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知己(1 / 1)

宁程的声音平静,但是叙述地却细致非常,显然对这十几年前的谈话,至今犹自牢牢记在心中,一字不落。

他接着道:“我当时听师兄说得这么兴致勃勃,心里很不开心,却又不敢表现出来,只好道:师兄你对什么人都这么友善,那个魔宗的人自然也觉得你好。

“师兄摇摇头道;那个人可骄傲啦,普通人可入不了他的眼。

“我悻悻道:那师兄还和这种鼻孔朝天的人交往?

“师兄笑了起来,眼睛里闪着光,好像有点矜持,又有点自傲,道:那他对我自然是不一样的。那个人说,普天之下,能叫他从心里有点敬佩的,也就只有区区几个人。宇文家那位宇文牧云算是一个,还有一个,就是今天遇到的我了。

“我听师兄这样说,忍不住插嘴道:那这个魔头还是有点眼光的,师兄您和宇文家那位长公子可是齐名天下,算是年轻仙君中的翘楚嘛!

“师兄神色有点奇异,道:可是那个人说到宇文牧云时,却说这个人虽然修为高,却是个迂腐的蠢货,不仅心善害死自己,却害得家人也受累。

“我听着,吓了一跳,急忙问:宇文家的那位长公子不是不知所踪吗?怎么却说死了?

“师兄摇摇头,道:我也挺惊讶,试探着追问了几句,那个人却不愿意多谈,只冷冷道,反正害死他的人也死了。”

元清杭听得心里暗暗震动。

宁程口中的这些陈年旧事,听着平淡,却细细想来,却是惊心动魄,不知道背后又有多少腥风血雨,惊天秘事。

宇文牧云这样一位名声极好的年轻仙君,正当青年便无端陨落,如今听起来,却是被人所害。

而害死宇文牧云的人也死了,他舅舅元佐意亲眼所见吗?

就是不知道宇文瀚老爷子知不知道这些细节?……

宁夺听了半天,终于开口:“我叔叔他……和那位魔修也算是一见如故。”

宁程骤然激动起来:“胡说!师兄他只是心地纯良,不懂得辨人识人罢了。”

他语气又是愤怒,又是恨意满满:“那个元佐意相貌极好,又修为惊人,这样的人,只要愿意放下身段,自然会骗得了任何人为之心折。”

元清杭在床下暗暗呸了一口,心里想:“这宁程真是个极端兄控,看到自己爱慕敬仰的师兄和外人交好,便醋成这样。哼,我舅舅哪里肯随便为任何人放下身段,自然是因为我家小七的叔叔值得。”

宁夺毕竟不好反驳师父,却忍不住道:“那人是魔宗元佐意,对不对?”

宁程脸色铁青,道:“哼,就是那个魔头。不过当时师兄还不知道他的身份。我当时还问过他,师兄你遇见的这人到底是谁?师兄却笑道,朋友之间,贵在交心,他既不主动说,我又何必问?”

小小密室里,气氛压抑,可是宁程说到这些旧事时,元清杭眼前浮起的那位年轻仙君的模样,却是如此鲜活,如此栩栩如生。

就好像也看得见他当时那含笑的眉眼,听得见他温润的语声。

只听得宁程的声音充满痛苦,又接着道:“我当时听着师兄的话,只觉得憋闷,气鼓鼓问:师兄您和商师兄、郑师兄不是都很要好吗?为什么非要和一个魔宗的人交往?

“师兄笑着摸了摸我的头,说;你不懂的。我和师兄弟们情同手足,可和这个人呢,却是平生知己、一见如故。

“他见我一副懵懂模样,又道:那晚上,我和他交战罢手后,他忽然道,方才我出水时,似乎惊扰了仙君吹笛雅兴,不知道有没有荣幸听完一曲?

“我欣然抚笛,悠悠吹起方才被打断的笛曲,他在边上认真聆听,片刻后,却掏出一支尺八,轻轻与我应和起来。

“一曲即终,我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震动。这个人和我合奏之时,竟是完全契合,好像彼此都深知对方心意,转折起伏、快慢高低,像是事先演练过无数次一样。

“小程,你知道吗?言语和行为可以作伪,可音律乐声,却能传人真正心声,是做不了假的。这人曲中自有丘壑,心胸更是坦荡骄傲,绝不会是宵小之辈。”

宁夺低声道:“高山流水,得遇知音。”

他脚边的细绿藤蔓齐齐点头,像是深以为然。

宁程更加愤怒:“你怎么和你叔叔一样天真?要真是凭着一首破曲子便能辨别人心,师兄他最后又怎么会死于非命!”

元清杭心里一阵生气:“这宁程真是个蠢人,一点也不懂他师兄。宁晚枫这样风雅清正的君子,吹出来的曲子自然是人间哪得几回闻,怎么就是破曲子了!”

果然,宁程又道:“我当时听着,只觉得满心不舒服,但是又不敢顶撞师兄,只有悻悻说:哦,知道啦,师兄说他是好人,就当他是好人吧。师兄却温和地柔声道:好人坏人,原本也没有这么明显的界限。

“我有点不服气,说:那假如一个人杀过人放过火,就一定是坏人。界限还是有的。

“师兄却摇了摇头,认真道:他还真的为我杀了人。”

“我猛吃了一惊,问道:什么?!他干什么为你杀人?

“师兄神色忽然变得冷峻,恨声道:我兄嫂他们不是真的染病。是有魔修作恶,在他们附近的村落养蛊放毒、炼制秘药。我找到兄嫂他们时,方圆百里的村落都被人为投放了瘟疫。可是那作恶的魔修行踪隐秘,我费尽心力,却也找不到凶手。

“我惊呼了一声,颤声道:这、这魔宗的坏人真是罪该万死!

“师兄淡淡道:那个人和我合奏完一曲后,忽然说,仙君心中到底有什么愤懑悲痛,不妨说出来听听?我知道他已经在曲声中听出了我心中所想,便也不再隐瞒,将我刚刚寻到兄长一家的事,原原本本说给了他听。

“他静静听完,说:初次见面,和仙君一见如故,得闻如此灾祸,心中亦有戚戚焉。

“彼时月朗星稀,树影婆娑,我们打了大半夜,又倾心相谈良久,本也累了,他抬头看了看月色,忽然道:夜深人疲,仙君不如先休息一下,我有件要事要办,去去便来,仙君可愿意等候一时?

“我微微一怔,便说:兄台有事,自便就好,我也该回门派中去了。

“可那人却异常坚持,道:我尚且未与仙君畅谈尽兴,更还没来得及好好切磋修为心法,若是就此告别,未免遗恨得很。

“我其实心里也是依依不舍,便欣然应允,说我就在这湖中亭心小憩,等他回来便是。

“这一等,却等了整整三天三夜夜。从清晨湖面太阳升起,到傍晚霞光渐渐暗去,再到夜色低垂,却始终等不到他回来。

“他走时,也没说叫我到底要等多久,我这样在湖心的清韵亭里守了几天,有心离去,却又不知怎么,总觉得他一定是个守诺之人。

“这天夜里,我辗转反侧睡不着,就一个人坐在小船里,在亭子周围随波漂浮,心里想着最后再等这一夜,明早就彻底离开。

“结果,就在迷迷糊糊要睡去时,小船船头一沉,却是他终于踏浪而来。

“只见他一身玄衣上满是血迹,一条手臂上还有道乌黑肿胀的伤痕,见我翻身坐起呆呆看他,他脸上的疲倦之色好像瞬间消散了,很是高兴地道:我只怕你走了,幸好来得及。

“说着,他将手中一个黑色包裹扔到了我面前,道:这是我送你的见面礼,希望仙君喜欢。

“我一眼看去,就是心里一突,那包裹形状浑圆,上面还在不停滴着血滴,只怕不是什么好东西。

“果然,用剑挑开后,里面却是一颗面目狰狞的人头。……”

宁程的声音平缓,可是说着这些陈年的对话,却似乎是模仿了宁晚枫的语气,和他平时自己的语声语调完全不同。

元清杭听着听着,只觉得心里莫名得诡异。

就算再印象深刻,毕竟也过去了十多年,宁程却似乎清清楚楚记得每一个细节,每一句对话。

这人心里,对这晚上发生的事,又或者说对关于他师兄宁晚枫的事,到底是有多偏执?……

只听见宁程接着道:“我当时听师兄这么一说,也吓了一大跳,脱口而出:这魔头疯了吗!送个人头给师兄你做什么?!

“师兄眼睛中却光芒晶亮,道:他的确送了我一份惊天大礼,我感激得很。

“他见我茫然的样子,轻轻叹了口气,道:你定然想不到,他这样星夜赶路,千里来回,却是去了魔宗。用尽手段查找逼问,终于帮我查到了那个用疫毒戕害我兄嫂村落的凶手。

“找到之后,他又一刻不停,赶去了那个魔修藏身之地,亲自斩杀了那人。

“我看着他手臂上的伤,心里知道必然是那魔修所伤,心里又是感激,又是震动。

“我与他也不过初次见面,连姓名都不曾互相通晓,他却愿意为我做到这样,又如何叫人不动容?

“我想了想,向他长长一揖,道:大恩不言谢,苍穹派宁晚枫记下这份情谊,容后再补。

“那人只笑了笑,身子一歪,疲倦地倒在船中,道:我现在委实有点累了,宁仙君无需回礼,只要为我吹一首曲子,我便觉得比什么都开心。

“他虽然知道了我的名字,却绝口不提自己姓名,我也不便追问,只有赶紧找出些清毒散瘀的灵药,帮他敷在伤口上,然后坐在他身边,吹了一首《乐相知》。

“他静静听完一曲,才温声道:宁仙君一首仙乐,远胜世间千金。

“然后,他就从怀中掏出一对镯子,分开其中一只递给了我,道:这物名曰‘遏祸’,送一只给你苦命的小侄儿,祝愿他一生顺遂,平安喜乐。

“我一见那镯子,便知道是极其稀罕的上古灵物,想要推辞,他却道,仙君若是不要,那就是嫌弃我只送一只。

“我连忙摇头,说绝不是这样,只是东西贵重,觉得不安而已。

“他却叹了口气,说;并不是我吝啬,只是我也有个刚出生不久的小外甥,父母也都不在啦,和你家那个小侄子同病相怜得很。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低落,显然也很是疼爱自己的亲人,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只有强行打趣道:只可惜两个都是男孩子,不然倒可以替他们定个娃娃亲。”

元清杭蓦然一愣。

偷眼看了看宁夺腕上隐约露出轮廓的那只镯子,不知怎么,就有点莫名的脸上发烧。

偷偷从床底看出去,隐约能看见宁夺的半边俊美侧脸,却竟然也微微有抹绯色,浮起在他俊美如玉的脸上。

宁程想必是也看见了宁夺的异样神色,声音忽然有点不快,冷哼一声:“干什么?听到这话,又想到那个小魔头了,对不对?”

宁夺低着头,半晌不语。

正当元清杭以为他会彻底闭嘴的时候,却听到他低声开口,声音又磁又黯哑:“是。”

元清杭嘴巴一张,又一合。差点就咬到了自己的舌头。

宁程大怒:“你在澹台家婚宴上为他强行出头,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他一起携手而去,踯躅到今日才回来,还嫌不够丢人?”

宁夺抬起头,一双明亮眸子中,光芒逼人:“师父,徒儿所做之事,哪里丢人?”

宁程怒道:“鬼迷心窍,和魔宗小少主牵扯如此之深,也不怕彻底污了你自己的名声?”

宁夺却依旧不肯退让,执拗道:“他手上半点鲜血也不曾沾染,只救过人,却没杀过人。”

“你又怎么知道他真正的秉性!”

宁夺摇头道:“徒儿平生所见到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他干净。若和这样的人交往就污了名声,那这名声要来何用?”

小小静室之内,他声音不疾不徐,对着长辈说话,更是不便大声,可这几句话说出来,却仿佛字字千钧。

元清杭缩在床下,怔怔出神。

他心里就像是有一团小小的火苗,在慢慢燃烧,直烧得他满心温暖,却又满心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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