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5日,星期一,早晨。
又是平静的一天,没有任何有价值的新闻,真无聊。
放下报纸,费利通旋转座椅,透过玻璃幕墙,看到洒落在楼宇之间的灿烂阳光,心想,这种天气,我应该在苏格兰绿草如茵的高尔夫球场上,享受阳光和大自然的味道,而不是呆在冷冰冰的钢筋混凝土里浪费生命。
对了,今天的报纸上似乎有一条和高尔夫有关的广告。
拿起桌子上的《南华早报》,翻了几页,就看到了那副广告。
广告是两幅毫不相关的画面拼接而成。
左边图片是蓝天白云绿草场,一个男子正优雅挥杆,旁边写着广告词:“当身心疲惫时,你可以打高尔夫……”
右边图片只有黑白两色,黑底白字,最上面醒目的写着:“当大脑疲惫时,你能做什么?”
图片中间是一个银色立方体,在它下面,是四种稍小的奇异变体造型,有一种神秘的机械科技感。
最下面,有一行小字,写着:“魔方,放松大脑的最佳选择。”
依费利通的审美观点,他不喜欢这幅广告,颜色对比失调,毫无整体美感,广告词简单粗暴,不够优雅,不入流的垃圾广告。
然而……
最近精神不太好,也许是我的大脑太疲惫了吧?
费利通如此想着,按下桌子上的通话键,吩咐道:“艾丽,进来一下。”
一会,进来一个穿着职装套裙的中年金女子。
“先生,有什么吩咐?”
“去附近看看,有没有这个东西卖?”
“好的。”
……
“妈妈你快看。”
何月华顺着女儿手指的方向,看到一辆正在行驶的巴士身上,画满了卡通画,每个卡通画旁边都有一行字。
一个举着哑铃的男人,“你可以用它锻炼身体……”
一个跳健美操的女子,“你可以用它保持身材……”
一个喝着牛奶的小孩,“你可以用它增强营养……”
“但是,你的大脑怎么办?”
最后是一个五颜六色的立方体,“魔方,锻炼大脑,激想象,增强智力……”
“妈妈,魔方是什么?”
“妈妈也不知道。”
转过街角,何月华现自家楼下的杂货店门口,贴着一张海报,正是巴士车上那个五颜六色的立方体,于是走了过去。
“王老板,那个东西怎么卖?”
“你说魔方啊?”老板摇头,说道:“已经卖完了。”
“这么快就卖完了?”
“那东西不是我进的货,是昨天有个年轻人送过来代售的,数量少,一早上就卖光了。”
“别的地方有卖的吗?”
“那就不知道了,附近好像没得卖。”
“妈妈你看。”女儿指着店铺收银台后面的椅子,脆生生的说道:“王叔叔说谎,这里还有一个。”
“哟,那个是不卖的。”王老板把魔方拿起来,尴尬的说道:“这个是我自己留着玩的,你看,包装都拆掉了。”
“王老板,你一三四十岁的大男人,还玩小孩子的东西?”何月华啼笑皆非,看了看撅着小嘴的女儿,说道:“拆了包装也无所谓,没坏就行了,卖给我吧。”
“这东西大人也能玩,人家广告上写了,可以锻炼大脑。”王老板辩解了几句,不过还是把魔方递给何月华,说道:“你拿去吧,看小莹都要哭了。”
“谢谢王老板了。”何月华接过魔方,递给女儿,然后掏出钱包,“多少钱?”
“39块。”
“这么贵!”何月华吃了一惊,“不就是一块塑料么?”
“别人寄售的,就这个价。”王老板拿出一张合同,给何月华看,说道:“贵是贵了点,要是真有广告上的效果,那也值了。”
“说的也是。”
何月华走后,王老板看着代售合同,神色纠结。
昨天上门请求代售的那个年轻人,一身江湖气,东西卖的又贵,还以为是黑社会搞强买强卖的花样,勉强收了2o个,就当交保护费了,想不到这玩意卖的这么火爆,难道猜错了,他们是正经做生意的?
价格高,销的快,要是进一批货,肯定能赚一笔,打个电话过去问问吧,就算是黑社会,也不会挡自己的财路。
想到这里,王老板不再犹豫,抓起电话,按照合同上的号码,拨了过去。
……
观塘,万福大厦的办公室里,一片安静,阿虫在门口一个人玩扑克牌,黄馨在角落里算账本。
李开元则反坐在椅子上,下巴搭着椅背,一双妙目盯着对面埋头写字的沈冲。
装模作样!
李开元恨恨的想着,真想上去咬他一口。
这家伙,明知道资金不足,还非要租这么大的办公室,加上今天刚入伙的阿虫,也才四个人,要2ooo多呎的办公室做什么!
这家伙,明知道魔方成本还不到十块钱,却非要卖那么贵,谁会花39块钱买一个小小的塑料块?早上在辅仁街上代售的便利店守了一上午,只看到一个人买,好几个问价的都被吓跑了!
这家伙,明明一样心急如焚,却装作风轻云淡的样子,写什么论文,写鬼画符吧!
……
李开元正在瞎想,桌子上的电话铃突然响了,吓了她一跳。
难道有人订货?
心中一喜,忙拿起电话,问了一下,没好气的递给沈冲,“找你的。”
“喂,我是沈冲。”
“阿冲,我是舒琪。”电话那头说道:“我把你前天在座谈会上的演讲内容整理了一下,准备在下一期的双周刊上,你看行不行?”
“没问题啊,能在双周刊上,是我的荣幸。”
“阿冲客气了。晚上有空不?一起出来吃个饭,顺便给你看看有哪些地方需要改动。”
“行。”沈冲无视李开元要杀人的目光,应允道:“你说个地方,我过去找你。”
记下饭店地址后,沈冲放下电话,摸了一下额头,无奈的说道:“元元姐,你呆在这里着急也没用,这样吧,叫阿虫开车带你沿昨天的路线跑一遍,统计一下今天卖了多少个魔方,好歹心里有个底,免得晚上又吃不下饭。”
“好吧。”李开元接受了沈冲的提议,临走前,又叮嘱道:“晚上少喝酒。”
“知道了,知道了。”沈冲把钥匙递给她,说道:“我可能回去的比较晚,你要是心里藏不住事,就在家里等我。”
“就你有城府!”李开元白了他一样,接过钥匙走了。
黄馨也跟着去了,沈冲又写了一会稿子,看看时间差不多了,就收好东西,准备离开。
这时电话响了,接了一问,是一家便利店代售的魔方卖完了,老板要求进货,沈冲直接告诉他一会就有人去他店里详谈。
“这倒是个好兆头。”
放下电话,沈冲用力握了握拳,做了个拳击的动作,泄一下情绪——他当然也很紧张,虽说根据历史,魔方注定会大卖,但关心则乱,凡事只要涉及自家利益,总会患得患失,神仙还会心血来潮呢,何况凡人。
……
《电影双周刊》的编辑部在湾仔,和观塘隔海相望,1979年东区海底隧道还没修建,过去不太方便,舒琪心细,把吃饭地点放在了尖沙咀,双方过去都比较方便。
打了辆出租车,十几分钟后,沈冲就到了目的地。
舒琪还带了个朋友,叫做陈柏生,也是《电影双周刊》的编辑,一番寒暄之后,双方落座。(注1)
“严浩说要过来,让我们等他一会。”舒琪递过来一叠稿纸,说道:“这是我整理的稿子,阿冲你看看哪里需要修改。”
沈冲拿过来,细细的审阅了一遍,然后掏出钢笔,将其中一些有关艺术电影的内容划掉,又在旁边的空白处加了些新的文字,然后递还给舒琪。
“阿冲,这一段为什么要删掉?”舒琪看过修改内容后,指着其中一处说道:“我觉得说的很好啊。”
“是啊。”陈柏生性子急,凑在舒琪旁边,几乎脑袋贴脑袋,一起看稿子,他也附和道:“这段关于新浪潮的意义,讲的很好,删了可惜。”
电影是个具有二象性的东西,既是商品,又是艺术品,而舒琪和陈柏生都是文艺青年,投注了太多目光在电影的艺术性上,他们以为沈冲所说的新浪潮,是指实验电影,先锋电影这种类型的独立电影,纯粹追求艺术性或者个人风格,不关注商业性。
所以沈冲删掉了那一段,重新补充了新的内容,明确的提出新浪潮,是指所有能冲破旧式落后电影制作体系的一切新电影,艺术上有突破的,商业上有新意的,都是新浪潮电影。
艺术电影和商业电影,就好比级跑车和家用轿车之间的关系,艺术电影费脑,够酷,有内涵,不适合娱乐休闲,级跑车好看,够炫,有品位,不适合日常使用,所以艺术电影票房差,级跑车销量低。
然而和级跑车一样,艺术电影又是不可或缺的,一个不能研级跑车的汽车公司,永远是二流的,一个片库里没有顶级艺术电影压阵的电影公司,同样是二流的。
成功的汽车公司用家用轿车赚取利润,用级跑车赚取眼球,成功的电影公司同样如此,用商业电影赚取票房,用艺术电影赚取口碑。
艺术电影可以为商业电影提供养分,提高电影质量,商业电影可以为艺术电影提供资金,两者相爱相生,相辅相成,在一个成熟的电影市场里,是缺一不可的。
而历史上,新浪潮过后,香港电影业完全抛弃了艺术电影,毫无节操的向商业妥协,为了赚钱,在制作上落入俗套,墨守成规,在题材上跟风盛行,不思创新,结果香港电影短短时间就垮掉了。
沈冲之所以要大力宣扬新浪潮,想要让它持续更久,不是抵制商业化,而是要培养出容纳艺术电影存在的环境,保留新浪潮所体现出来的创新意识,只要不断的有新人,新意,新气象出现,电影业才能蓬勃展,维持竞争力。
如果每过几年,都能像1979年这样涌现出一大批才华横溢的电影人,香港电影怎么可能会垮掉?
沈冲按照脑子里的思路,组织言辞,对两人解释了一遍他的想法,一番话让舒琪和陈柏生沉思良久,各有想法。
“怎么都不说话?”严浩这时候走进包厢,看到这场景,惊讶道:“有阿冲在,还会冷场?”
严浩的话,让舒琪想起那盘萝卜,忍不住大笑,场面一扫刚才的冷清。
上好菜后,严浩拿着酒杯,先敬了沈冲一杯,说道:“阿冲,这次真得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那篇影评啊。”舒琪说道:“邹老板看了你那篇文章后,点名要严浩帮嘉禾拍一部戏。”(注2)
“不会吧?”沈冲不信,这蝴蝶翅膀扇的也忒快了吧!
“真的,我今天去嘉禾见邹老板了,他亲自做新片的监制。”严浩满面春风,说道:“阿冲,你有没有兴趣拍电影?”
“我?”沈冲吓了一跳,“我什么都不会啊。”
“不会可以学嘛,你看的那么透,人又聪明,很快就能成功。”严浩邀请道:“邹老板说新戏一切由我做主,他只挂个名,舒琪已经答应帮我写剧本,要不阿冲你来做个副导演好了。”
沈冲知道严浩这是投桃报李,他一个什么都不懂的新人,凭什么做副导演?
沈冲心动了,跟着严浩,肯定能学不少东西,非常有助于日后的展。
“好,如果你不嫌我烦人,我就去剧组帮忙。”
沈冲话音刚落,就听到“嘀”的一声轻响,脑海里出现一副淡蓝色的光幕。
“你参与了一个剧组,请问是否将此次经历作为试炼成绩?”
这系统,一直无声无息的,戴在手腕上,别人也看不见,沈冲都有点忽视它的存在了,想不到这么灵敏,才刚答应严浩,它就跳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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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1:陈柏生是《电影双周刊》后来的总编,金像奖的创立,就是他最初提议的。
注2:严浩在1979年帮嘉禾拍了《夜车》,邹文怀监制,舒琪编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