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选
离院入宫的马车上,李裕一声未吭。
这一趟接他入宫的禁军里,没有一个是他的熟面孔,甚至是他早前见过的人。
而且不止到离院中的这二三十个禁军,还有守在离院外的,一路护卫随行的百余个禁军中都没有一张能让他觉得脸熟的面孔。
宫中的禁军应当已经被李坦全部换了一轮了,留在宫中的,大都是李坦的人。
那父皇想传消息给他的几率很小,口径都被掐死了。
这辆马车上不光有他,还有另外两个持刀的禁军侍卫,就在他对侧坐着,一旦路上有人想劫持他,这两个人应当是授命杀他的。
李裕没有看向车窗帘栊外,也没有看向两侧的禁军,而是目光空望着马车车顶出神。
今日是宫中的初一宴。
每年初一宴的晨间,京中百官都会携家眷入宫拜谒,恭贺新春。拜谒会从辰时正式开始,官员要从卯时开始排队入宫,到夜里的宫宴结束时正式结束。
如今父皇被李坦软禁在宫中,对外称病,官员入宫拜谒,李坦也不会让父皇露面,肯定都是李坦代劳。
至于女眷这处,母后已经不在了,李坦的母妃也不在,李坦会从父皇后宫中的妃嫔里找一个听话的,位分高的后妃见朝中女眷。
丽妃?
丽妃年轻,膝下又无儿无女,没有屏障和依靠,为了自保也会听李裕的话。
所有的这些都安排完,只有晚上的宫宴父皇才会露面。
马上就黄昏了,等到入夜宫宴就会开始。而这个时候李坦忽然让人接他入宫,他知晓一定不是好事。
他早前还想过李坦不会见他,要见他,起码也是在他权势稳固之后,而不是眼下,但没想到会是初一宴当日。
初一宴当日百官携家眷都在,李坦不会轻易要他的性命。
他刚才让温印做最坏打算,是因为李坦连赵国公都逼死过,疯起来的时候,他要做最坏的打算,对温印来说才是安全的。
他怕这一趟到宫中,父皇与李坦鱼死网破。
逼宫当日,已经在殿中撞死了霍老大人,此后数日,御史台天天有人在宫外绝食长跪,李坦的储君之位来路不正,这是他最忌讳,再加上后来赵国公的死,他如果不是被逼急,或是疯了,都不会在宫中当着百官的面取他的性命。八壹中文網
李坦想做的事,应当是让旁人见他臣服跪拜在李坦跟前。
李坦今日是想羞辱他。
所幸温印不在。
赵国公死后,李坦到底顾及永安侯府,投鼠忌器,所以没让温印同他一道入宫。
要是她受辱,他会李坦鱼死网破……
李裕阖眸。
去永安侯府的时候,他还觉得这一个时辰的路很长,但今日心中有事,稍作思量才发现时间很快过去,转眼就到京中。
从城门口入京,加上盘查还要半个时辰,这一路有李坦的手谕在,通行无阻,但没人敢看马车上的人是谁。
李坦这次让人带他入宫是私下的,李裕心中继续拿捏了几分。
马车继续在城中行驶,因为有禁军开路,所以没人阻拦。
华灯初上,李裕撩起帘栊看向车窗外,初一游百病,今日京城很多人,入夜了也喧嚣热闹,一片繁华之色。但很快,豆大的雨点落下,一场冬雨一场寒,这雨下得寒意就似从地上钻了出来……
李坦放下帘栊,他也怕冷,尤其是在边关受伤醒来后,胡师傅说过,他是无大碍了,但要时间调养,不是那么快。
李裕闭目养神,出来得急,大氅都没带。
……
半个时辰后,马车抵达宫外。
他从小就在宫中,十三岁才去了东宫,即便去了东宫,也都日日出入东宫,他熟悉无比。不用撩起帘栊也知晓马车行至哪里了,只是每一次入宫都不如眼下这般沉重。
但入宫,是离父皇最近的时候。
他想确认父皇如何,哪怕亲眼看一眼都好。
马车在中宫门处停下,中宫门起只能徒步,内侍官递了斗篷给他,宽大的斗篷遮挡了他的脸,也没有伞,雨下越大,如瓢泼一般,他夹在禁军和内侍官中间从内宫门处入内,行至泰和殿外。
宫宴快开始前,泰和殿殿外是不会有官吏的,都是守在李坦身边的禁军和内侍官。
他一眼看到贵平。
贵平看了看他,低头避开他目光。
有旁的内侍官上前领他入内。
殿门打开,他身后的两个禁军压着他肩膀让他跪,殿中的李坦没有抬头看他,一面看着手中的奏折,一面淡声道,“都下去吧。”
内侍官和禁军都退出,殿门阖上,李裕轻声道,“来了?原来离院入宫这么远,早前不知道,你来一趟也不容易。”
李坦一直看着手中的奏折,朱笔御批,似是同无关紧要的人说话,也不在意。
“父皇呢?”李裕直接问起。
李坦没看他,继续淡声道,“父皇两个字,不是该你叫的吧。”
李裕咬牙。
李坦重新拿起一本奏折,翻着,口中不急不慢,“陶家谋逆,通敌叛国,祸及朝纲,险些让长风倾覆。陶家一门当诛,父皇仁厚,念你年幼,又在边关受了重伤,应当命不久矣,所以才留了你这条性命,没有追究你在其中的关系,但也没准备再认你这个儿子。你眼下一个庶人,再叫父皇就是大不敬。”
言及此处,李坦才缓缓抬眸看他,目光中带着凛冽,“李裕,要叫陛下。”
李裕看他。
两人眼神交锋,各有怒意。
李坦轻笑,“李裕,不要挑衅我杀你,我要杀你易如反掌,我也可以不杀你,只要留你一条性命,折磨你的方法很多,知道我为什么不动你吗?”
李裕怎么会应声?
李坦轻嗤,“因为你无关紧要,无论你是不是死人,都已经是死人了,我让你入宫,你应当感谢我,对你还存了一丝兄弟之谊。”
李裕淡声,“李坦,这里没外人,不用演了,父皇呢?”
李坦轻嗤,“还真是父子连心啊。”
李裕皱眉。
李坦凝眸看他,“你想见父皇吗?”
李裕眉头拢得更深,“你想做什么?”
李坦缓缓放下手中奏折,轻声道,“我让你见父皇,远远见他一面,但你要是有任何不轨举动,父皇明日就会病故。”
李裕愤怒,“李坦,他是你父皇!”
李坦应道,“你是他儿子,我不是,他连多看都不愿意看我一眼,视我如草芥,我做什么他都不会觉得我好,他偏心你,不是一两日的事。他是你父皇,不是我父皇。这东宫储君的位置是我自己拿到的,和他没有关系,你越提他,我越恨他!”
李裕噤声。
“我再问你一次,你想不想见他?李裕你最好想清楚,他本来就病重,你要不见,兴许日后再也见不到。”
李裕喉间轻咽,“你想怎么样?”
李坦端起茶盏,似是在说一件平常的事,“宫宴会持续两个时辰,父皇会出席宫宴,你在大殿外跪着,诚心恳求父皇宽恕,让他见你一面。”
“李坦!”李裕恼意!
李坦看他,“两个时辰你都不敢跪,父皇真是白疼你了。”
李裕戳破,“你是拿我威胁父皇,如果父皇在宫宴露面时说了些你不想旁人听到的话,你就会当着他的面,在殿外杀了我。父皇就算再恼你,一想到我就在殿外,要他亲眼看到我死,他狠不下心,是吗?”
“你不笨。”李坦如实应声。
李坦也看他,“你可以自己选,也可以不选,但李裕,你想清楚,你要是不选,那就是你送的父皇上路。”
李裕双目通红,牙关咬得隐隐作响。
李坦笑道,“你可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啊,亲自送他老人家上路,你良心安吗?嗯?”
“李坦,你说话算数吗?”
李坦放下茶盏,“君无戏言。”
李裕沉声,“我跪。”
李坦缓缓敛了笑意。
***
赏梅阁中,黎妈几人都不敢出声。
从方才禁军将殿下带走已经有些时候了,也不知道眼下是什么情况,只有安润一直静不下来。
黎妈叹道,“光入宫就要一个半时辰,着急也没用。”
黎妈说完看向温印处,从方才起,夫人就没怎么说过话,放在跟前的茶盏也几乎没动过。
安润还是沉不住气,“要不要,打探下殿下的消息?”
温印摇头,“不要。”
李裕叮嘱过,他对李坦的了解比旁人更多。
李裕特意叮嘱过的事,再做就是傻的。
眼下温印已经静不下心来,黎妈怕安润再提起,黎妈唤了话题,“给屋中各处加些碳吧,入夜之后,天气好像凉了不少,碳要赶紧添上。”
鱼跃和塘间都愣了愣,光想着刚才殿下被带走的事,黎妈不提都没觉得,这一提才觉屋中整个透着凉意。
宝燕看了看窗外,不由叹道,“早前这么厚的冰雪,眼下又开始下雨,冬日里下雨比下雪可凉多了,要是淋了雨,人怕是都要冻透的。”
清维轻声道,“让朱媪她们几个先歇着吧,苑中太冷,活儿留这明日干,怕人冻着。”
宝燕赶紧去做。
安润还在一面闹心,一面托腮叹道,“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啊?”
他今晚唉声叹气念了无数多次,温□□里忽然有些堵,便起身从外阁间上了阁楼处。
黎妈嘱咐道,“都别提殿下了,看不出夫人担心吗?”
安润伸手捂嘴。
黎妈来离院的时间最久,黎妈见过他们两人从早前陌生时的相互试探,到后来开始一点点信任对方,到眼下她都能看出殿下同夫人之间与早前不同,尤其是刚才更听过殿下同夫人交待最坏的打算,黎妈的一颗心都揪起。
殿下是在替夫人考量。
但连最坏的考量都说了,夫人要不担心那才是假的!
温印是很担心李裕。
这种担心,不像她初到离院时,见他昏迷不醒,耳畔都是祖母叮嘱她要照顾好他时的那种担心;而是朝夕相处后,她担心的那个会抢她被子,会喊冷,会怄气,会吃醋,会在侯府同她一道煮茶,摸牌九的李裕。
浑身少年气的李裕。
温印攥紧掌心,心中总有些不安。
良久,黎妈上了阁楼,果真见温印还没睡,坐在案几和小榻间,目光空望着灯盏出声。
黎妈上前,“夫人,夜深了,您先睡吧。老奴在这儿守着,殿下人回来,老奴就来告诉夫人一声。”
“不用,反正我也睡不着,我再等等吧。黎妈,你先歇着吧。”温印轻声。
黎妈为难。
温印话音刚落,才听到苑中有嘈杂声响起,温印看黎妈脸色没有意外,那应当是一直就有,她方才在想事情,所以没怎么留意。
“苑中什么声音?”温印问起。
黎妈叹道,“哦,夫人,是这场雨下大了,外面现在都是倾盆大雨了,安润方才好像说还夹着稍许冰雹,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苑中没留人了。”
温印微楞。
怎么偏巧是今日?
温印有些心神不宁。
“我知道了,黎妈,你去歇着吧,我坐一会儿。”温印轻声。
黎妈见她不怎么想说话,也不敢扰她。
黎妈下楼时,蹭蹭脚步声响起,似记忆的鼓点,温印不由想起早前的事。
——你要不要,喜欢我?
——等你长高的。
温印忽然心里有些难受。
李裕……
她环臂坐在小榻和案几前,没有一丝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