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冲的办公室被认为是香港最有情调的办公室,因为他拿整层楼做花园,而纽璧坚的办公室,被认为是香港最有气势的办公室,因为他可以俯视整个中环。
纽璧坚自从上任怡和洋行大班之后,每当遇到难以决断的事情,总会站在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后,俯瞰周围鳞次栉比的建筑,因为那种脚踏万物,视众生如蚁的感觉,不仅能让他享受权力带来的愉悦感,还可以为他提供一个清醒的,独立而又客观的心态去面对问题——仿佛上帝看世人一样。
然而这天晚上,当董事会结束后,他拿着装着威士忌的酒杯,独自一人站在玻璃幕墙前,看着灯火通明的中环,眉头紧锁,毫无一丝快感,更没有找到客观冷静的心态。
这次董事会,非常罕见的开了三个多小时才结束,放弃九龙仓并没有太多争议,有争议的是如何面对李开元的敌意收购行为,一方是强硬派,准备继续在股市上回购股票,而不是去回购李开元手上的股票,以两败俱伤的强势姿态,警告所有想要染指怡和洋行的财团,一方是稳健派,要求尽快和李开元谈判,以最少的代价,化解掉这次敌意收购。
整场会议,西门克总是以圆滑平和的态度言,但却一直没有表明凯瑟克家族的真实意图,不仅如此,他还做了一件让纽璧坚措手不及的事。
“事情生的很突然,我们缺乏足够的资料和信息做出分析和判断,也没有时间做充分的思考和沟通,在这种情况下,投票做出的决议,未必符合公司的利益,所以我觉得,董事们应该把事情交给专家来解决,众所周知,纽璧坚先生能力出众,是世界上第一流的谈判专家,他和沈冲有着多次接触,了解对方的性格和特点,我相信,由他全权负责这件事,一定会完美的解决这件事。
西门克的这番说辞,让纽璧坚非常恼火。
他身为董事会主席,本来就有权选择对付敌意收购的方式,只不过他不想要这个决策权,因为不管选择强硬还是选择稳健,都存在着不小的负面问题,事后总会让人找到攻击的借口,而不管李开元说辞如何犀利,她短时间内都不可能控股怡和洋行,更不可能威胁到纽璧坚的大班位置,相反,凯瑟克家族才是真正威胁到他大班地位的人,所以纽璧坚才大费周折,召开董事会,把决策权送出去——如果是董事会集体投票决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他的责任自然就小了。
李开元的收购计划一旦实现,凯瑟克家族就是最大的输家,纽璧坚本以为西门克会很紧张,主动揽权去对付李开元,没想到他却反其道而行之,又把皮球踢回来了,而且他这番说辞,打动了开会的很多董事,最终通过了授权提案,由纽璧坚全权负责解决此事。
很明显,西门克这是把纽璧坚推到火堆上烤,为他哥哥亨利克回归怡和洋行打前站。
想到这里,纽璧坚心烦意乱,他举起酒杯,喝了一口威士忌,腹诽道:“该死的如果这个女人能够再多收购一点股份就好了。”
的确,如果李开元再多一点股份,情况就大大的不同了。
当西门-凯瑟克看到李开元宣布她拥有15。怡和洋行股份的时候,非常之紧张,因为这个数据,远远过了凯瑟克家族持有的股份,会严重损伤凯瑟克家族在怡和洋行的影响力,而想要增持到同样的数字,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但奥康纳解释之后,他立刻变得理性而又平静,因为股份低于1o对凯瑟克家族来说,并没有多少压力,以他们家族的财力和关系网,完全不害怕同等股份的竞争对手。
如果李开元真的拥有了15。的怡和洋行股份,凯瑟克家族必然会全力应战,那样的话,纽璧坚可以袖手旁观,坐山观虎斗,但现在,这不痛不痒的股份,凯瑟克家族只需对董事会施加一点影响,就把纽璧坚推出去做了炮灰。
纽璧坚对亨利克的回归,非常非常的抵触,一方面是权力之争,向来没有情意可言,另一方面,纽璧坚本来就对亨利克满腹怨气。
亨利克当年的一系列扩张举动,虽然让怡和洋行成了世界级商业集团,但他主持的每一次扩张,都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比如19年通过置地集团,以换股的方式收购了香港牛奶公司,让怡和洋行对置地集团的控制力大为下降,比如在1973年股灾之前,亨利克大肆新股筹款,然后去夏威夷和菲律宾收购了4万英亩甘蔗园,股灾加上世界糖业市场萎靡,让怡和洋行背上了非常沉重的包袱,比如同样在1973年,亨利克还在伦敦大肆收购高档地产,而不久之后,第一次石油危机爆,英国经济遭受重创,那些地产价值大跌……
亨利克面临种种危机,不是想着如何去解决,而是选择壮年退休,带着“洋行王子”的美誉,风光无限的回到伦敦,享受着清闲自在的贵族生活,留下一地烂摊子给纽璧坚,而当纽璧坚用了五年时间,耗尽无穷心思,才刚刚让怡和洋行的局势好转起来,这厮居然想杀个回马枪来摘桃子?
要知道按照惯例,怡和洋行的大班上任之后,会兼任置地集团和九龙仓的大班,一个脑袋顶着三个王冠,是香港最为风光的洋行大班,现在九龙仓的王冠摇摇欲坠,纽璧坚备受指责,但是九龙仓控制权的丢失,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当年收购牛奶公司的后遗症,他不过是背黑锅而已……
背黑锅也就算了,罪魁祸还想卷土重来,抢走大班的宝座,纽璧坚如何能忍?
所以无论如何,也要阻止凯瑟克家族重新入主怡和洋行
然而前有狼,后有虎,再加上如何抛售九龙仓股票的烂摊子,如何应对,纽璧坚心头也是一片茫然……
他正在愁,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秘书通报道:“沈弼先生在一号线。
纽璧坚一愣,汇丰银行持有怡和洋行的股份,沈弼是董事会成员之一,但刚才的董事会,他并没有到场,只是派了一个代理人过来,而这个代理人,从头到尾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现在已经是深夜十点多了,沈弼这时候打电话过来,是为了什么?
“纽璧坚先生,有兴趣出来喝一杯吗?”
林行止原名林山木,早年曾在《明报》做资料收集员,19年去英国的剑桥工业学院攻读经济学,1969年毕业回港,被金庸赏识,邀请他担任《明报晚报》的副总编辑,主管经济版,1973年,香港股灾,《明报晚报》销量大跌,金庸以市民不再追捧严肃财经新闻为由,缩减财经版内容,扩展软性的娱乐新闻和马经内容,林行止对此很不满,于是离开《明报晚报》,创办了《信报财经新闻》,他能力出众,又正好赶上了香港经济起飞的契机,把报纸办的有声有色。
在沈冲收购《信报财经新闻》之前,林行止身兼老板、总编和作者三职,在报纸上撰写“政经短评”,分析评论香港以至世界政经形势,他善于把艰深复杂的经济理论,以浅白的文字描述与分析,是香港最为知名的财经评论员,被誉为“香港第一健笔”。
不过林行止擅长写短评,而长评,尤其是涉及大额金钱财务的评论,均由报社另外一位权威评论员曹仁负责。
曹仁笔名“思聪”,曾在投资公司上班,眼光独到,文笔出众,早在1977年1o月,九龙仓股价才13。5的时候,他就在《信报》上预测九龙仓将会在1978年成为投资大热门,不久之后,李嘉诚就对九龙仓下手,股价一路飙升到46块的高位,思聪也由此变成香港股民追捧的“股市算命师”。
这天晚上,曹仁正搂着娇妻,蒙头大睡,不料夜半时分,电话铃声大作,吵醒了美梦,他也懒得开灯,在床头柜上摸索了几下,抓起电话筒,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了林行止兴奋的声音。
“阿,快点来公司,我在办公室等你,有大新闻,级重磅大新闻,快点来”
“老林,半夜三更的,能有什么大新闻。”曹仁借着窗帘缝隙泄漏进来的灯光,睡意朦胧的看了看闹钟,埋怨道:“现在都十二点了,明天的报纸早就开印了,就是天大的新闻,也赶不及啊。”
“我把印刷停掉了,你快点来公司写新闻评论,写好了再重新开印。”
“老林你疯了?”曹仁一下子清醒过来,说道:“现在停掉印刷,重新排版加内容,搞到两三点钟都未必能搞完,明天早上不能按时上市行的话,报纸销量大跌,你负责啊?要知道你现在不是老板了,你只是个总编上头有财神盯着的。”
“不要紧,我和他打过招呼了。”林行止依旧兴奋,大声说道:“这次搞到的就是沈财神的新闻,你快点过来,沈财神和怡和洋行和解了我拿到了双方的协议内容。”
下午李开元在新闻布会上的豪言壮语尚在耳边回响,这才过了几个小时,就和解了?
曹仁大为惊诧,他麻利的翻身下床,一边胡乱的套裤子,一边问道:“消息可靠吗?”
“千真万确,沈财神亲口告诉我说的。”林行止哈哈大笑,说道:“你知道,下午开过新闻布会后,他中午给我的专访内容,就成了一文不值的废话,所以我一个晚上都在六楼的投资部里和他磨嘴皮子,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让他给了我一个大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