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皖城依旧灯火通明。
陆远一身锦衣,如同曾经的陆府公子,施施然出了府衙。
黄忠紧随其后,讪讪笑道:“公子,你小心点,那群娘们热情的很,到时你长衫一脱,袖中刀就漏出来了!”
“闭嘴,我看看马钧其人就走!”
陆远轻斥一声:“北上十余日,我还没回府呢!要不是荀彧把此人说得神乎其神,我岂会来此闲逛!你好好看看,我身上有没有其它破绽!”
“公子放心,绝对不会被人识破!”
黄忠嘿嘿一笑:“那些青楼女子,平时赚钱还来不及呢,哪有机会外出闲逛!她们连末将都认不出,更何况公子!至于各地客商,向来都是躲着你走,就更认不出了!”
两人嘀嘀咕咕,在喧嚣的人群中渐渐靠近青楼。
青楼外挑的阁楼上,一群女子正花枝招展,招揽客人。
见到黄忠,当即叽叽喳喳起来。
“黄二爷,十余日不见,又去荆州了?”
“黄二爷?就是江湖上那个带头二哥吗?姐妹们快快下楼迎接,好生伺候!”
“姓黄的,以后不必跑荆州了,这的荆州客商越来越多!”
女子们热情洋溢,蝴蝶一般纷纷下楼相迎。
“都滚蛋,老子今天有事,没空搭理你们!”
黄忠随手扔出几块碎银,回身向着陆远低语:“公子你看,这里真有情报!”
陆远微微点头,不得不承认这混蛋说的有理。
即便是这些女子的三言两语,也带着一个信息。
荆州客商越来越多!
一群女子得了钱财,当即眉开眼笑让路。
还有几个女子看到陆远,又是个个两眼发亮,热情相迎。
“这位公子好生俊朗,快快上楼小坐!这里可比客栈舒服多了!”
“公子面生的紧,也是从荆州来的吗?黄二爷最喜欢陪荆州客商了!”
“公子衣着华贵,一看就是出自荆楚豪门,最近你们荆楚豪客越来越多了!”
陆远有样学样,扔出碎银,面色平静:“好了,本公子喜欢安静,都不要在此吵闹,坏了本公子兴致!”
女子们得了赏钱,个个心满意足,盈盈离去。
陆远和黄忠摆脱一群女子,终于进了青楼内部。
青楼并非只是苟且之地,同样也有住宿,娱乐,赌博等项目。
内部是双层布置,既有大厅供人宴饮,又有雅室容人享乐,很是周到。
各地行商在此吵吵闹闹,议论纷纷,一派沸腾喧嚣。
“豫州的生意没法做,荆州的杂税太多,还是扬州舒坦,只可惜没有米酒!”
“这次把盐运完,老子就来皖城定居!乱世求生,小命最重,要什么米酒!”
“庞德公不是说了吗,得等三个月,看扬州能不能挺过去,否则这里也不安全!”
各色声音纷纷入耳,带着各地消息。
陆远不禁稍稍思忖,庞德公?
黄忠却目光逡巡,终于眼睛一亮,挥手向角落处一指,乐呵呵道:“公子,找到了!”
角落里坐着一个儒衫青年,面容消瘦,略显沧桑,却是兴致盎然,正在自斟自饮。
按照荀彧给你的体貌特征,此人正是他们要找的青楼大才,马钧。
陆远看清马钧,却不由一怔。
此人他见过,是来自豫州的第一批难民!
当时此人衣衫褴褛,形容枯骨,却抢在荆州通道上挖渠的最前位置,率先从细流中抓到了鱼,很是抢眼!
他还记得此人言论,人性不重要,生存才重要,有鱼更重要!
陆远不动声色,随意在马钧对面落坐,大咧咧道:“没位置了,在此拼个桌,阁下不介意吧!”
“公子请便!”
马钧微微一拂袖,从容自若:“在下这里风景不好,又请不起女子陪酒,公子倒是第一个过来拼桌的!”
陆远一怔,这和荀彧所说的难缠完全不同啊!
此人彬彬有礼,进退有据,跟荀彧所说的脾气古怪根本不搭边。
一身儒衫虽然破败,但也洗得干干净净,言谈间更没有荀彧所说的结巴迹象……
不过此人一个扶风难民,却能来青楼厮混,倒是先行致富了!
毕竟青楼这种销金窟,多为各地豪商富贾所聚。
即便只是在此饮食,也不是寻常百姓能消费起的。
“听阁下口音,并非我江左人氏,倒有些关内韵味!”
陆远懒得多想,径自开口试探:“值此乱世,阁下还能游玩至此,当真是奇人!”
马钧眉眼微抬,心不在焉道:“一点匠人手段,保命而已,不过是奇技淫巧,贱业之流,不值一提!”
“匠人?”
陆远正等着此话,当即眼睛一亮,笑眯眯道:“匠人可都是稀缺大才啊,尤其是木匠,只要不当皇帝,在如今扬州大有作为!”
他径自取出一张图纸,乐呵呵道:“阁下你看,在下商行正悬赏木匠完善此物,说是叫什么曲辕犁,可惜至今为止,全扬州竟然无一人可完成!”
那是一张后世犁的图纸,他凭记忆所画,只有个大概模样。
毕竟他两世为人,都在行伍,没干过农活,只是见过而已。
现在来看这位大才,自然得先验验货!
马钧正在疑惑,当木匠和当皇帝有什么关系?
见到图纸,却不由一怔,忍不住脑海翻腾,琢磨起来。
“公子,这……这个悬赏了多少钱!”
马钧这次却是结巴起来,两眼放光,讪讪笑道:“这个倒是有些难度,得需要在匠器方面都懂才行!在下不才……只要钱够,就全都懂……”
他一句话说得极为艰难,但目光却是格外火热,紧紧盯着陆远。
“这个……这个不难?”
陆远忍不住结巴一下,定了定神,呵呵笑道:“实不相瞒,此事就在我身上!不过钱是小事,主要是三五日就要农耕,百姓等着用!”
他终于明白了马钧结巴的情况,得是紧张时才行。
也不知道荀彧做了什么,会让马钧紧张起来。
不过马钧的话,却让他期待起来!
“急用是大事,钱也是大事!”
马钧重重喘了两口粗气,慢悠悠道:“此物能让耕作效率提升一倍,生产出来卖给官府,定能赚得更多!而且只要图纸完善,就不再需要技术,人手够用,就能随意打造!”
他喘着粗气,慢悠悠说话,是为了缓解结巴!
陆远却也忍不住喘了两口粗气,稍稍愣神:“效率提升一倍……还只要人手够用,就可全力打造?那岂不是说,一天之内,就能让整个扬州的农户全换成此犁?”
他不在乎人手,扬州有的是民力。
之前没太考虑此事,是根本不曾想到,换个犁而已,就能提升一倍效率!
这个意义对他来说太大了,百姓节省出来的时间,都可以用于开荒!
只要他土地足够,就等于产量提升一倍!
“公子……你别学我说话!”
马钧稍稍恼怒:“你再学我,再大的生意我也不跟你谈了!这份图纸,一口价,一万贯,得换成黄金!之后你们商行生产出来再卖给官府,还能赚的更多,干不干!”
陆远不由看了看他,这个混账家伙,竟然这么贪财,确实有些难缠!
给他一万贯倒无所谓,不过这厮得了钱财,以后还能为他效力吗!
一万贯,足够他在青楼养老了!
“钱财倒是小事,但这种生意,在下心有疑惑,如果不解,实在不敢做主!”
陆远平心静气,面不改色道:“阁下有如此手段,为何不去官府谋一份前程?听闻扬州格外重视匠人,工部衙门的大司空韩暨,就是匠人出身!”
马钧心如火燎,不禁微微皱眉:“此事说来话长,一言难尽,难免耽误公子时间……”
“这就难办了!”
陆远一本正经:“在下要交出这么多钱财,总得知道阁下为人,免得今日高价买了图纸,明日别的商行,就已人手一份!可如今在下,却连阁下的尊姓大名都不知道……”
马钧怔了怔,稍稍思忖,倒是这个道理!
如此乱世,这种大生意,他们双方都有忌惮!
他担心对方耍赖不给,或者事后杀人抢钱。
但商行两面做生意,全靠信誉支撑,他倒信得过。
唯一顾虑就是这两人身份,到底是不是来自商行!
所以他也留着一手,一直没有补全图纸,只等对方交钱。
而且还只要黄金,使他可以轻易带走。
现在对方担心他的为人,害怕他转手就将图纸卖给其它商行!
这也实属正常!
“如此,我就勉为其难,给公子讲个笑话吧!”
马钧讪讪一笑:“一言难尽之事,我姑且说之,公子姑且听之……”
陆远要了两樽果酒,微微点头,一副洗耳恭听的姿态。
“在下马钧,扶风人氏,因匠器略有薄名!此番沦落至此,只因曹操与孔融之争!”
马钧慢悠悠开口:“曹操向朝廷建议,天下民生凋敝,百姓食不果腹,应该恢复禁酒令!孔融好酒,常常呼朋唤友一起宴饮,让他喝这青梅酒,他哪受得了?于是便有了争执!”
他指着樽中果酒,语气淡淡:“孔融是圣人之后,自然满肚子道理!曹操是阉宦之后,当然讲不过道理,只能放句狠话,说要杀了孔融以谢天下!”
他将樽中酒一饮而尽,似乎也在为难怎么讲起。
陆远面不改色,示意马钧不用急,心头却忍不住嘀咕。
曹操和孔融之间,竟然还有如此争执!
虽然不知历史上曹操为何杀孔融,但如果是因为此事,杀了也不为过!
百姓都快饿死了,竟然还在喝着粮食酒,讲着春秋时期的大道理!
“这本与我无关,但京城酒水,都是征我扶风粮食酿造!”
马钧继续道:“我被乡民推举,太守钦命,进京向朝廷请愿!可我到了京城,朝廷正和董卓作战,曹操已经身处战场,京城中只有孔融言论盛行,说周礼不可废,不能禁酒!”
陆远微微点头,对于孔融言论,他倒并不意外!
反而是士农工商,工匠的地位并不高。
马钧能以匠器手艺被乡民推举,殊为不易。
一定得是在这个领域做到极致,才有此可能。
如同华佗,张仲景等人,都是因医道而闻名天下!
“我担心朝廷信了孔融,因此急于寻找门路向天子谏言,送了杨司徒一点小礼物!”
马钧神色平静:“杨彪却看中了我的木匠手艺,让我帮他修缮屋子,耽搁我半月时间,最终毫无动静!我在京城没了办法,只好动身前往北海,想找孔融讲讲道理……”
他说到这里,语气陡然愤慨,话也开始结巴起来:“孔融这个混账,竟然因为老子是结巴,就不听老子的道理,和杨彪一样,只让老子在他府中做个木匠!”
陆远知道马钧心中苦闷,倒也没有计较他的失礼。
只是帮他斟酒,静等他平复情绪。
毕竟是个堪比华佗的人才,值得他费心。
“老子无可奈何,只能先行回京,可颍川大战又突然爆发了!”
马钧愈发愤怒:“刘岱把老子抓了壮丁,让老子打造箭矢,继续做木匠!老子趁乱逃脱,在颍川找到曹操,结果曹操讲了一堆大道理,却不放老子走,也是让老子给他当木匠!”
他结结巴巴,一句话说了良久。
樽中酒再次一饮而尽,显然心中颇不平静!
陆远又帮马钧斟了樽酒,心头稍稍感慨。
如果不是战场遭遇,想来此时马钧已经被曹操所用,毕竟曹操极擅笼络人心。
可惜大战之时,生死攸关,谁还能顾及那些虚礼,打造军械才是首要。
“老子连夜逃亡,却在武关前又被刘繇抓了壮丁!”
马钧恶声恶气:“刘繇这个狗东西,也是个混账,说着老子匠器手艺高超,却把老子送到谯郡,在那帮他打造长枪,饭都不管饱,就又把老子当成了木匠!”
他顿了顿,继续道:“老子逃了,老子才不给他当木匠!可老子就是倒霉,在汝南又被袁术抓了壮丁!让老子在他袁府做奴仆,给他修理园林,还他娘的是个木匠!”
陆远这次帮马钧斟酒,倒大致明白了马钧心境。
被抓壮丁抓怕了,当木匠更是当出了阴影!
“老子又逃了,老子也发誓了,再他娘的也不当木匠了!”
马钧喘了口粗气:“老子跟难民一起逃到皖城,修完颍川通道后,在河中挖了个鱼塘,制作渔网捕鱼,日子总算好了一些!可荀彧竟然又啰里啰嗦,让老子去给他当木匠!”
陆远稍稍尴尬,自己此行目的,也是要让马钧去当木匠……
“公子,如今你懂了吧!”
马钧喝了口酒,缓缓平复情绪,淡淡笑道:“老子……呸!有辱斯文!我原本说话不这样,都是这世道逼的!我对当官实在没兴趣,哪怕把韩暨的位置给我,我都不愿干!”
陆远迟疑一下,微微感慨:“马兄际遇,当真坎坷!不过马兄堂堂大丈夫,岂能杯弓蛇影,因噎废食?如果因此自暴自弃,岂不辜负了这一身本领手段?”
本来他也不愿勉强别人,许攸说道不同,那就弄死许攸,刘繇不愿配合,那就弄死刘繇。
但现在事关扬州难民性命,就算马钧不愿当木匠,也得赶鸭子上架继续当!
“公子,道理我都懂!”
马钧云淡风轻:“无论曹操还是荀彧,都跟我讲过无数次,但我就是不愿意!如今有了鱼塘,就等着日子慢慢变好!以后只管喝酒耍钱逛青楼,再也不做木匠,不管朝廷的破事了!”
他自觉解释的已经够了,也就没再多说。
而且对面的公子一直帮他斟酒,也算极尽尊重。
让他对这次交易,也愈发自信!
“明白,喝酒耍钱逛青楼,再也不管朝廷的事了!”
陆远漫不经心道:“人各有志,马兄喜欢就好,我们只谈交易!只是价格上,一万贯太多,我们东主只肯出一贯!”
他话音刚落,马钧“噗!”的一下将口中酒喷了满桌。
一脸呆滞,眸中满是错愕。
愣了愣神,却依旧不可思议地看着陆远。
似乎仍然无法相信,自己听到的是真的!
毕竟刚刚这个公子还很是尊重,一直帮他斟酒!
“公子,你戏耍在下?”
马钧忍不住又结巴起来:“别人到青楼是找女子作乐,你是把在下当成了乐子?你以为在下没了这比横财,就活不过去了?在下有着鱼塘,足以温饱果腹!”
他只当对方太过吝啬,想要跟他讨价还价。
但即便讨价还价,也没见过这么狠的!
直接把一万贯杀成了一贯!
“如今这个世道,鱼塘还能安全?”
陆远看向黄忠,哈哈大笑:“老二,你说好笑不好笑,马兄竟然以为有了鱼塘,就能只管喝酒耍钱逛青楼!却不知荆州的带头二哥,最近屡屡挑衅扬州,专门破坏他人鱼塘!”
黄忠老实巴交一笑:“我听客商说,他们今晚就又会行动!毕竟扬州养得难民太多了,大军为了难民往来奔走,根本护不住全境!”
他一直跟随陆远左右,虽然为人混蛋,但却最懂陆远心思。
“不可能,江湖人不敢在扬州撒野!”
马钧言之凿凿:“荆州水师都服软了,更何况一群江湖人,能有什么作为!你们就算想商量价格,也不必如此胡说!”
这些事他都看在眼里,心中自然佩服扬州强势。
扬州大军不在,荆州水师依旧躲得远远的,生怕引起误会!
实则也在感激扬州对他的救命之恩,只是终究不愿再做木匠!
“都是传言,确实当不得真!”
陆远若无其事:“传言还说扬州为了养这些难民,大军回归会在吴郡集结,向徐州陶谦收些保护费呢,谁知道真假!”
马钧脸皮微微发烫,对方每一次提起难民,都让他心中难堪。
那个荀彧还算知礼,邀请他当官,却绝不会揭破他身份。
只是这两个人,跟他谈着生意,却一口一句扬州为了养活难民。
马钧深深吸了口气,淡淡一笑:“公子既然毫无诚意,在下就告辞了!”
谈生意的最后一步,撒腿就走,只等对方挽留!
陆远微微一摆手,心不在焉:“再会!”
黄忠接口一句:“记得把账清了!这酒我们可没动一口,都是你自己喝的!扒皮也得看清对方是谁!”
马钧一个踉跄,胸口直闷,如同心头连挨两计重拳。
没挽留自己,反而把叫的酒都算到了自己头上!
这个公子颐指气使,气度非凡,竟然如此小气!
还有这个老农,一脸憨厚,看着就让人感觉踏实,竟然这般心黑!
马钧脸色铁青,脚步错乱,结结巴巴中忿忿开口:“绝不会再会,今日就算在下倒了血霉!”
一路说着,如避瘟神般,清了帐匆匆离去。
黄忠看着马钧背影,嘿嘿一笑:“主公,末将趁夜过去?”
“说了再会,就得再会!别让我太难堪啊!”
陆远心不在焉,稍稍迟疑道:“如今我们有了新农具,扬州是不是就显得太小了?那个越南……不对,交趾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