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夺沉默半晌:“你来这里,只是为了拜祭?”
元清杭道:“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宁夺犹豫片刻:“需要不需要开棺?如果需要,我来动手。”
元清杭沉吟道:“迷雾阵中的死者,皆是一剑穿胸。我已经验看过澹台超中的第一剑了。”
宁夺问:“如何?”
元清杭摇摇头:“普通剑伤,伤口并无异常。只看得出下手者修为很高,动作应该很快。”
宁夺握住应悔剑的手指,微微发白。
元清杭叹了口气:“好歹没叫死者受苦。”
他忽然又道:“我只看过澹台超一个人的尸体,还是再看一下别人为好。”
夜色苍茫,墓园阴森。
两个人悄悄动手,将宁小周的棺木挖起撬开。
腐土纷扬,元清杭跳进土坑中,开始检视遗骸。
漆黑夜色里,他手中的夜明珠隐隐发光,映着手下狰狞腐坏的尸体。
好半晌,他才重新跳上来,神色有点凝重。
宁夺问:“怎么了?”
元清杭道:“腐烂得厉害,除了剑伤以外,中毒也很严重。”
宁夺沉吟道:“幸存者都已经证实,在这之前大家都被毒雾迷倒,不省人事。”
元清杭眉头紧锁:“时间太久,分不清毒素成分。”
那么,死者到底是因为剑伤,还是因为中毒?
又或者说,因为中了毒,所以原本不至死的剑伤也成了追命的原因?……
看着宁夺默默将墓地复原,元清杭拈起地上一点园土,捏了一个小小的方块,用火球术烤了片刻。
又用金砂在六个面上分别点了一到六个点,做成了一个小小的骰子。
他轻轻一掷,骰子也深深钻进墓碑边的土中。
宁夺看了他一眼。
元清杭强笑道:“你小周师弟爱玩这个,送他聊以解闷。”
他想了想,神色有点奇异:“小七君,我还想去你郑师叔墓前再看看,可以不?”
……
郑涛的墓园距离这些低阶弟子的陵园有点距离,在更远的陵园深处。
墓园平日白天便没什么人,更何况现在正是夜深人静。两人一路慢慢行来,只听得见四周寂静无声,身边阴风习习。
就连别处常见的虫鸣和夜枭哭号,也罕有所闻。
不一会,那颗似曾相识的大槐树已经在望。
元清杭细细端详了那槐树一眼,点评道:“生长得慢了。”
上次来看,这棵槐树明显生长得极快,繁花满树,情形诡异。
显然是有人用了某种秘术催长,借以惊扰地下的冤魂,发动了惊尸。
既然惊尸已经被催动出土,又杀了不少术宗子弟,想必那幕后之人的目的已经达到,便没理由再继续管这槐树,它的生长速度便正常了许多。
两人绕过阴气森森的大槐树,站在郑涛的墓碑前。
宁夺道:“要看什么?”
元清杭没有立刻答话,绕着郑涛的墓碑转了一圈,忽然问:“你那次回去,将这里的见闻说给你师父听,他什么反应来着?”
宁夺一怔:“我不是已经说过了?”
元清杭目光盯着墓碑,神色有点古怪:“他将你罚去人来人往的明罪崖边,面壁思过?”
“是。”
“可他一向对你百般疼惜爱护,平时责罚,也都是略施薄惩,对不对?”
宁夺微微皱眉:“对。”
元清杭缓缓道:“无论那具惊尸是不是你郑涛师叔,按说宁掌门都不该希望家丑外扬,这样大张旗鼓地罚你,又是为什么?”
宁夺沉默半晌:“你到底想说什么?”
元清杭淡淡道:“我们那晚分析过,催动这地下惊尸的,是一个人;可在棺材中布下火药、炸毁尸骨、阻止人调查尸体身份的,应该是另一个人。”
他目光闪动:“大比当前,苍穹派到处都是各门派的客人,你这样被罚,难免被人好奇打听。所以假如说——我是说假如——你师父希望更多人关注此事,是不是很说得通?”
宁夺眸子忽然一缩:“你怀疑我师父?”
元清杭看着他,眼光毫不躲闪:“可以吗?”
看着宁夺的苍白脸色,他平静道:“你的小周师弟死了,我也同样有个幼年玩伴,在你们苍霞殿上,被你师父直接搜魂致死。”
他目光变得微冷:“据我们后来得到的线报,宁掌门当时对所有人说,他在这魔宗少年脑海中看到的是,他们奉了姬半夏的命令,在阵中搜寻幸存者继续屠杀。”
宁夺的脸色,更加苍白,白玉一般的脸上,似乎被什么冻住。
元清杭一字字道:“可是事实明明是,当时厉轻鸿因为害怕,没第一时间说出真相,所以姬叔叔是在叫手下搜寻我的下落!”
宁夺抿住了嘴,心乱如麻。
元清杭不再逼他,手掌一张,亮出了那个华光璀璨的役邪止煞盘。
他反手将罗盘压在地上,正对着郑涛的墓碑,低喝一声:“探阴寻尸,不漏不遗!”
罗盘上,银色指针忽然疯狂转动,颤巍巍指向了郑涛墓碑的方向!
宁夺愕然抬眸,脱口而出:“怎么会这样?”
一年多前的那个晚上,他们打开棺材时,里面的尸骨已经被炸得粉碎,自然应该魂飞魄散,罗盘就不该还有这样的反应!
元清杭收起役邪止煞盘,眼中神采依稀:“所以,很抱歉,还得再惊扰你郑师叔一次。”
……
崭新的黑木棺大开,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来。
两个人虽然已经有了模糊的心理准备,可望着里面安静躺着的那具尸骨,依旧震惊地久久不能言语。
原先烂了大半张的脸,如今已经彻底腐烂,血肉无存。可是头上那纠缠脏污的头发却依旧还在,骨架的形状和高矮,也依稀熟悉。
元清杭蹲下身子,再次细细看了片刻:“是他。”
不会认错的,他曾经和这具惊尸苦战一晚,狼狈万分,差点丧命,自然印象深刻。
甚至这尸骨眼窝处缺损了一大块,就是宁夺当日一剑捅入的伤痕。
问题是,惊尸的身份既然当时无法认定,又由苍穹派保管,怎么可能任由它雀占鸠巢,占据了郑源的墓穴?
除非,这具惊尸从来都是他!
他抬起头,眉梢轻扬:“你觉得,是谁有能力、有办法,再将郑师叔的尸骨重新放回这里?”
宁夺盯着棺材中的尸骨,应悔剑上的剑意隐约外溢。
而他的手,竟似有点微微颤抖。半晌才低声道:“想必是位高权重的人。”
元清杭伸手将棺盖推上,站起身:“好像有两个人都能做到。一个是你师父,苍穹派现在的代掌门;另一个呢,我想了想,商朗的父亲商无迹,似乎也可以。”
宁夺低低道:“商师伯一向不问门中事务,又双腿残疾……”
元清杭微微一笑:“可他毕竟是商渊的儿子,商渊魂灯一日不灭,他在苍穹派中,就不会真的毫无存在感。”
再不济,他还有最后一个人可以差遣调动。
——那天墓园探险后的清晨,商朗发间的那朵槐花,始终像是一根刺,扎在元清杭的心里,难以忽略、难以忘记。
四周阴风习习,寒气逼人,可是元清杭的眸子却明亮得宛如空中星辰:“可无论是谁,想必那个人都觉得,很是对不起这位郑涛,所以在无人注意的时候,又将他尸骨重新安葬,想叫他彻底安息。”
宁夺涩声道:“你是说,这一切,和我们苍穹派脱不开关系?”
元清杭心里暗暗叹息,柔声道:“尚且未有定论,只是合理存疑。”
宁夺怔怔望着郑涛的墓碑,忽然举起应悔剑。
炙热剑意无声涌出,拍在地上刚被挖掘起来的泥土上。
尘土纷飞,泥屑落下,掩盖住了郑涛的棺材。
宁夺面无表情,手掌向下一拍,沉重墓碑飞起,重新立在了郑涛的坟头。
他脸色苍白,可神色却肃穆:“你说得对,毕竟所有灾祸和杀戮,都始于苍穹派主持的仙门大比。”
元清杭的白玉扇轻轻点着手心:“那么现在,这背后之人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郑涛的尸体被催化出土,杀了多名术宗弟子;
诸位仙门弟子从万刃冢出来,陷入迷雾阵被大肆屠杀,这个阶段,损失惨重的诸家仙门。
而接下来魔宗被陷害,诸家仙门中人同仇敌忾围剿魔宗,这一阶段,魔宗的伤亡则更惨重。
那么这幕后之人,真的是想绞杀魔宗吗?怎么看,仙门诸家付出的代价,似乎也一点也不少!
……
澹台家的贵宾客房内,幽沉檀香气息飘荡在空中,暗香浮动。
距离那天婚礼巨变,已经过去了十来天。
新郎官被刺,澹台家主也被魔宗姬半夏暗算,被斩一只手掌,到处兵荒马乱,澹台家的宾客有的自行散去,有的还滞留在客房了,也没人前来驱赶宇文一家。
雕刻奢华的大床边,木安阳正凝神帮病床上的人号脉,半晌转过头,向着身后站着的少年温声道:“你也来看看?”八壹中文網
厉轻鸿默默站到床边,草草看了几眼:“这么多天了,死不了的,刺得又不深。”
这话说得极不好听,旁边的宇文瀚脸色就是一僵。
木安阳神色尴尬,赶紧又道:“你医术也是极好,不如帮宇文公子施针试试看?”
宇文瀚勉强笑道:“还是有劳木谷主亲手诊治吧,木公子善于用毒制毒,或许对救治不太擅长?”
厉轻鸿脸色木然,唇角讥讽之色微微一闪。
木安阳无奈,只得亲自取出银针,屏息静气,扎入了床上宇文离的诸处灵穴之中。
半盏茶工夫,床上昏睡的宇文离明显脸色红润了点儿,额头也出了一层细细的汗。
木安阳收起手边的银针包,站起身来。
“宇文公子性命无碍的,这十多天伤情已经稳定。小腹这一剑毕竟所刺不深,澹台小姐……”他踌躇一下,和声道,“想必也未用全力。”
床侧,宇文瀚强颜欢笑,对着他拱拱手:“有劳仙师了,多谢留下施救至今。”
木安阳道:“医者本分,举手之劳。”
他又从随身储物袋中掏出一个黑色小瓷瓶:“宇文公子毕竟伤了脏腑,还是要小心调养的。前些日服用的那种停用,换这药一日一丸,灵泉水送服就好。”
旁边一个侍从赶紧一瘸一拐地走上来,小心收好。
宇文瀚深知这药必然珍贵,向旁边使了个眼色,立刻有个贴身老仆上前,将一个精美的云纹储物袋奉上。
宇文瀚将储物袋送上:“小小谢礼,还请仙师笑纳。”
木安阳知道宇文家家大业大,也不客气,收了储物袋,带着厉轻鸿起身告辞。
宇文瀚亲自起身,将他送出了门,这才转身回了房间。
病床边,几名丫鬟忙前忙后,那个瘸子侍卫也静静守在一边。
宇文瀚挥了挥手,将丫鬟们都赶了出去,皱眉看向那侍卫:“你留下。”
他的目光落在这侍卫的腿上:“你这样子,怎么会贴身伺候?”
那侍卫慌忙跪下:“回禀宗主,小的在上次术宗大比中被畜鱼咬断大腿,幸得少爷赐予珍贵药物,才得以保全性命。宇文少爷见我可怜,又想办法帮我做了这个。”
他撩起裤管,露出乌黑锃亮的一条假肢,不知名兽骨做的腿骨,膝盖处镶嵌了机关和灵石,诡异又残酷。
宇文瀚盯了那机关一会儿,幽幽叹了口气:“这种机关术用来做傀儡兽为佳,用在人身上,后果未知。”
那侍卫慌忙磕头:“若是真的断了腿,小的可就是废人一个。万一有什么恶果,也是我自愿的,和宇文少爷无关。小的对宇文少爷只有感激涕零的份!”
宇文瀚疲倦地挥了挥手,那侍卫连忙一瘸一拐地退了出去。
他独自坐在了房中,怔怔望着床上的人出神。
病床上,宇文离面如金纸,依旧在昏迷。
浑身那金边红衣的新郎血衣已经被换下,只余一身月白色里衣,衬着枕上漆黑发丝,平日的倜傥潇洒全然消失无踪。
夜深人静,呜呜夜风犹如鬼泣,从大开的窗外灌入,吹动宇文瀚鬓边的几缕白发微微飘动。
宇文瀚目光暗淡,半晌站起身,将窗户关上,呜咽的夜风终于声音微弱了些。
他独自在窗边站了好一会,才缓缓转过身。
背后,昏迷多日的的宇文离终于醒转,正虚弱地抬起眼眸,看向他。
“祖父……”他低低喊了一声。
宇文瀚走到床边,高大的身子投下一簇阴影。
他看着这天资卓越、一向懂事上进的唯一孙子,缓缓举起手来:“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作答。”
宇文离盯着他灵力隐约肆虐的手掌,脸色忽然变得灰白。
宇文瀚看着他惨白的脸色,忽然猛喝一声:“你到底有没有杀澹台家的人?!魔宗那些妖人如此指证你,是不是陷害?”
宇文离一双凤目中,隐约露出了恐惧。
他紧紧抿住了失血的薄唇,一言不发。
宇文瀚颤抖着手,失望无比:“……澹台小姐问你时,你也是这样,怎么,不敢正面回话吗?”
宇文离沉默了好半晌,终于挣扎着坐起身,慢慢下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不敢看祖父那威严的眼神,他低着头,声音虚弱:“……是,是我杀了他。”
宇文瀚身子颤了一颤,似乎就要摔倒。
他用尽全力,才稳住了身形,手掌按在了宇文离头顶,厉声道:“你疯了吗?”
宇文离脸色更加惨白:“孙儿错了……是我一时糊涂,事后想起,也后悔莫及,坐立难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