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觉得哪里不对,总觉得很多细节对不上。
一共死了数十名仙门弟子,其中算得上门中栋梁的,有澹台超,还有凌霄殿的陈弃忧。
不对……陈弃忧不是死在迷雾阵中,是直接死在了厉轻鸿手下,死在了万刃冢中。
也就是说,死掉的都是修为较差的弟子,像商朗、木嘉荣、甚至李济他们,都只是重伤。
看来下手的人,是一视同仁,随手一剑刺出,力量大抵相同。导致修为深一点的,就活了下来。
那么是红姨出手放毒,姬叔叔出手杀人?
黑夜之中辨识不清人,所以并没有针对那些修为高的弟子们再补上一剑,倒也说得过去。
可是为什么,独独澹台超是个例外,身上有两道剑伤?
假如真是姬半夏出手,有什么理由专门针对澹台家的晚辈呢?
据他了解,二十年前的那场血战,澹台家也不过是参战者的其中之一罢了,为首的,是威势正盛的苍穹派。
要说真的为了复仇,为什么苍穹派的首徒商朗没事,却是澹台超送了命?
这些事固然想不通,可是宁夺到底为什么没有出现,他给他的地图,又为什么落在了宇文离手里?
宁夺会不会有事?……
时间一点点过去,不知不觉,几个时辰已过。
室内原本燃烧着数十只细细的蜡烛,此刻逐渐燃尽,外面看守的人大约也懒得管这种小事,并没有人进来及时添换。
“扑哧”一声,最后一根蜡烛终于燃尽,散发出一缕轻烟,室内陷入了昏暗。
元清杭的眼睛蓦然睁开。
他的手指微微一动,一根细如毛发的金色丝线从小指甲缝里悄然滑出。
轻轻一抚,那丝线变得笔直坚硬,成了一根金针模样,正和他的白玉黑金扇面上的金丝相仿。
他艰难地勾起手指,对准八角阵中的乾位,将金针射了出去。
暗夜中,金色小针正击中乾位中心,火花闪过,那处阵法的力量顿时弱了几分。
他小心翼翼蜷起手指,那根细丝像是有灵性般,又重新飞回他掌心。
下一刻,金丝再度飞出,击向坎位。
不一会,八方卦位一一告破,整个房间的困厄之力顿时轻了大半,中央的圆柱少了辅助支撑,阴寒之力也立刻弱了几分。
元清杭屏住气息,慢慢将僵硬的手指活动开,“咔嚓”几声,他的腕骨缩小了几分,忍着瞬间缩骨带来的剧痛,一只手终于从禁锢符中脱了出来。
一只手自由了,接下来就好办得多。
他举手咬破中指,在空中急速画出几道符文,符文无纸可依,可依旧无火自燃,迅速贴上元清杭脚踝。
随着幽幽灵火燃烧,灵力锁链瞬间断了几环,就在继续燃烧时,忽然,外面门上传来了一丝响动。
暗门徐徐而开,澹台夫人清冷绝美的脸出现在门口。
元清杭心里叫了声不好,急忙双手垂下,暗暗熄了符火,装作大梦初醒的样子,恍惚地睁开眼。
“澹台夫人?”
澹台夫人一步步走近,手里那柄短刀闪着幽暗冷光。
不等元清杭说话,她忽然扬手甩出一张符纸,封住了元清杭的嘴巴。
紧接着,她纵身而上,用刀抵住了元清杭的喉咙,神情恍惚:“我夫君说暂时不杀你,可我想来想去,总是睡不着。”
元清杭:“呜呜——”
澹台夫人怔怔看着他:“你怕了吗?我的超儿死的时候,血流殆尽,有没有也像你这样害怕?……你不用怕,我把你的血在超儿的灵棺前放干,就给你个痛快。”
灵棺?
元清杭忽然不吭声了,默默瞪着她。
澹台夫人挥动短刀,削断了元清杭身上的灵锁,将他从圆柱上松了绑,打横挟持着他,转身出了门。
外面守卫的两名弟子已经躺在了地下,昏迷不醒,显然是被她乘其不备弄昏了。
外面夜色正浓,众人皆已入睡。
月亮不知何时已经躲入云层,空中乌云密布,夜风寒冷,吹着沿路的白幡和凄红灯笼,更显得凄惶阴冷。
澹台夫人虽然看上去娇弱美貌,可毕竟也是修仙之人,这般挟持着元清杭,却是毫不费力。
三绕两绕,他们来到了行宫最后面的一处偏殿。
一脚踢开殿门,她把元清杭推进门内。
“超儿,娘把害你的凶手带来了。你等娘给你报仇啊。”她喃喃地叫。
元清杭抬起头,盯着偏殿中央的事物。
四周白绫飘舞,祭奠的火烛跳动燃烧,黄白菊花层层堆放,正中是一口黑沉精美的棺材。
棺材前方,澹台超的名讳牌位,赫然摆在上面!
澹台夫人拖着地上的元清杭,摔到棺材前。
她神色恍惚,举起短刀,冲着元清杭的心口一刀捅下:“你这就去吧。”
就在这时,原本身体僵硬的元清杭,却忽然抬起了一只手。
一根细细的金线打着旋,缠上了澹台夫人持刀的手腕,短刀“噹啷”一声,掉在了地上。
没等她惊呼出声,元清杭手指急划,在空中打出了一个五星,夹杂着他指尖数滴血珠,直击澹台夫人面门。
刚刚在地牢里他已经半脱困,一路上,他默不作声,早已暗暗将下半身的禁锢解了开来。
澹台夫人平日足不出户,几乎不通人情世故,实战经验更是少得可怜,哪里斗得过元清杭百般机变。
脸庞被五星符文罩上,她的目光忽然变得迷离,“咕咚”一下,直挺挺倒在了地上。
元清杭揭下嘴上的封口符,双指一并,在澹台夫人侧颈边一点:“得罪了,夫人先安静片刻。”
澹台夫人被他封住声音,眼中似乎要冒出火来,又是痛苦,又是悔恨。
元清杭叹了口气,小心翼翼扶起她,靠着坐在一边的柱子上:“澹台夫人,一个母亲想为死去的孩子报仇,我完全能理解。换了是我,也一定要拼尽全力,叫仇人血债血偿。可在这之前,总得搞清楚令郎身故的真相。”
他神色郑重:“令郎遗体尚未下葬的话,在下斗胆要查看一下,还望夫人您能谅解。”
澹台夫人一双妙目瞬间瞪大,恨意布满了整个眼眶。
元清杭狠狠心,不再看她,转身来到棺材前。
棺材木质珍贵,沉沉的黑色阴沉木中,夹了点点金黄纹理,触之生凉。
元清杭抓住棺盖上沿,用力一抬。
极沉,却没有钉死,随着他的用力,棺盖慢慢移开。
澹台超惨白的脸露了出来。
……
生前也是个相貌堂堂的青年才俊,可现在躺在这里,虽然有珍贵的防腐药材陪着,不至于腐烂损坏,脸上也已经隐约爬上了青白的尸斑。
他的身侧,一柄利剑静静摆在旁边,寒光隐隐,寂寥无比。
正是元清杭帮他收服的那把“伏虎”剑。
元清杭虽然对他没什么好印象,可临出万刃冢时,这人为了答谢,还专门送了一颗灵药来,谁能想到,再次见面,竟已这样隔着一口棺材。
他冲着澹台超的遗体深深一揖,心里默默道:“澹台兄,冒犯惊扰,实属无奈。你泉下有知,自然知道我可没杀你,若是有灵的话,便给我点启示,帮我早点找出凶手来。”
他小心翼翼伸出手,将澹台超胸前寿衣的盘扣解开。
尸体边上不仅有防腐的草药,更有冰块镇着,元清杭的手指碰上尸体胸口,只觉得格外冰凉。
衣襟打开,露出了胸口。尸体保存得极好,伤口也清洗得干干净净,早已经没了血污。
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赫然就在心口上。
除了这道伤口,别无别明显创伤,只除了胸前另有几道扇形的瘀痕,正是元清杭在止杀湖下打的那一下。
元清杭弯下腰,目光凝聚在那道伤口上。
半晌,他手拿那根金丝,灌注灵力进去,丝线立刻坚硬笔直。
拿着它拨开伤口,果然,外表看是一个创口,里面却有两条撕裂的口子。
若不是验尸的木安阳火眼金睛,一般人怕都是很难发现这个疑点。
忽然,元清杭眼角猛地一跳。
他手里的金针,竟然蓦然软了下来!
这不是银针,这症状也不是有毒,而是被异常的邪气侵染。
他心里一跳,伸出手指,轻轻探近那伤口,立刻,一道极细微的邪气顺着他的手指攀沿而上,竟似要侵入他的掌心。
元清杭神色凝重,用力逼退那道气息,心思急转。
人已经死了这么久,伤口上的邪怨之气虽然已很微弱,可却依旧如附骨之疽,并没完全消散。
看上去,果然像是魔宗手笔。会是厉轻鸿吗?
这种刺伤,说是剑痕可以,说是匕首的伤口,也很像。
现场的人中,只有厉轻鸿拿的那把“屠灵”邪气肆意,若是他补了一下,似乎也极有可能。
可是厉轻鸿对澹台超有这么大的恶意吗?
就算是他极度厌恶的木嘉荣,也只是脸上被再划了一刀,并没有在心口再补上一下。
那么为什么,他会专门对澹台超出手呢?……
心里总有点古怪的感觉,似乎有什么被他忽略了,正隐藏在某个秘密的地方。
正在心思纷乱,他一眼望见旁边的澹台夫人,不知怎么,脑子里就有个念头冒了出来。
这澹台夫人,总觉得很是面熟似的。
不是因为和澹台芸相像,却好像曾经在哪里见过。
这可真是古怪,他若是真见过这么好看的女人,又哪会记不住呢?
他正胡思乱想,忽然,寂静的夜里,远处传来细微的脚步声。
听方向,似乎正向这边而来!
元清杭吓了一跳,急忙从棺材中拿出手来,双臂用力,将棺材盖合上。
他疾奔过去,拖着澹台夫人,慌忙藏进了靠窗的重重白幔后面。
“澹台夫人,麻烦忍耐一下。”他随手加了一道定身诀在澹台夫人身上,歉意地小声道,“我得躲一下。”
澹台夫人死死瞪着他,眼神似乎恨不得把他生吞活剥一样。
偏殿的门“吱呀”开了,暗淡的夜色中,两个人影踏了进来。
顺着白色丧幔的缝隙看出去,元清杭一怔。
男的长身鹤立,女的面带戚容,皆是一身白衣,却是宇文离和澹台芸。
澹台芸领着宇文离,两人在正中的棺材和灵位前站定,澹台芸低低道:“多谢宇文公子特意前来祭拜。”
宇文离在旁边拿了三根线香,亲自点燃,在灵位前恭敬地拜了三拜。
他将线香插入灵位前的香炉中,才幽幽叹了一声。
“我在迷雾阵中吸入毒雾,事后身体一直余毒不清,休养了一段时间才好,故此未能及时前来吊唁,还望勿怪。”
澹台芸眼眶红了:“宇文公子有心,已是感激不尽了。兄长生前虽然和公子未有深交,可对宇文公子心里也是极为敬佩的。”
元清杭屏住气息,心里想:“这可就胡扯了。澹台超对这位平辈中的佼佼者,怕是忌惮讨厌得很。”
宇文离沉默片刻,和声道:“澹台小姐也中了毒,现在身子可好了?”
澹台芸低垂了头:“多谢宇文公子牵挂。被仙宗驰援的长辈救下后,及时服用了清毒的药,妨碍不大。”
宇文离轻舒了口气:“那可真是太好了。当日我想着再去救人,将姑娘单独留下,虽然在你身边布了遮蔽阵,可是姬半夏那魔头本就厉害,万一路过发现,岂不是害了澹台小姐?”
他苦笑:“事后每每想起这事,在下都一身冷汗。”
澹台芸侧过身,并不看他,施了一礼:“宇文公子仗义施救,大恩大德,小女子……一直还未亲自道谢。”
灵堂里烛光昏暗,窗外月光已经藏在了乌云中,她神情憔悴,可脸上却有一丝极微弱的红晕。
元清杭视线对着窗口,正对着她脸庞,心里悄悄一动:“这澹台小姐平时冰冷高傲,可是对宇文离却挺羞涩。”
宇文离急忙也回了一礼:“澹台小姐快别客气。举手之劳,而且惭愧得很,在下也没真的帮上什么。”
澹台芸脸色更红,声音更低:“那种情况下,带着人逃亡就是累赘,说不定便会连累了自己的性命。宇文公子心胸宽广,不计较两家素日……”
她停了下来,不便再说下去。
宇文离苦笑道:“宗门之间的嫌隙,和我们晚辈本来也没有什么关系。”
他顿了顿,又道:“术宗大比中,澹台小姐……和令兄的风采学识,在下一直敬佩得很。若不是宗派有别,在下和贵兄妹二人也未必不能成为惺惺相惜的朋友。”
澹台芸轻声道:“宇文公子的术法造诣才更加厉害……各大术宗同门也是真心佩服的。”
宇文离站在那里,修长身影映在地上,有点莫名的萧索。
他淡淡道:“是吗?我还以为人人都在背后讥讽,宇文家的后人枉有本事,却身世不明、身份尴尬呢。”
澹台芸蓦然抬头,急切道:“宇文公子不用理那些的!木秀于林,才会有嫉妒诽谤,你又何必去管外人的闲话?”
宇文离沉默着,半晌和声道:“澹台小姐一向这样惠心妍状,心存善念。”
澹台芸脸色更红:“宇文公子谬赞。”
宇文离摇了摇头,幽幽道:“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还记得幼时被祖父接回家,处处陌生,只觉得不安惊惶。祖父带我去拜见仙门长辈,结交同辈玩伴,我也总是格格不入,沉默害怕。”
澹台芸一怔:“啊……是吗?”
元清杭躲在帘幔后面,暗暗叫苦:“这两个人都拜祭完了,怎么还不快走,磨磨唧唧的,闲聊些什么?”
宇文离道:“是啊。我知道那些人瞧不起我,也不愿意和他们玩。有一次我躲在山石后,就听到外面一群术宗小仙君在玩耍,似乎在比赛什么术法。
“不知怎么,就随口谈起我来,有个骄贵小公子便道:可惜宇文家那个新来的不在,不然可以叫他扮灵兽,给我们骑着玩。旁边一群人哄堂大笑,又有人说:那不行吧,长辈们会骂。
“我躲在那儿,心里又气又茫然,只听到又有声音道;不怕,听说他是从路边捡来的,是不是宇文家的骨血,还说不定呢。”
窗外月色渐暗,乌云在树梢翻滚,窗外月色渐暗,乌云在树梢翻滚,元清杭屏住气息,心里模糊地奇怪。
都说宇文离身世不清,可好歹也是宇文老爷子亲自接回家中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出身,才会成了仙宗笑柄一样的存在?
只听澹台芸低低道:“幼童无知,宇文公子那时候虽然刚学术法,却已经显出天赋卓越,难念引人妒忌。”
宇文离不答这句,声音淡淡的,接着道:“外面笑声不断,我气得浑身发抖,就想冲出去打一架,可是又想到必然打不过,徒惹更多羞辱,便又犹豫不敢。”
元清杭默默听着,虽然恨宇文离恨得牙根儿痒痒,可心里又莫名觉得他可怜。
他平时并没关注过这些仙门的私事八卦,只以为宇文离风光无限、才华逼人,却没想到背后也是这般身世坎坷。
宇文离又道:“就在那时,忽然有个女童的声音不高兴地道;哥哥,你再这样胡说,我就回去禀告娘了,看她怎么罚你。
“从山石缝里看出去,是个穿着宝蓝色衣衫的小姑娘,粉雕玉琢,如同冰雪,胸前带着个八宝璎珞圈,上面满是玛瑙灵石,照耀得我眼前发花。”
澹台芸一怔,脸色颇有点羞窘:“我娘自己不爱粉黛打扮,却喜欢给我戴这些,小时候还常常被人说,整个澹台家的珠宝库都堆在我身上啦。”
宇文离出了一会神,才幽幽道:“澹台夫人素有佳名,未嫁之时便以博闻强识、蕙质兰心闻名仙家,对子女也是百般宠爱温柔,真是叫人羡慕。”
澹台芸不好意思道:“大了以后,我嫌弃这些累赘,她才消停了些。”
宇文离微微一笑:“澹台小姐无论是珠玉满身,还是素颜清面,都一样的好看。”
澹台芸满脸通红,手指默默绞起来。
宇文离又道:“然后,你哥哥好似不太服气,道;我又没有胡说,人人都说那个小子的娘亲身份卑贱得很,还死了!你当时更加生气,皱着眉头说;人家死了娘亲,已经很可怜啦,你们这样背后说人,一点儿也没有仙门教养。那群孩子大概也觉得羞惭,便讪讪地一哄而散了。”
澹台芸更是满脸通红:“我小时候有那么凶吗?我已经不记得啦。”
宇文离轻轻一揖,神色恭敬:“十几年来,在下一直记得,从未或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