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山道尽头,月光像是忽然变得冰冷无比。
宁夺紧紧握住白玉黑金扇,手指颤抖到痉挛。
他抬起头,望向宁程,好半晌才嘶声道:“师父?……他还活着,对不对?”
他没有问得更多,可是却已经近乎绝望,一双平静如秋水的眸子忽然布满血丝。
宁程沉默,看着他眼中那巨大的恐惧,缓缓道:“如果已经死在我手里,你会怎样?”
宁夺怔怔望着他,摇了摇头:“不……不。师父你不会。”
宁程冷冷道:“我当然会,我想杀他,已经很久。”
宁夺只是不停摇头。
宁程一咬牙:“他在苍穹派中到处窥探滋事,被我遇见,终于除了后患,抛尸在山中悬崖下,要不然,为什么你多日找不到他的消息?”
宁夺忽然踉跄退后,仰头长啸一声。
啸声不复平日的清亮,却沉闷悲凉,隐隐含着灵力暴走的迹象。
紧接着,他的口一张,一口殷红的血喷了出来,落在身边草木之上,染得木叶枝干俱是暗红。
宁程猛然一惊,急冲上来,伸掌过来:“你刚突破没多久,不能思虑过多,护住心脉慢慢调息!“
宁夺身子微微一闪,避开了他的动作,宛如避开了一件可怕之极的事物。
宁程脸色骤然僵住。
宁夺唇边血迹淋漓,身子摇摇欲坠:“师父,我从小都叫你师父。既是恩师,又如亲父……可如果您是真心视我为己出,又为什么忍心这样对我?”
他声音破碎,点点血沫不断渗出唇角:“他对徒儿一片赤诚,倾心以待。全天下,从未有一个人……像他这样对我。”
宁程看着他凌乱气息,咬了咬牙,脸色奇差:“不要多说了,坐下调息!”
宁夺摇头,望向他的目光一片木然:“他的好,他的冤屈,别人不知,您从来都是知道的。所以师父,您杀了他,到底是真的为我好,还是为了您自己的私愤和执念?”
宁程的眼底,终于浮上一丝疯狂:“人心难测,你叔叔是怎么死的,你不知道吗?不要和他一样执迷不悔!”
宁夺冷玉一般的脸上,笑容惨淡:“我已经后悔了,悔恨我为什么不和叔叔一样,叛出这脏污仙界!”
他手中应悔剑一挥,漫天金色光华冲天而起,巨大的悲愤充斥其间。
剑光凌厉,卷起空濛的漩涡,四周巨树深草瞬间倒伏了大片,被绞入剑光之中,碎成了齑粉点点。
应悔剑重重斩下,在宁夺和宁程之间,斩出了深不见底的裂缝一条,蜿蜒伸向远处山间。
“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这样叫您了。”宁夺一张俊美脸庞毫无生气,木然宛如雕像,“从今后,苍穹派再无……”
话未说完,远处的千重山顶,漆黑夜空中却忽然划过一道靓丽烟花。
尾翼悠长,逶迤直冲云霄,恣意又张扬,炸开后,零星火点散在夜空,久久不灭。
宁夺赫然抬头,望向那道光亮。
……
后山山崖边上,元清杭手拉木嘉荣,体会着身上宛如巨石压顶的重量,只觉得浑身骨骼仿佛都在微微作响。
他缓缓回过头,微笑看向不远处静静站立的商渊。
木嘉荣一脸懵懂,总算从昏沉中清醒过来,愕然望着身边的元清杭:“你、你……”
元清杭急喘了几下,柔声对他道:“你什么话都别说,听着就好。”
木嘉荣正要开口,手心却被什么一碰,软软的一条植物藤蔓钻进了他的掌心。
两人身边全是山间野草绿植,一条藤蔓偶然触到,似乎也没有什么异常。
可是木嘉荣从小便和花草植物打交道,心里一动,不再开口,将那藤蔓攥在了手心。
微微的颤动从枝叶上传来,四周的声响好像都被收在了其中一样。
商渊背着手,凝望着两人,终于开口,却是向着木嘉荣:“木小公子,你过来。”
木嘉荣略一犹豫,可身边元清杭却扣住了他脉门:“他不能过去,过去的话,就要和我一样,死在你手里啦。”
木嘉荣身子一颤。
明知道不该信这魔宗小少主的一派胡言,可看着商渊那隐约诡异的面容,他却竟真的有点不敢迈步上前。
商渊的脸上肌肤,似乎比前一阵看到的细嫩光滑要差了点,就像是从一个婴儿的肌肤,变得粗粝了点,甚至有少年人才会长的痤疮印记冒了出来。
商渊淡淡道:“他如果死了,也是死在你手下。魔宗妖人早就混入仙门大会,只等有人闭关修炼,便伺机出手。”
他指了指木嘉荣:“木家小公子正在冲关,你悄悄闯入震碎他的金丹,又毁去脏腑,正要离去,被我撞见,才出手诛杀。”
木嘉荣呆呆听着,心里更是一凉。
他明明活着,可商渊这样娓娓道来,却像是在事后描述他的死状一样。
元清杭笑道:“老头儿打得一手好算盘。可惜他现在还活着呢。”
商渊淡淡道:“不是被你挟持着吗?所以你接下来,一定会杀害人质的。”
元清杭摇摇头:“你这样自说自话,可不太好。”
他下巴一抬,示意商渊身后那零星密布的闭关室:“这么多人,可不是人人都神志不清,总有人正在闭关间隙,你猜,有没有人现在正在隔墙听着呢?”
他悠悠道:“一个,还是两个?万一有好几个,老头儿你有没有把握,一一找出来?”
他脸上血迹和泥尘混合,狼狈地看不出原先那眉目如画的容貌,可一双眸子却亮若晨星,和天空中寒星相映成辉:“找不出的话,要不要索性都杀了,然后全栽赃到我头上?”
商渊身上威压却一点点加大,山崖绝顶之上,仿佛有一片真空地带,其中的一切都被压迫地无法呼吸。
他远远看着元清杭,若有所思:“元佐意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就连留下的这点孽脉,小小年纪,都这样厉害。”
元清杭身形笔直,强忍着喉咙间的甜腥,笑道:“邪不胜正,我一身正气,又坦荡无愧,自然是厉害点儿。”
木嘉荣怪异地瞅了他一眼。
不知道是不是说得太理直气壮,他一个魔宗少主,名声狼藉污名在外,这样厚着脸皮吹嘘自己,竟然好像也不显得违和。
商渊和声道:“可惜就算再厉害如你舅舅,也一样是要死的。天理昭昭,铲恶锄奸,你和他一样,死在我手里,也算你们一家的造化。”
元清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我舅舅天纵奇才,哪有人杀得了他?他难道不是先被宁晚枫一剑刺伤,又拖着残躯对抗你们那么多人,才寡不敌众么?”
商渊淡淡道:“所以才是天道不容,众叛亲离。”
元清杭笑嘻嘻道:“打不过就一起围殴,诸位宗师掌门,真是好大威风、好大本事啊!”
商渊缓缓踏上一步,神色不变,掌心一抬,殷红如血:“你……”
元清杭大叫:“等等!”
商渊手掌微微一顿,一股恐怖的灵力引而不发:“还有什么遗言?”
元清杭指了指空中那犹自闪闪发亮的烟火残星:“这是你们苍穹派特有的穿云弹,求救示警用的,听说在迷雾阵里,商公子就是用它找到了不少人。我身边也就这么小小一个。”
商渊漠然看了看空中:“哦?”
元清杭道:“那你猜猜看,接下来有多少苍穹派的人会急着赶来?”
他又指了指身后的那些闭关室:“只要有一个人听着,你再猜猜看,人家会不会觉得奇怪,为什么你一定要赶在人来之前杀了我?”
……
就在这片刻之间,远处的山路上,已经有人声渐渐传来,星星点点的火把也越来越大。
而千重山的山谷上空,也有数道明亮剑光,破空而来。
修为更高、能冲破苍穹派山中禁制的大宗师们,正在急速御剑而来。
元清杭眼角余光瞥向那道道凌厉剑光,忽然心头猛地一颤。
最前面的,是一道凌厉金色,穿云破空,带着无尽的雷霆之意,疾驰而来。
他心里一阵热意翻涌,终于再忍不住,嘴角一缕红色流下。
木嘉荣惊呼一声,手忙脚乱想要掏出药丸,元清杭却暗暗一点他手心,那条藤蔓动了动,贴在了木嘉荣手腕上。
元清杭忽然扬声清啸,口中发出了一道悠扬的口哨。
商渊淡淡看着他:“呼唤我的好徒孙吗?他来也好,我倒要看看,他会为你做到什么地步。”
他的眼神中有丝奇怪的怜悯,又似淡淡讥讽:“又或者能像我那个孽徒一样,落个金丹破碎、叛出师门的下场?”
元清杭的身子,忽然蓦然一僵。
他晶亮的眼神微微黯淡,看了看脚下万丈悬崖,似乎有那么一刻出神。
然后,他淡淡道:“不会的。宁晚枫走过的错路,踏过的陷阱,他不应该再重蹈覆辙。”
数道剑光终于瞬息即至,最前面的人一身白衣,可是上面已经有了点点血迹,乌黑发丝被劲冽山风吹得微微凌乱。
应悔剑轻鸣一声,从他脚下收起,乖乖重回他手腕。
元清杭目光落在他唇边血迹上,心里一阵绞痛,轻声道:“你怎么了?”
宁夺一步步上前,眼中的血丝在月色下清晰可见。
他的眸光幽深又专注,一眨不眨,可声音平静如昔:“我没事,你呢?”
元清杭微微一笑:“好的很,再也不能更好了。”
“我也一样。”
两个人都嘴角渗血,宁夺固然依旧风姿卓然,可元清杭身上却全是狼狈的泥土,脸上更是糊着脏污和鲜血,宛如刚刚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冤魂。
可是互相凝视,说着这再简单不过的话,明知道前面是狂风暴雨,强敌环视,却也只觉得宁静甜美,像是久别重遇的小情侣一样。
宁夺身后,宁程震惊无比地看着元清杭:“你……”
元清杭的目光终于转向他,冲他龇牙一笑,满脸泥土中一嘴白牙莹白闪亮:“宁仙长,我还是没死,意不意外?”
宁程脸色铁青,不发一言。
元清杭叹了口气:“不过还是要多谢不杀之恩啊。”
不断有御剑而来的大宗师赶到,陆续降落在附近山头上,陈封冷冷独自立在山边,木安阳和木青晖并肩落下,一眼看见木嘉荣,脸色全都大变。
“嘉荣!……”
元清杭轻轻在木嘉荣手臂上一推:“去吧。”
木嘉荣踉跄几步,身不由己地奔向了木安阳,再转身时,元清杭已经和他拉开了距离。
他站在宁夺身边,遥遥在夜色中冲木嘉荣挥挥手:“以后别再练这鬼东西了,欲速则不达,要听长辈的话。”
想了想,他又由衷道:“鸿弟一生命苦,最是敏感异怒,嘴硬心软。你只要真心对他好,再说点软话,他就会同样回报,不会叫你失望的。”
远处山道上,厉轻鸿那孤单的身影立在灌木丛中,忽然死死握住了身边的荆棘。
无数坚硬的倒刺扎进他的手心,鲜血淋漓,他痛苦地用力一揉,让那些倒刺更深入了血肉之中。
木嘉荣站在父亲和师叔身边,心中的害怕终于淡了些,
可他呆呆听着,却有点隐约不安。
这话怎么听着,却像是在交代什么似的?
宁夺并肩和他站在一处,转过头,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轻声道:“你做什么?”
元清杭伸手从他手中接过自己的白玉黑金扇,抬头凝视着他。
他笑意温柔,眼神中有奇怪的意味,用极低的声音道:“小七君,你是不是答应过,什么都听我的呀?”
宁夺俊面冷漠,眼神却同样温和:“是。”
元清杭指尖亮出一枚血红药丸,忽然捂向他的嘴巴:“毒药呢?……”
这一下事出突然,宁夺未加防备,药丸已经被送入口中。
他舌尖微微一动,挡住了药丸,一双明目盯着元清杭,却不咽下。
四周一片骚动,商渊皱着眉,宁程更是惊恐万分地叫出了声:“夺儿,别吞,快吐出来!”
元清杭望着宁夺近在眼前的眸子,像是要看向他的心底:“吞了它,信我。”
山顶罡风骤起,吹动悬崖边两人衣衫,仿佛随时能跌落万丈悬崖,四周的人不知这里刚刚发生了什么,只觉得情形莫名诡异,全都安静了下来。
宁夺的眸中血丝密布,终于低低开口:“我真的……可以信你吗?”
元清杭强逼着自己的目光不躲不闪,低低道:“是。”
宁夺点了点头。
他抬眼,看了看宁程那焦急惊恐的目光,喉结一动。
药丸随之而落,吞下腹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