑杀的怪物。
佐知子懊悔痛苦得几乎无法呼吸,嘶哑的嗓音只能够发出痛苦的喘息。
佐知子最终死于卯生之手。
而在死前的最后,佐知子压上了自己的灵魂,用最后的力量诅咒了弱小的自己。
那就是卯生身上的咒文。
咒文是佐知子的鲜血所化,是佐知子自愿扭曲自身灵魂而化作的抑制力。
咒文,的确是一种诅咒。
但那不是对卯生的诅咒。
……而是佐知子对自己的诅咒。
你做了什么啊。
女人质问着自己,她挽回了孩子的理性,然而却不得不承认在那之后自己的孩子在苏醒后会面对多么残酷的内心拷问。
她一直陪在卯生身边。
以扭曲的、咒文的存在形式,一直陪伴着。
——佐知子从未离开过自己的孩子。
卯生孤寂痛苦的五十年,卯生从未停止过的自责与自厌,她一直和她的孩子共同分担着。
这或许就是咒文为什么会是这样的形状吧。
除了卯生后背的文字外,他胸前还有遍布两侧、意义不明的对称图案。
那也的确没什么意义。
——非要说的话,或许就只是一个可悲又无能为力的母亲试图拥抱自己孩子的意识呈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