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星月是在没课间隙出来的,一会儿回去要给小朋友继续上课。
梁适没问她最近怎么忽然被杨佳妮重新严苛看管,只旁敲侧击地问她近况。
古星月喝了口茶,幽幽道:“没死,就还算好的吧?”
一句话把梁适噎住。
但片刻后,梁适很认真地说:“你对自己好一些吧。”
古星月看向她,“有什么用呢?生活并没有因此对我更好。”
“正因如此,你才要对自己更好。”梁适说:“我会帮你从现在的生活逃离出来,所以你得撑着。”
梁适说这话的时候,目光灼灼。
看得古星月忽然低下头,笑了。
这笑里几分苦涩。
“你为什么帮我?”古星月问,“不过还是为了让齐娇的事大白于天下罢了。”
“不可否认有这个原因。”梁适也没藏着掖着,“但我想,你不应该是谁的替身。”
齐娇是齐娇,古星月是古星月。
在遇到这种情况时,梁适想得都是,能把一把是一把。
在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
更何况,幼时的齐娇于她有恩。
她也想把这个名字还给齐娇。
很多事情去做的时候都没原因的,单纯被情绪引导着走,恍惚间一回头,发现自己已经走得这么远了。
那已经都走了这么远,总不能在这种时候放弃。
坏人总该要得到惩罚的。
梁适以前看过一本书的扉页上写:“没有人是一座孤岛。”
若换做以前,在查到这一步之后她可能就放弃了,不会说如此坚定地想要帮古星月逃脱这个牢笼。
但到这边两个多月,她的思想也发生了变化。
她自己不在是一座孤岛,有人闯进她的生活里,带给她从未有过的温暖。
她得到了很多很多,所以想力所能及地把古星月也从孤岛中带出来。
古星月待人真诚,为人和善,经历了那么多苦难,但在幼儿园教师排名里是最受小朋友喜欢的第一名。
小孩子的眼睛从不会骗人。
这样的人有什么理由要一直被禁锢在牢笼之中?
梁适真诚地说:“你应该有更好的,属于古星月的人生。”
而不是一直顶着齐娇的名头生活下去。
古星月的手垂在腿上,低敛眉眼。
她眼神里有温和的光在流动,手腕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痕迹显露出她前不久刚经历过一场反抗。
就是她在这十几年的齐娇扮演生涯中,偶尔会出现的场景。
她需要在人生的各种大事上露出属于古星月的叛逆锋芒,以伤害自己这具身体为筹码,以此来获得一个稍微正常点的人生机会。
譬如选择大学时要在海舟市,杨佳妮想让她选油画,因为齐娇在画画上很有天赋。
但古星月选择了幼师,在杨佳妮想改她志愿的时候,她以这样的方式来获得短暂胜利。
在譬如毕业之后的工作,她在孤儿院长大,所以很喜欢小孩,想到幼儿园做老师。
但杨佳妮很想让她去图书馆工作,因为齐娇以前很喜欢看书,还说觉得图书管理员是这世上最温暖的职业。
古星月却没有认同,反倒是和她在一次对抗,换来了到现在这个幼儿园工作的机会。
其余时候,她都是齐娇。
安静、乖巧、温顺,没有任何自我思想的齐娇。
将所有的情绪都压在心底,不敢去接触任何人的齐娇。
古星月曾被院长教导过,做人一定要独立自主,不去依附任何人而获得生存,不媚俗,不锋利,在能圆滑时圆滑,不能圆滑时便露出利刃,不可以一直都像火,也不可以一直都像水,水火不兼容,却要共存。
“你知道吗?”在沉默良久之后,古星月的手抬起来落在桌上,没有遮掩自己手腕上那道印迹,她的声音很淡很轻,将话题换了方向,“我以前一直都觉得委曲求全才能让所有人好,但现在发现,委曲求全只会让坏人变本加厉。”
“我是被人扔到孤儿院的。”古星月说:“院长说捡到我的时候,我才几个月大,那时我脸上出了一大片红疹,已经快哭不出来,我的一只脚被缠着绷带,腿上有毛病,哭久了心脏会缺氧,但那时我也没死。”
梁适安静地听着,心不由得提起来。
听到这种话总会不自觉跟着悲伤。
“我身体的病是因为小时候哭了很长时间,倒是没死,但落了一身慢性病,心脏不好不能激烈运动,受不得太强的刺激,情绪激动上来会昏厥,走路和反应也会比别人慢半拍,大概就是现在人们常说的钝感力强。”古星月语速不急不缓,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一样淡定沉着,情绪也没有过高起伏。
“她们都说钝感力强是好事,但我的钝感力和常人还不一样,我会慢半拍地反应过来那些事,情绪也会慢半拍地反应过来,只是当下没有难过罢了。但我也没有事,成为齐娇已经是我生命中的一部分,我甚至没想过作为古星月我该怎么生活。”古星月也很诚恳地跟梁适摊牌,“我从未想过要跟你合作,也没想过要把齐娇的日记交给你,我一直都觉得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不知道我曾经历了什么,你只感受过的也只有最初的杨佳妮的疯狂。”
后来的杨佳妮有多疯,是一个正常人无法想象的。
“我敢说如果我现在死了,她一定会马不停蹄地找下一个替代品。”古星月冷声道:“且她能把我挫骨扬灰,鞭尸一万次。”可能都不止。
这女人的偏执和占有欲已经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
“和你说这些是想表示。”古星月顿了顿,诚挚地看向梁适。
四目相对,梁适在古星月眼中看到了坚定的光芒,“我现在愿意相信你,但如果你想半路逃跑,我也不会怪怨,希望你能将我的信转交给我哥。”
“我不会逃跑的。”梁适说:“这一场仗,我能和你一起战到最后。”
曾经没能陪齐娇,那现在就陪古星月。
总归是要让坏人付出代价。
真相虽迟,但必定要到。
“无论你在不在。”古星月勾唇一笑,指腹摩挲过青蓝色的瓷杯,长长的睫毛忽闪,眼中是从未有过的坚定光芒,“我都要把这些讨回来。”
这些年经历过的苦难和委屈,都该讨回来。
不为别的,她想做古星月了。
别人的三分真心要来有何用呢?
不如自己去争一争。
在坏也不过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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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星月不能在这边逗留太久,和梁适谈过之后要匆忙赶回学校。
她没有驾照,也没有车,平常上班基本上都是司机接送,像现在这种情况,杨佳妮会把她严格管控起来,所以在上下班都会接送她。
但也只是一段时间。
等她在次温顺地成为齐娇,收起自己的尖牙时,杨佳妮就会在次还她部分自由。
出了茶室,梁适提出要送她回幼儿园,被古星月拒绝。
古星月打车离开,梁适在原地站了会儿,独自消化情绪。
和古星月比起来,她所经历的一切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梁适心头怅然,回到车里时才拿出齐娇的日记本。
古星月是个很细致的人,她在誊抄齐娇的日记时,先用摩斯电码抄出来,背面跟着翻译。
方便梁适观看。
而古星月想必已经把这本日记快要背下来了,日记里的内容大多都是日常。
齐娇在学校里没有什么朋友,她也不敢跟人交朋友。
但其实她的长相是人们都很喜欢的类型,邻家女孩,清纯又可爱,在上学时应该会被很多人喜欢。
却因为她奇怪的安静,让所有人都不敢和她说话。
甚至齐娇在初中时换了个同桌,坐了一周后同桌才惊讶地说:“原来你不是个哑巴啊。”
多可笑。
齐娇的表达能力开始急速退化,经常想要和人交流却不知道该说什么,甚至面对陌生人说话时会异常紧张,磕磕绊绊半天结果说不出一句话来,还会闹得羞红了脸,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于是班里同学都觉得她是社恐。
其实她不是的,她很想融于大众之中。
可杨佳妮不喜欢。
杨佳妮讨厌齐娇有任何的社交圈,巴不得齐娇就围着她一个人转。
齐娇的人生是属于杨佳妮的。
齐娇也在日记里问:【为什么我的人生里只能有妈妈,而妈妈的人生里却可以有很多人呢?】
齐娇的日记里很少提到齐先贵,只有寥寥几笔。
于她而言,父亲的这个形象很单薄,他是个市侩、爱面子、极为自私自利的商人,他不止有妈妈一个女人,甚至齐娇在12岁时看见他带着别人女人在自家沙发上。
家里的佣人都知道父亲出/轨了,有次她还听到佣人在讨论,说男人有钱都会变坏的,以前太太家在风光又怎样?多得是现在家里也风光,男人也要在外边觅食的,更何况杨佳妮家只是曾经风光,现在也不过是个破败千金。
齐娇也曾问过杨佳妮,问她为什么不离婚,为什么不带着自己走呢?
齐娇在天真时曾寄希望于杨佳妮离开齐先贵,这样杨佳妮就会慢慢恢复正常了。
但杨佳妮看着她冷笑,反问她要走到哪里?要怎么生活?
齐娇还听杨佳妮说过,这一生她和齐先贵不死不休。
齐娇在日记里写:【很奇怪,不死不休应该是仇人之间才会用的词,但母亲用在父亲身上我竟也不觉得违和。他们只有在镜头下,在别人的眼睛里才是恩爱的。我不知道是所有人的生活都会这样吗?】
【他们披着伪善的皮混于人群之中,谁都不知道她们只是一群野兽。】
【我好像只是个工具,被拿来获取情绪价值,情感需求,成为争宠炫耀,我不该有自己的思想。既然如此,为什么不买一个洋娃娃呢?或是做一只提线木偶,他们是没有思想的啊。】
【我的灵魂被杀死在这个夜晚,我愿意放弃这一切了,所有的思虑都没有意义,生活本身就是悖论,我们在学宇宙起源,在学生物进化,在学性善论与性恶论,但我觉得,课本上的东西都不足以解释人这个复杂的物种。】
……
齐娇的日记让人看了很难不悲伤。尤其梁适曾见过她,记得她,还和她有很多不算美好,但只有她在发光的回忆。
她们曾约定一起做幼儿园老师,一起看大海,在黑暗中互相取暖,做对方的光源。
可没想到,她们的约定一条都没实现。
在不算长的时间里,她不记得齐娇,也错过了她剩余的短暂人生。
梁适看完齐娇的日记之后将其放在隐蔽的地方,这才拿出手机。
是之前还未关闭的和许清竹的对话页面。
杨书颜的to签还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梁适敲着屏幕说:【刚才去见了古星月,没看手机。】
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没回消息,然后又发:【你怎么这么快就弄到了to签,我还想帮忙来着。】
正好是许清竹的休息时间,她回复消息很快:【今天正好和杨书颜签补充合约,就要到了。】
梁适:……
果然是资本家。
梁适:【行吧。】
许清竹:【怎么感觉你不高兴?】
梁适:【没。】
片刻后,梁适补充道:【是因为见了古星月才不开心,我拿到了齐娇的完整日记。】
许清竹的名字变成了“对方正在输入”,大抵是在组织措辞。
良久,许清竹发来一条十秒的语音。
那道清冷声线不疾不徐道:“她日记一定让人很难过吧。所以,梁老师吃饭了吗?我有点饿了,你要是不忙……嗯……能不能来陪我吃个饭?”
许清竹说的时候不带任何旖旎,声音比平常温和许多。
光是从她的语气里,梁适就被勾起了难过。
许清竹没有安慰她,但偏偏梁适懂了。
本来这情绪是可以自己处理的,很快就能消化完全,但忽然有人这么跟梁适说。
梁适就觉得难过的情绪放大了很多倍,很想找个人聊一聊。
她坐在那儿回复:【好巧,我也没吃,等我十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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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谷浪亭开车到明辉,也就十分钟。
但这一路上畅通无阻,梁适车速也快,只用了八分钟就到了明辉楼下。
梁适把车停在路边,在次给许清竹发消息:【我到了,下来吧。】
没两分钟,许清竹的身影就出现在了明辉楼下。
也很快看到了梁适的车。
许清竹开门上车,动作一气呵成。
她大抵是嫌头发麻烦,用了个白色的发夹把头发夹起来,两侧还留着几缕碎发,显得她头发又多又密。
她今日穿了件白色紧身打底衫,黑色高腰阔腿裤,踩着五厘米的高跟鞋,一上车就脱掉大衣,扔在了后座,结果发现梁适并没有开暖风。
许清竹搓了搓手,“你怎么不开暖风?”
梁适:“不太冷。”
一边说着一边打开车里暖风,顺势伸手握了下许清竹的手。
冰凉。
梁适皱眉:“你有去看过医生吗?这还没到冬天呢,你到了冬天该怎么办?手脚天天冷成这样。”
许清竹一边系安全带一边说:“看过啊,只是都说体质问题,对身体没有影响。”
梁适给她热手,却发现这手怎么也捂不热,问她要去哪里吃饭,问完以后还低声嘟囔了句,“以后要给你买个热水袋常备着了。”
许清竹说了家日料店,就在附近不远,拐个弯就到。
梁适开车,许清竹坐在副驾上佯装不经意地问:“你现在心情好点了没?”
“好多了。”梁适说:“等晚上回去在给你看她的日记吧,你先好好工作。”
许清竹应了声嗯,侧目看过去,梁适正认真开车。
“你把晚晚送回学校了?”许清竹又问。
梁适点头:“对,刚送完晚晚,齐娇就给我打电话了。”
说到这她忽然想起来,“我晚上可能会回去的迟一点。”
“做什么去?”许清竹问。
“大哥让我带铃铛回老宅。”梁适说起这事儿还有点小激动,明明还没开战,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替铃铛讨回公道去。”
“行。”许清竹说着又评价了句,“大哥是真的靠谱。”能把家里的每一个人都照料到,谁都觉得小朋友的事无足轻重,不会过多关注。
不就是被冤枉一下受个委屈嘛,也不算什么大事儿。
但梁新舟知道了以后就不会把这事儿轻易放过,说起来也只是个侄女,他出不出头都可以,但他会坚定地站在小辈的前面。
有这样的长辈是很安心的事情。
“对了。”许清竹说:“我和舅舅要联手了。”
梁适错愕地问:“联手?”
“就是要跟海薇珠宝从对手变朋友,舅舅最近在带我。”许清竹说。
在和苏瑶相认之后,许清竹就没有太藏着掖着,她听了太多苏瑶和盛清林之间的事,所以对苏瑶怀有几分敬畏之心。
而海薇珠宝这些年能够大力发展,也多亏了苏瑶。
曾被设计界誉为“冉冉升起的新星”的天才设计师苏瑶,在二十几岁就能够在世界一流比赛中获奖,成为华人骄傲。
虽隐姓埋名地陨落,但在这些年里,她不断在产出设计。
她就是海薇珠宝的神秘设计师。
明辉现在太脆弱了,完全是靠以前的名声撑着,别说是海薇,就是一个稍微有些名头的公司,只要集中火力搞明辉,明辉早就破产清算了。
即便许清竹进公司以后状态恢复了些,但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
许清竹能依靠的也只有苏哲。
且和苏哲联手对明辉来说百利而无一害。
最近许光耀都不怎么来公司了,基本上将权都放给了许清竹。
前些天许光耀真的带盛琳琅出去旅游来着,搞得许清娅周末回家扑了个空,她甚至打电话和许清竹吐槽:“咱爸是不是疯了?工作狂转性了?”
许清竹笑道:“说不准是想享受养老生活。”
许光耀算是隐退,公司股东里还有不服气许清竹的,毕竟她年纪小,也没什么实战经验,之前的秋季新品发布会也不过是让她崭露头角,并不能让人完全放心她的工作能力,但许清竹手里的股份多,占据绝对话语权,她在开会的时候恩威并施。
最重要的是她身上有最重要的一重身份——盛家继承人。
这个公司迟早是要交到她手上的。
在她祖父好友的支持下,她在公司也算是站稳了脚跟。
和苏哲的合作也是她从未料想到的,现在的海薇来和明辉合作,就是赤/裸裸的扶贫。
她和苏哲这么说的时候,苏哲笑道:“反正这些也都有你妈的一半,大不了就是把她那一半让你给败光。”
苏哲在商业运作上的能力比许光耀强很多,许清竹起先还不太好意思,但最近已经变成有什么问题就去问苏哲,苏哲都会尽心尽力的解答,她在职场上的路走得几乎一帆风顺。
她给梁适言简意赅地讲了一下,梁适却忽然道:“这种商业机密,真的可以说嘛?”
许清竹:“……”
在沉默之后,许清竹说:“你听没事儿,反正你也不懂。”
梁适:“?”
车子刚好开到日料店门口,梁适将车停在路边,熄了火的车里没有什么声响,梁适转头看向许清竹,面无表情地说:“懂了,就是在说我笨呗。”
许清竹轻笑:“怎么会?”
“那我也不懂你那些事儿啊。”许清竹说:“各有所长嘛。”
梁适轻嗤一声,很明显不信她的话,觉得她就是在敷衍自己,于是逼问道:“那我哪里长?”
许清竹:“……”
几乎是没怎么过脑子的,许清竹说:“手长。”
……
车内陷入一种诡异的安静。
梁适的耳朵忽然红了,许清竹正陷在一种特殊的尴尬之中。
几秒后,许清竹补充道:“腿也长。”
梁适抬手捏了下耳朵,这是她下意识的动作。
许清竹却笑了,“怎么?你想到什么了?”
梁适:“……”
“没什么。”梁适飞速反驳:“你也手长腿长。”
“不一样。”许清竹说。
梁适:“有什么不一样?”
许清竹沉默地盯着她看,片刻后忽地凑近她,唇和她的耳朵只隔咫尺距离。
许清竹呼出去的热气都吐露在梁适的耳朵尖儿上,一下子弄得梁适耳朵更红。
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梁适想往后退,结果许清竹的手已经拉住了她腰间的衣服,把她往近拽了拽。
这一瞬间,许清竹湿热的唇和梁适的耳垂相触。
梁适感觉心跳猛然加速,她盯着许清竹看。
许清竹的手落在她掌心里,以一种极为轻佻的语气说:“你看,你手指比我长。”
梁适:“……”